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没有,是还没落到你肩上。”
见霍希还是一脸迷惑,纪祥不急不慢地说:“使命没到来之前,你该庆幸,因为你可以选择自己想走的路;使命到来以后,你也该庆幸,因为你将用剩下的人生竭力完成它,虽然辛苦,困难重重,但是你获得的是充实,问心无愧的充实感。”
此刻,在霍希看来,纪祥的目光是那样的执著,也是那样的智慧。
“那你的使命又是什么?”
于是,纪祥开始款款而谈他的身世,他唯一的亲人,还有那个永远也实现不了的梦想。
“我和妹妹纪帆出身在西江市一个小歌舞团里,父亲是歌舞团的团长,母亲则是一名歌女。从小,我和妹妹就是在这种艺术氛围很浓的环境下长大的。因此,我热爱唱歌,热爱舞蹈,考上中央音乐学院一直是我的梦想。纪帆也同样有个艺术梦。我们一家人相处和睦,生活美满。我和妹妹的学习成绩都很优秀,原本以为照这样的轨迹发展下去,离梦想的距离就会越来越近。没想到……”
一颗泪珠从他的眼眶悄悄滑落,“没想到幸福总是那么短暂。有一次,父母照例去镇里演出,回来的路上却出了车祸,双双辞世。我和妹妹抱在一起,哭得死去活来,不愿相信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是真的。可是事实就是事实,从来都那样残酷。在左邻右舍的帮助下,我们葬了父母。在大家同情的目光下,成为名副其实的孤儿。那一年,我十七岁,纪帆只有十二岁。当天晚上,我搂着妹妹,一边流泪,一边哄她睡觉。纪帆实在太累了,哭着哭着就睡了过去。可是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我想得更多的是未来,我们该如何生存。父母留下的积蓄不多,就算卖掉歌舞团,也只够妹妹读高中的学费。上大学,是想都别想了。那怎么办,我们的梦想怎么办?”
“就在我低下头,一眼望见纪帆那张童真可爱的睡颜的时候,心里就已下了一个决定。”纪祥忽然笑了,虽然笑容带点儿苦涩,但大多还是欣慰的,“我决定放弃自己的梦想,离开学校,去深圳打工赚钱,补给家用,供妹妹读书。人世间从此只剩我们兄妹俩相依为命,我这个做哥哥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受苦。这样,父母在天之灵,也能安息。”
“你的使命就是这个?!”霍希猛然醒悟,难怪纪祥这么卖力的工作,原来他比自己更需要钱。而这个钱,却不是为了享乐。霍希不禁肃然起敬,“祥哥,你真的是个好哥哥。那纪帆现在呢,也该上高中了吧?”
“高二了。”
“那再过不久,纪帆就能实现梦想了?”霍希关心地问。
“对,连同我的那份,一起实现。” 纪祥笑眯眯地说。
纪祥住院期间,夜总会又发生了很多事。其中最令霍希耿耿于怀的,是一个同事染病后的恐怖样子,他得了二期梅毒,住进医院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了。我们去看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今天,也许就是我们的明天。
霍希说:“从那天开始,常常被噩梦惊醒,觉得那个躺在病床上垂死的人就是我。我梦见自己的身体发出恶臭,蟑螂和臭虫在腐烂流水的躯壳里爬来爬去,可是我无力动弹,眼睁睁看着它们慢慢地蚕食掉我最后一块肌肉。”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平日工作的热忱也减退许多。我的思想开始动摇,深深觉得越早远离这行越好。可是离开夜总会,我在社会上怎样立足,能做什么呢?一想到从前在工地做苦力的日子,我的勇气就又全缩了回去。一直没有一个动力,促使我真正行动起来。直到那个夜晚,与以往许许多多个夜晚一样,我又是酩酊大醉……”
“当我跌跌撞撞地离开罗姐,汗水已经湿透全身。我的喉咙和胸腔里如同有一团烈焰在熊熊燃烧。我茫然地沿街走着,确切说来应该是边走边爬的。我好渴,我好热,我想要一眼清凉的甘泉!夜空,如无边无际的黑色陷阱,沉重地压在头顶,仿佛永远地要把我的肉体禁锢住。而我的灵魂呢,早就没有了,在许多年以前,已经被自己出卖了。别看我穿得好像很风光,其实跟一具躯壳差不多,空空的,旧旧的。”
“为什么?我想呐喊,想狂叫,更想倾诉。我空落落的心灵和那摇摇晃晃的身体需要人陪伴与搀扶,可是谁愿意做那个人呢?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个陪伴、搀扶我的人出现吗?”
不知不觉中,霍希的眼前闪起一片红的绿的亮光,紧接着刹车声、鸣笛声、叫骂声从四面八方袭来。霍希那已被酒精麻醉的大脑,却全然没有知觉。他只是觉得倦了,想离开了。
模模糊糊中,他听见一声由远及近的呼唤:“先生,你怎么了?醒一醒……醒一醒……”好像还有一只娇弱的小手在推搡他,而那个声音是如此美妙动听,犹如清澈的泉水在叮咚作响。
霍希那时还不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就是他爬出深渊的动力,就是那个愿意陪伴与搀扶他走完后半生的女孩。
小冉!
半年后,纪祥向“爹爹”请假,去了一趟北京。
原来是纪帆在北京参加艺考的时候,体力不支病倒了。想想也是,又要备战高考,又要加强专业技能,一个女孩子离乡北漂,身边没个人照顾,实在不容易。听纪祥说,为了妹妹能安心考试,他决定暂时留在北京,做好纪帆的后盾。所以,这一去最少也得一个月。
纪祥走了,出租屋就剩霍希一个人。而这时候,霍希正和小冉如火如荼地交往着。
和小冉相处得越愉快,霍希的内心就越沉重。他不敢告诉她,自己是做什么的。小冉也从未问过,依旧白天和他黏在出租屋里情话绵绵,晚上孜孜不倦地忙碌她的小生意,在乐园路的饺子店。小冉的爸爸是店长,是个乐观善良的男人。他做的海鲜饺子,味道绝美。他总将一句话挂在嘴边:“做人要有骨气,人穷志不穷嘛!”
霍希每每听到这句话,都觉得脸颊火辣辣的,像给人甩了一巴掌。他想,小冉的爸爸一定不会答应女儿找个吃软饭的。为了对小冉负责,也为了对自己负责,他决定做个了断,跟从前那满目疮痍的生活,说诀别。
那时的霍希还不知道,向“爹爹”提出辞职,会遭受怎样严厉的惩罚。
这一行,从来没有“辞职”一说。
现实为什么残酷,是因为当你发现自己走错了,想重新来过的时候,已经不能够了。从步入夜场的那一天起,他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后来他时常回想,如果那个晚上没有遇见小冉,他的人生又会如何继续?
“哥,你不是说要等我考完试,再回去吗?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啊?”纪帆扁着嘴,心里很不舍。这次分开,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自从收到小冉的求救短讯,纪祥就开始坐不住了。这个傻小子,也不用点儿脑子,就那么直接跟“爹爹”说了心里话,老杜那种人可能有同情心吗?
“哥,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哦,听见了。”纪祥疼爱地拍一拍妹妹的头,无奈地说:“哥也想多陪陪你,可是公司最近多了几件案子,忙得不可开交,如果不是主管催我回去,我怎么也得等你考完试再走。”纪祥满脸歉意,“对不起了,小帆!这几年工作太忙,都没好好照顾你。哥答应你,一有空就来北京看你。好不好?”
“哥,你不要这么说嘛!该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要不是为了供我读书,哥也不会辍学,早早去鹏城打工,一定吃了很多苦。”纪帆懂事地说。
“小帆长大了。”纪祥欣慰地笑了,“只要你快乐,哥做什么都行。”
“哥,说说你在鹏城工作的事吧!”纪帆露出一副很兴奋的样子,“你从来没提过,人家都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为了让纪帆安心,也为了自己的颜面,纪祥自然说了谎。他说自己在一家外资企业做营销专员,每月的基本工资加提成,也能上万。
“哇,哥你好了不起哦!难怪每个月都能给我寄来五六千块钱的生活费,我还担心你自己太省吃俭用,会吃不消。我哥这么能干,看来我真是多虑了。”纪帆嘴上兴高采烈地说,其实心里特别能感到哥哥打工的艰苦。虽然纪祥什么都没说,但是从他的眼神里,纪帆捕捉到一种忧伤,一种苍凉。
“所以啊,你就安心考试。将来不管你读哪所大学,哥都供得起。”纪祥表面装的风光无限,心里却在苦笑,外资企业他进得去吗,搞销售他有这本事吗?
“哥,你对我真好!”纪帆动容地说:“我一定要成名!到时候,哥哥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就可以搬来北京和我团圆了。”
纪祥的鼻子一酸,眼泪险些就要流下来,“小帆真的长大了!”
纪祥一下火车,直奔夜总会。
出租车到了门口,纪祥塞给司机一百块,“不用找!”转身便往里跑,却一个不留神撞上一位客人。
“对不起……对不起……”纪祥连忙哈腰道歉。
这位客人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留着一头橘红短发,那仿佛精雕细琢的脸上,镶着一双冰冷的眼睛,有那么一丁点混血儿的味道。
“臭小子,你瞎了眼啊?”立马有一名人高马大的保镖从他身旁跃出来,一把揪住纪祥的衣领,挥起拳头作势要打。
“冷辉,算了。我看他也不是故意的。”男孩酷酷地走到纪祥身边,霸道地伸出手,单指划过纪祥瘦削英俊的脸颊,审视了半晌,忽然笑了,“我以为自己长得很好看,没想到今天却碰见一个更靓的。别告诉我,你不是这儿的仔哦,那样我会很失望的。”
“对不起,我从来不服务。”纪祥把头扭向一边。
男孩挑了挑眉,冷哼一声:“有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