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督军府时已是金乌西沉,暮色四合。
陆影棠进了屋子,身后跟着轩洛。她取下枪套放好,问仆人:“我爹呢?”
仆人应道:“傅大帅到访,跟督军在书房谈天。”
傅鉴侗?陆影棠眉头微皱,他来干什么?
傅鉴侗是江城的督军,虚长陆影棠五岁。陆影棠还是少帅的时候,他已经是大帅了。
傅鉴侗其人虽有些才赋,但与其父傅立鸣相比,还是相去甚远。
傅立鸣是个真正的英才,江城在他手中是真正的固若金汤。也正因如此,傅立鸣成了洋人、倭寇的眼中钉肉中刺。
五年前,一场声势浩大的侵略战在江城城门下打响。
星城军极速驰援江城军,两方汇合后。苦战三月,方才险胜此战。
傅立鸣战中重伤,战胜后一月逝世。傅鉴侗接任江城督军。
“督军说等您回来也去书房。”仆人又说。
陆影棠点头。上楼敲门进了书房。
轩洛跟着她上楼,她进书房后,他径自回了房间。
陆影棠进门,看都没看傅鉴侗一眼,径自走到陆礼身后“爹,叫我来做什么?”
陆礼见她一副完全没见到傅鉴侗的样子,在心里叹了口气。他面上却不露声色,还没开口傅鉴侗就出声。
“久不见伯父,特来拜访。”
陆影棠没搭理他,只看着陆礼。
傅鉴侗无奈,也无法了。
“他来求你原谅。”陆礼说。
“哦。”陆影棠神色冷淡,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那他别想了。”
陆礼实实在在的叹了口气“丫头,你这又何必呢?”
陆影棠不说话。室内一片静默。
“星城与江城,乃是唇亡齿寒的关系。保下江城也是保下星城,阿炤是为保江城而死,也是为星城而死啊。”
提到轩炤,陆影棠神色一动,眼内微润。
“爹,傅帅今日若是为此事而来,那只能无功而返。”
“丫头,你以后是星城的大帅,万不能任性啊!”
陆影棠语塞,的确,她确实无法保证自己能公私分明。
“你们从小一齐长大,怎么就翻脸不认人了?”
“可是,我们是三个人一齐长大……”
现今,唯余两人。
傅立鸣的领军之才陆礼很是欣赏,故而陆影棠八岁那年就将她和轩炤送到了江城督军府,由傅立鸣亲自教导。
傅鉴侗与轩炤同岁,都在江城军营摸爬滚打。闲时两人总带着陆影棠四处游荡,如兄如友。攒下十年深厚情谊。
青梅竹马,自小无猜。
直到五年前,江城保卫战打响。轩炤为保江城身死。
十年厚谊,自此断绝。
傅鉴侗有愧于她,五年里多方示好,可毫无成效。这才来星城想让陆礼帮着劝劝。
陆礼本不愿掺和儿女之事,可傅鉴侗所虑不无道理。才有了今日之事。
陆影棠长出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
“傅鉴侗,我早同你说过,要我原谅,除非阿炤回来,否则你便做梦吧。”
她瞪着傅鉴侗,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恨意。
傅鉴侗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
“可即便是杀了你,阿炤也回不来了。”陆影棠又说,“你且回去吧,再给我些时日。”
待她放得下轩炤了,自然也就不恨了。
傅鉴侗明白了她的未竟之言,几番欲言又止,终究却一言不发。
轩炤是陆影棠心中不能碰的伤,一碰就是血流如注,痛不欲生。
最终,傅鉴侗还是连夜离开了星城。
顾宅。
顾从安才进家门就马不停蹄地去晦气。又是跨火盆,又是洗柚叶的。
顾从安也觉着自己有些倒霉,乘船归国遇上风暴,轮船临时停靠羊城也就罢了,偏又与家中断了消息。家中仆人遍寻他不见,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而他自己独自一人辗转多方,好不容易到了星城城外,又被土匪劫了。还被当成女子,险些成了那劳什子压寨夫人。
若非顾从安在上一个落脚处给家中传了讯,他此刻也回不来顾家。
一番鸡飞狗跳,能坐下来吃上一口热饭已是夜色蔓延开来。
颜云端坐于顾从安对面,细细地端详他,目光怜爱,“我儿受委屈了,竟清减不少。”
顾从安将口中的菜咽下去,喝了口水,“能平安回家,儿子不委屈。”
颜云闻言点头,“平安便好平安便好。”顾从安未归家这几日,她每日都提心吊胆,生怕他出了意外。
顾从安是顾家家主正房嫡出的少爷。是唯一的嫡子,日后是要继承家业的。
这几年让他由着性子喝几年洋墨水的机会,也是大太太真心疼他,且他父亲顾沉身子硬朗才得来的。
虽说顾从安在国外念书四年前两年念的是西医,后来念的法律,但他此次归国也须得慢慢接手顾家名下的工厂、铺面,自此行商了。
“管家与我说你要亲自备礼送去大帅府?”见顾从安吃得差不多了,颜云又问他。
顾从安放下筷子,漱了口,“儿子确是这个意思。儿子此次能平安归来,多亏少帅领兵相救。理当由儿子亲自备下厚礼聊表感激。”
颜云冷哼一声,“她算哪门子少帅?旁人糊涂了,我们顾家可不能跟着糊涂。虽说她此次救了我儿,但我委实有些瞧不上她。好好一个女儿家没有半点女儿家的样子,整日穿身军装混在男人堆里,实在不成体统。”
听母亲这样说,顾从安无奈,“娘这就迂腐了不是?古时尚有木兰从军,桂英挂帅,更何况现今已是民国。孙先生都提倡男女平等,而且这位少帅颇有些胆魄,儿子倒是有些敬佩她。”
孙文先生立民国,迄今已有十六年。民主共和的风早已吹入寻常百姓家。也就是他们这些锦绣丛中的旧王公贵族仍在延续前清遗风罢。
也正是依着那立嫡立长的前清遗风,顾从安才是名正言顺唯一继承人。
颜云也不与他争论,只道:“我儿年轻,思想开化。娘老了,倒是不能理解那些先生们的心中所想了。理解不了也便只能迂腐着了。”
颜云也曾是学识渊博的大家闺秀,平日里也颇明事理。可惜被封建礼教荼毒已深,思想被禁锢住了。
“这有何难?儿子为娘解释便是了。”顾从安坐直了身子,正色道:“这民主二字,在儿子看来最重要的就是平等。而那男女平等的意思就是男儿能做的事那女儿也做得,反之亦是如此。便是俗话说的谁说女子不如男了。”
“我儿此意是女儿家也可从军从商,不必缠足,不必苦学女红,还可抛头露面?”颜云说,“那女儿家都去寻那平等了,女儿家该做的事又该如何呢?”
“娘偏颇了。”顾从安笑,“这所谓平等,乃是女儿想做男儿的事可去做,想做女儿的事也可去做。”
“不论是男儿、女儿,都能循着本心,做想做的事,做想做的人。”
“便是儿子心中孙先生所说的平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