待到赵子晋走到近前时，才看清了这位白衣的年轻贵公子，竟是生的好一副清俊的样貌。
此人在连扣了三遍隔壁家的木门，也没有得到一丝反应后，面色微微一沉。
只听他开口说道，“三叔，家族里已经知道你的落脚之地了。这一趟，是侄儿来请你。若是你不愿意和侄儿回去，下一趟来的可就是族叔们了！”
赵子晋虽未上过学堂，但他听了这白衣公子的话，发觉对方话里的意思好像是在威胁住在屋子里的那个人。
只是那扇破败的木门后头，荒草丛生的院落之中，依然是毫无回应传出。
白衣公子看着眼前的这扇破木门，紧了紧手中的拳头，似是想要破门而入。然而他终究还记得自家出发前，父亲的再三叮嘱。
“我儿，你此去请你三叔，务必要记住一桩事情：你只可在门外喊人，等他回应，请他回家。若是他不应你，你切莫擅自作主闯进去，否则会有性命之虞！你可听清楚了？”
“是，父亲大人，孩儿听清楚了。”
难道说，他家那位无故消失多年的三叔，当真有这么可怕吗？
连自己的亲侄子也能下得去手？
白衣公子思虑再三，终究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他掉头转身，重新牵着自己的白马，准备离去。
此时赵子晋就在他身边，见此情景忍不住好心开口提醒道，“这位公子，你怕是找错地儿了。我家隔壁这屋子，这些年来就没见有人出来过，里面很可能没人住的。”
他话音落下时，白衣公子已是翻身上了白马，驾着马走了。
在此期间，他根本看都没有看赵子晋一眼，就仿佛后者根本就不存在一般。毕竟这种底层的贱民，连让他稍微看上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被对方彻底无视的赵子晋，眼瞅着人家骑着骏马、着锦衣华服离去的身影，心中不知为何竟有了丝酸涩。
方才他说话的时候，这人分明听到了他的声音，可为何连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呢？
这时，在家中院子里干活的赵氏听到了儿子说话的声音，她站起身来，推门走了出来。
她刚一出来就瞧见了自家儿子正傻愣愣的盯着前方，忍不住上前问道，“晋儿，你都已经回来了，怎么还不快进屋呢？”
今年刚满十二岁的赵子晋，转头看向自己的娘亲。
“娘，咱们家没钱，是不是会被别人看不起？”
赵氏听了这话一愣，她蹙着眉头道，“为何忽然这么问？”
赵子晋想说刚才他和一个相貌堂堂的贵公子哥说话来着，只是对方根本就没有理睬他。
可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下去了。
他看了眼自己刚从肉摊上下来后，带着满身油污和沾了猪血、碎骨渣的这身衣服，又将袖口凑近鼻子闻了闻，上面还能闻到一股子生猪肉的气味。
他放下自己的手臂，看着正面带担忧的盯着自己的娘亲，脸上露出了他惯有的爽朗笑容。
“娘，我没什么事。刚刚的话就是随便问问的，没什么事儿，您别放在心上。”
他说完话后，迈开步子进屋了。
心细如赵氏，如何看不出自家儿子方才闻衣袖的那个动作，意味着什么。
等她关上门，回到院子里时，发现儿子已经提了两桶水，去到院子边上的草棚后头去冲凉了。
赵氏坐在院中的石碾子后头，默默的长叹了一口气。
其实儿子方才说的话没错，没钱的人家，是会被人看不起的。
正是因为家里头没钱，所以她才会拼命的干活攒钱。
她做了这么些年的苦活累活，挣来的那些个铜子儿，一个都不敢乱花。
家中每日吃的菜蔬都是自家院子里种的，一点荤肉十天八个月也未必能吃上一次。
她箱子里摆着的那些衣裳，自打子晋他爹离开后，就再也没有添过一件新的。
扎头的布巾一年到头都是那条蓝花的，从来都是洗了晒干再用，再没买过新的……
她总想着，这苦日子熬着熬着，总能有出头的那一天的。
毕竟她现在还能干活，还能挣钱，那就多攒些钱存下来给儿子用。
待以后子晋他长大了、成家立业了，她也就能图个清闲了。
不过她也心里清楚，自家儿子以后也只能做个街头卖肉的屠户了。
这样的行当，若是放在白水城里来看，确实是不被那些大户人家看得起的下等行当。
可老天爷只给了她们母子俩这条干贱活的出路，自家不走这条路，难道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人生总是没得选，很多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就没得选了。
像发大财、做大官这样的事情，她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不是那个世界的人，连做那个世界的梦的资格都没有啊！
赵氏这边还在兀自神伤，却不知她的儿子已经冲凉完了，换洗了一身干净衣裳，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赵子晋从自己的床底下拖出来他的那个老旧的木箱子。
打开木箱后，他从箱子底下扒拉出来一个别人家丢掉不要的漆盒。
他掀开盒盖，里面正躺着零零碎碎的几百枚黄澄澄的铜子儿。
这是他这几年跟在自家师父胡屠户后面干活，挣来的一点苦力钱。
他曾经偷偷跑去城里的学堂问过，进学堂要交多少钱。
那个在学堂门口看大门的人告诉他，进学堂念书，一个月得五枚大钱。
赵子晋将自家的这些小钱数了数，一共是将近六百枚，也就是说他大概有六枚大钱了，这也意味着他可以去学堂念一个月的书了。
偷偷攒钱为了上学堂的事情，他谁也没告诉过。
这是他自己藏在心底的秘密，谁也不能说。
他一直在等着自己攒够钱，能够去上学堂的这一天，
他早就打算好了，自己要在学堂里认真上完一天的学，然后再像他曾经见过的那些小蒙童们一样，等到散学之后就斜跨着一个布包袋儿，和其他人一起撒着腿在街上乱跑。
光是想想那幅画面，赵子晋整个人不觉痴痴的笑了。
他摸出一方旧布，将这钱都装进旧布里头。
等到晌午吃完饭后，他和娘说了一声，就揣着钱出门了。
他先是去了城里钱庄，成功兑换到了五枚大钱，然后他握着这沉甸甸的五枚大钱，去到了城中的学堂。
看大门的人听说他要来上学堂，将人领去了账房。
学堂里的账房先生，是个蓄着山羊胡的干瘦老者。
当他听到赵子晋说要来上一个月的学后，一双精细的眼睛便将这看上去生的虎头虎脑的少年，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
赵子晋有些不太敢看这位老先生的目光，只觉得对方的眼神有些过于犀利，好似能够看穿什么一般。
等听赵子晋说完来意后，只见这位老先生慢吞吞的摸出一张泛黄的草麻纸来，提笔在上面画了三十个圆圈，然后在纸的右下角写下了赵子晋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
末了，他才将这张草麻纸递给对方道，“按规矩，只来学堂上一个月的学的人，我们是不收的。不过看在你情况特殊的份上，老朽在学堂里也还有几分薄面，今儿个就给你破个例了。”
“这纸上画了三十个圆圈，一个圆圈就代表一天的课量。你交的钱，只能上一个月的课。你每上一次课，就得请授课的先生给你划去一个圈。所以这张纸也是你的上学凭证，你好生收着吧。”
赵子晋接过这张纸时，整个人的手还在微微发颤。
虽然他认得纸上的那三十个圈，却不认得右下方的那两个名字。
可是他却仍然捏着这张薄薄的纸，看了一遍又一遍，不知不觉间竟有些热泪盈眶。
紧接着，他躬下了身子，朝自己眼前的这位老先生深深行了一礼。
老先生见状只是捋着自己的山羊胡须，并不言语。
待到赵子晋离开后，他才默默的叹了一口气出来。
“是个有赤子之心的好孩子，可惜，蒙学太迟了，太迟了啊……”
离开了学堂的赵子晋，此时还沉浸在自己从明天开始就能够去上学堂的喜悦之中，他甚至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家将这件事也告诉给娘亲知道。
可就在他高高兴兴的转过一条偏僻的街道之后，一个大麻布袋子突然迎面就朝他套了过来。
赵子晋只发现自家眼前忽然一黑，接着脑袋后头就是被人猛砸了一下，整个人身子一软，登时便摔倒在了地上。
出手将赵子晋打晕的是两个家仆打扮的壮汉。
这两个人见一击得手了，当即将昏死过去的赵子晋动作熟练的抬上了等在一旁的一架马车上。
很快，这辆马车开始驶动了起来，不多时就消失了在小巷的出口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