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盛夏时节,酷暑难耐的天气似乎想怜悯一下这苍穹之下的芸芸众生,转瞬间高悬的烈日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遮蔽天穹的浓厚黑云,连吝啬已久的东南风也不知何时吹鼓起来,带起地面干燥的尘沙旋转成一道道微小的龙卷。
酒馆的王掌柜丢下手中的蒲扇,支开一旁的窗子望了望天色,笑骂道:“这贼老天终于算是开回眼了。”
青沙镇坐落于夏国最北部,往前五十里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漫漫沙海,往后五十里却是浓郁葱翠的碧海森林,青沙镇仿佛一道屏障,隔开了两种极端,独立于一湖春水之畔,一地迥异,三种和谐。
风沙微旋的路面上,一道灰色的身影缓缓向着这青沙镇外的酒馆走了过来,步履间偶见蹒跚。
王掌柜眯着眼,看着渐行渐近的身影,嘴角微咧,喃喃道:“这小子,又活着回来了。”
说完拿起一粒柜台上陶碗中的花生丢向在一旁倚靠在店墙上闭眼打盹的小二,店小二受了惊,慌乱中急忙弯腰赔礼,待看清身前四周并无客人后,恼怒的看向打搅了他美梦的掌柜。
“臭小子,一天到晚偷懒,早晚将你赶回去种地”王掌柜骂道。
闻言,店小二瞬间变幻了脸色,笑嘻嘻的说道:“掌柜的息怒,这不是没有客人嘛?这破天气,热的不像话,以往这个节气也是断不会有人来这沙海闯荡的...”
不等店小二絮絮叨叨的说完,一道沙哑的声音就从其身后传来。
“掌柜的,讨口酒喝,春湖酒,一壶。”说完也不等搭话,径直从俩人之间穿过,进入店中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下,将头上缠绕着遮蔽风沙的裹布慢慢取下,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少年人的脸庞,很难想象经历了什么才让他在这个年纪滋生出如此沙哑的嗓音。
王掌柜让一旁正想表现上进的店小二去镇上采办一些食材,独自去后院的酒窖取酒。
‘春湖’青沙镇特有的酒,酒水就如这镇边的春湖,一年四季,宛如初春,又有四味,闻之醇香,饮之辛辣,入喉啼苦,回味甘甜。有不少的豪客来到这夏国边陲,不为求那未知的缥缈,也不求旅途的一鸣惊人名动四方,求的只是这春湖四景的奇异,天地造物的怪诞。
不多时,王掌柜取来一坛‘春湖’,两只酒碗,一屁股坐到少年对面,少年看了看酒坛,眼神中略显诧异。
王掌柜抬手拍开酒坛倒上两碗酒,将其中一碗放到少年跟前,说道:“京里的一位大老爷看中了我这酒馆,想盘下来,我这年岁也打算颐养天年去京里见见世面。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也有四个年头了吧?每年这个时节你都会来闯闯这沙海,寻一份所谓的缥缈仙缘。要是老汉没有眼拙,少年人你还未十七吧?若我那孩子还在,孙儿也应该是你这般光景了吧?”
王掌柜说完一口闷下一碗‘春湖’,用衣袖抹去眼角不知是辣出还是苦出的泪水,站起身来拱了拱手道:“对不住,老汉失态了,这顿酒且当做是老汉赔罪可好?”
少年看了看王掌柜,点了点头,拿起桌面上的酒碗,举了举,一口喝下。
王掌柜笑了笑,再次拱手表示感谢后,回到柜台中竟匍匐在柜台上熟熟睡去。酿酒,闻酒,品酒,卖酒,三十载,却不胜酒力。
少年独坐,静静的喝完了一坛‘春湖’,起身将一只小包裹放置在柜台上后走出酒馆,一头又扎入了漫漫黄沙之中。
店小二采买回来,叫醒了王掌柜。打开包裹的一瞬间,王掌柜颤颤巍巍的从中拿起一把锈迹斑驳的匕首,匕首上依稀可见春湖二字,正是王掌柜当年送予儿子的成年礼。一时间,泪如雨下...
...
压抑的天色终于完成了他的酝酿,漂泊大雨从天而降,打落在漫漫黄沙上,激荡起点点烟色,一望无际的土色之间,只有一道灰色的身影不停的前行着,蹒跚的步伐轻踏在黄沙上留下一道道浅浅的印记,随着大雨倾盆渐渐的又消失无踪;突然一道惊雷响起,前行的身影似乎受到了惊吓,猛的一顿,径直倒了下去,一道闪电击在了沙丘之上,原本平淡无奇的沙海仿佛活了过来,不停的翻滚腾挪,不一会,灰色的身影就在这翻滚腾挪间消失不见;不久之后,云开日现,骄阳如火,黄沙依旧。
“我这是死了吗?父亲?我们要见面了吗?”
“也好,世上终究是没有神仙的。”
喃喃细语声中灰色的身影微微颤抖了一下,一股钻心的痛楚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似乎,还活着。
一丝柔和的光线射入缓缓睁开的双眼,深深的吸了口气,昏迷前的意识让他记起,自己好像是陷入了流沙之中,为什么这里却没有黄沙?似乎还有光?他吃力的扯下面颊上的裹布,好让呼吸能顺畅一些,深深的吸了几口气后又缓慢的摆动着脑袋四下打量着这陌生的地方。
头顶上一轮澡盆大小的圆形物体散发着柔和的光线照亮着这方天地,其身旁不远处一汪淡蓝色的清泉滋滋的流淌着,泉水似乎受着什么牵引,从地底涌出,又转眼消失在地面,丝毫不见痕迹。
顺着泉眼的方向,一道残破的青灰色牌楼屹立在两座不知何种兽雕之间,牌楼之上正中苍劲有力的铭刻着三个古朴的字体,但只有‘人宗’二字一眼可识,前面一个字似乎被什么人用利器刻花,早已经辨别不出。牌楼之后的地方似乎笼罩着一层薄雾,一眼望去朦朦胧胧,但又依稀有着许多建筑。
抿了抿干枯的嘴唇,灰色的身影用尽全身的力气蠕动着向泉水爬去,两步的距离仿佛隔着天堑,每蠕动向前爬动一丝距离,身体的疼痛都会让他喘息久久,暂缓过后又紧咬着牙关向前爬去。
好不容易爬到泉眼边,看着这散发着淡蓝色光晕的泉水又一时陷入踟蹰之中。
稍许过后,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自顾自嗤笑一声,一头扎进了泉眼之中,贪婪的吮吸起来。原本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在吸入泉水的一瞬间舒缓了下来;泉水自地底涌出,冲刷在他的头颅上,一层淡蓝色的光晕渐渐的从头部蔓延全身,贪婪吮吸着泉水的他没有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不知觉间缓缓的修复着伤痕,就连因流沙挤压而断裂的骨头也缓慢的愈合起来。
一股暖洋洋且舒爽的感觉袭上心头,灰衣身影竟不知觉的酣睡过去。
灰衣身影名叫严天泽,是夏国潜洲一个破落家族的独苗,在这个年纪本该像其他家族子弟一般走马斗鹰潇洒度日,却不想四年前一群江湖客黑衣蒙面夜袭严府,翻箱倒柜一番搜寻无果后竟屠戮满门,万幸的是严天泽天生异于常人,心脏所处的位置与常人恰恰相反,贯胸而过的一刀只是让他休克过去,待醒来时严府已然没有活口,眼前一片漫天大火;严天泽挣扎着从院后一处狗洞爬出,才逃过一劫。
几日之后,伤势稍有好转的严天泽回忆起往昔父亲叮嘱过的事情,从胸前长命锁中找出一枚蜡丸,蜡丸中有一张很小的地图,地图背面写有‘极北盛夏,仙途之门,电闪雷鸣,沙海滂沱’。
自此,每年盛夏严天泽都会孤身前往沙海,以求寻得仙缘,报仇雪恨。
转眼已是四年。
不知过去了多久,严天泽从酣睡中逐渐醒来,站起身生了生懒腰,浑身发出一阵轻微的爆响过后,愣了愣,有些不可置信的摸了摸手臂,又卷起破烂不堪的裤腿捏了捏腿骨。
内心惊讶不已“难道世间真有神仙?”
原本碎裂断掉的骨头竟然痊愈?在他的认知中即使享誉夏国的神医和那些江湖野史中的门派高人也无法在这短暂的时日内让一个腿骨断裂甚至是碎裂的人在这短暂的时日内恢复如初。
严天泽强制压下翻滚的内心,一脸惊奇的看向那汪淡蓝色的泉水,在身上一阵摸索后拿出一个干瘪的羊皮水囊伸向泉水,奇怪的是无论怎么样,泉水似乎都无法装进水囊中,在接触水囊的一瞬间就发出一阵微弱的淡蓝的光晕消散无踪。
尝试数次之后,严天泽叹息一声,丢下水囊,向着牌楼走去,行走之间似乎也比以前轻盈了许多,不由得内心又是一阵啧啧称奇。
牌楼破败,支撑牌楼的石柱似乎也遭遇过什么利器的劈砍,一道道划痕错落交织,两旁不知道是何种石兽,雕塑的栩栩如生,只是原本应有的双目似乎被人强行挖出变得无比空洞,仔细看去如临深渊,好像要将人的魂灵吸入一般。
甩了甩发昏的头,严天泽迈过牌楼向前走去,刚踏过牌楼,原本好似笼罩着一层薄雾的前景,突然敞亮起来,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由巨石铺砌而成的阶梯,阶梯两旁是一片片枯死的树木。
哪怕是自觉心性颇为坚定,走在这阶梯上,看着不时错落过去的枯木,严天泽也不由心里打鼓;整片天地,孤寂,死一样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