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少(一)
谢霖的记忆里,从来都只有满屋子的书,父亲的忙碌,大哥的冷脸,小妹的哭闹,以及母亲的无奈。
他自幼跟着大哥长大,性子也随了大哥的冷淡,和大哥一般,在这样一个偌大的热闹的家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喜静,性子冷,就连抽抽搭搭的小妹和他在一起呆上一下午都能安安静静地自己回房睡觉,旁人家都用鬼怪故事吓唬小孩,谢府不一样,一个二公子足矣。再不听话的小孩在他的冷脸面前都得规规矩矩的。
再等到过了些年岁,兄长被送到私塾里读书,小妹也长大了些,不似小时候性情顽劣,也不会时常被送到他房间里来,一时间走了两个活物,谢霖面上不显,只觉得心里似乎空了一块,愈发的沉默寡言。
直到,他的世界里闯入一个不速之客。
女孩的脸上白一块黑一块,双眸却格外的亮,带着吟吟的笑意,她的长发不讲究的在脑后飘荡,她有些困惑的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抬眼,就看了冷若冰霜的谢霖。
她讨好似的对那个小哥哥笑了一下,没想到对方反而蹙起了眉。
“你是谁?”那个冷玉似的人开口问她,声音也冷冰冰的。
女孩面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秒,随后她反问道,“我什么要告诉你啊?我阿娘说过,女儿家的闺名是不可以随便告诉外人的......”
谢霖指尖一顿,缓缓放下了手里的书,他淡淡道,“没关系,你可以不告诉我,但是这里是我家,姑娘不请自来是不是太不礼貌了些?”
少年一身玄衣,长发高高束起,他还没到及冠的年纪,但是不笑的时候,凌厉的线条勾勒出不威自怒的感觉,看得女孩心悸。
在谢霖眼里,这就只是一个误打误撞闯进来的小乞丐,根本就没有告诉家仆撵出去的必要,随手打发一下就好了,他这么想着,随手从树上摘了一个橘子,远远地朝女孩抛了过去,道,“你是饿了么?那去吃吧,垫垫肚子,吃完就赶紧回去吧......”
女孩瘪了瘪嘴,伸手接住了少年抛来的新鲜的,轻轻一捏就可以出水的橘子,对着他的背影道,“我是师府的千金,我叫师婉。”
第二天,谢霖百无聊赖地趴在书桌上背《诗经》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一抹白影在他窗边一闪而过,窗沿上留下来两个枇杷,上面还带着露珠。
谢霖一下子惊醒了,困意全无,他冲到窗边,一袭白衣的女孩靠着墙,一双凤眼里带着笑意,她朱唇轻启道,“礼尚往来,不用谢。”
谢霖顿了一顿,把目光从新鲜的枇杷上收回,板着脸道,“不用,谢谢你。”
女孩的眼底闪过一抹失望,她嘟囔道,“早知道我就不收你的橘子啦......话说回来,小哥哥,你叫什么啊?”
谢霖没有搭理她,一手拿着《诗经》,慢慢地侧过身不去看她。
女孩丝毫没有因为谢霖的漠视而气馁,她开始喋喋不休。
“诶,你好歹理我一下吧?”
“你就一个人这样坐上一下午不无聊吗?”
“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想同我说的?”
师婉有些失望地往他的屋子里探头探脑,谢霖依旧不为所动。
师婉觉得愈发的无趣,她嘟嘴道,“怎么说我也算是客人啊,你都不邀请我进来坐一坐的么?”
谢霖不为所动,“翻墙进来的,算是客人么?”
师婉长这么大头一次吃闭门羹,闻言不乐意道,“怎么了?难不成姑娘家就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你这人封建余毒怎么这么深啊?”
谢霖无奈地抬头,正对上她乌黑发亮的眼珠,他颇为无奈道,“没有的事情......”
“那你不应该来者是客,开门迎客嘛?”这个擅闯民宅的人还挺理直气壮。
谢霖只觉得自己脸上的高冷要绷不住了,他无奈道,“婉姑娘,在下这屋里实在是乱的很,哪里能委屈您这般的千金?”
师婉却高兴道,“不嫌弃不嫌弃,我怎么会嫌弃你呢?”说着就要翻窗进来。
谢霖,“......”你这哪里像千金小姐,分明像个女土匪。
谢霖眼看拗不过她,只得打开了房门道,“走门。翻窗不雅。”
师婉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白色襦裙,思索着弄脏新衣服可能回去还要被责罚,于是听从了谢霖的建议,迈着小步,带着她好奇的四处打量的目光,进了谢霖的书房。
谢霖此刻只觉得自己的肠子都悔青了,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喜欢死缠烂打的人?
真可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谢霖活了这么多年,仅用一个眼神吓唬住了多少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小孩,竟然对师婉这个黄毛小丫头束手无策。
师婉规规矩矩地坐在谢霖的书桌旁,一双眼睛不住地想要四处游荡,只不过碍于主人现在就在自己面前,用不太友善的目光打量着她,一切她觉得会使对方感到不愉快的动作只得全部悻悻作罢。
反观谢霖,他作为主人神情比客人还要警紧张三分,手里拿着书坐得笔挺,师婉侧目偏了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书上的字。
只见那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师婉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秒,她几乎是极轻的冷哼了一声,随手从谢霖的书桌上挑了一卷竹卷,默不作声地看了起来,她挑的是庄子的《逍遥游》,谢霖小心翼翼地睨着对方的脸色,只不过对方似乎只有方才看见《静女》的不悦,没有更进一步的能够读出来的神情。
也不知道她看不看得懂。
反正师婉看的看不懂谢霖不知道,他只知道等对方看了看天色起身告辞的时候他手里的书还翻在《静女》那一篇,一页都没翻过去过!
谢霖的脸色一瞬间难看的与师婉看见《静女》的时候同出一辙。
师婉总会隔山差五的来。
有的时候带上一些小东西,例如水果,小礼物,不过那些多半都进了师婉自己的肚子,毕竟谢霖没有收他人东西的习惯,有的时候会带上她正在读的书籍,看不懂的就给谢霖看,让他逐字逐句地讲给自己听。谢霖的语言功底很好,即便是没有看过的文章,略扫一遍就能明白个七七八八,诗婉觉得要是去了私塾,那里的说书先生都不一定有谢霖的水准。
有一段时间师婉来的次数很少,每一次都是在谢霖窗前瞧一瞧就匆匆忙忙地走了,连几句话都说不上,之后谢霖主动问她这是怎么了,师婉支支吾吾地不说,好半天才挤出来一句,“我爹爹回来了,要是他知道我总是来打扰你,指不定要把我关起来......”
谢霖的语气有些不悦,“你直接说我是你的朋友不好么?”
师婉嘟囔道,“哪有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朋友啊?这么说出去可不是丢死人了?”
谢霖一愣,随即意识到是自己理亏,眼看着对方乌黑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了泪光,嘴里的话几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鄙姓谢,单字霖,知道辛弃疾的那首有名的词,《雨霖铃》吧?是第一个霖字。”
师婉白净的瓜子脸上露出了这几天来的第一个笑容,就像他们第一天见面那样,“婉儿虽然学识浅薄,这个还是知晓的,可不就是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那一首嘛?”
说着还有一些小得意,仰着小脸看着谢霖,没由来的,谢霖突然就是很想揉一揉她的发心,他这么想着,也确实这么做了,于是乎两个人都愣住了。
师婉没有退后,她垂着眼眸道,“其实,我不是很喜欢这首词。”
谢霖顺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长发,问道,“为何?”
“伤别离,求不得,爱人分别,知己难觅,总归都是人世间的伤心事,空有一身才华却无人赏识,最后只能孤芳自赏,孤苦伶仃一辈子,是值得同情,但更多的,是激起人们内心的伤感。”师婉缓缓道,“其实这并不算是我不喜欢的原因吧,这样说来,反而是柳郎他生不逢时才是。”
“你很有想法,倘若柳郎能够认识你,没准还真是能够得到一个知己。”谢霖调侃她。
“二公子谬赞了,”师婉跟着谢霖快小半年,文章学了不少,肚子了有了墨水,连为人处世都圆润了不少,“柳郎只流连于烟花巷,他本来就不指望还能寻到知己,这一切都只是奢望,他活在自己加给自己的枷锁里,所以才不得安生。”
谢霖摇了摇手里的扇子,“小生斗胆猜测一下,婉儿这般活泼的性子,应当是喜欢像李白这般的浪漫主义诗人吧?”
师婉颔首,“柳郎有没有寻到知己婉儿不知晓,不过二公子倒是像极了婉儿的知己,聪慧如你。”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你是将军府的那位千金吧,你既然喜欢逍遥自在,为何不随大将军走南闯北,浪迹江湖?”
“人世间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我爹爹不会答应的......何况,这里还有一个人我放心不下。”师婉悠悠道。
“哦,是么?”谢霖没有看她,也没有要追问的意思,仿佛师婉只是随口一提,他也只是当做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在听见那一句话的时候谢霖的心脏重重一跳,仿佛要冲出他的身体,进到师婉心里问出那个人的名字才好。
可他能有什么立场去质问对方呢?
他只是一个......勉强比较算是熟悉的陌生人罢了。
她也只是一个,跌跌撞撞闯进了他生活的局外人。
生活还在继续,这终究只会是双方生命里的一点小插曲。
却没有人知道,情一字,无木成林,逆水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