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药
绣房的姑娘们办事一向很有效率,自打剑器行这三个字刚刚提出,仅仅过了一个多月,新戏的票就被洗劫了。
只不过这一次,扮角儿的是却新来的诗绣林诗婉。
小蝶有些心不在焉地给铃未央画眉,她正欲落笔,被铃未央一把抓住了手腕。
铃未央垂着眸没去看她,只是道,“这般心神不宁,还是我自己来吧?虽不是扮角儿,但还是要上心的。”
若是放在往常,小蝶肯定是一百个愿意,只不过眼下.....小蝶睨了一眼铃未央的手,又默不作声了。
先前谢霖三番五次地同她讲要她去扮公孙氏,往常铃未央总会一口答应,可没曾想这一次,先是用各种方法把她支出去,又是找各种理由搪塞谢霖,什么“昔有佳人公孙氏”,连戏文里都说的是昔有,那意思可不就是现在都没有了?那怎么不找个老婆婆来顶上啊?谢霖也是平日里总惯着她,把她能得,开始胡说八道了。
末了,铃未央赌气道,“这公孙氏你们谁高兴上就谁去扮角儿,反正我不来掺和。”
连小蝶也一时半会想不透她家小姐这是发哪门子的脾气,最后还是谢霖一语道醒梦中人,“你手怎么了?”
铃未央长眉一挑,“你说什么呢?”
谢霖不语,一步一步地逼近她,把这个舌如巧簧的人逼得哑口无言,最后只是道了一句小蝶先下去吧,把门带上。
铃未央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在谢霖面前这么狼狈过,可是面对谢霖和杜若,那些谎言即便是说出口也会打上三分心虚,或许还是太熟络的缘故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谢霖面色沉了下来,再一次重复道。
“摔伤。”铃未央不紧不慢道,“从二楼摔下去的。”
铃未央鸦羽似的眼睫盖住了眼眉,从谢霖这个角度看过去颇有一些楚楚可怜的意味,只可惜谢二公子并没有要停下质问怜香惜玉的样子,好似无暇的双手抱臂歪着头等着她的下文。
“只是有人推搡了一把,没能站稳罢了......”
谢霖一把掐住她的下颚,迫使她抬头,谢霖面沉如水,长发有些零碎的飘在空中,轻轻地蹭过铃未央的脸庞,莫名有一点痒,就好像,心突然被谁挠了一下。
“我不信,梅铃,我来不是为了听你在这给我编故事的......”谢霖轻轻地叹了口气,“唱念做打,学戏的基本功,我不信你会因为下盘不稳被推出去,同样的我也不相信你会骗杜若.....所以,你只会骗我是么?”
铃未央看清了谢霖眼底的血丝和满脸的疲惫,“如果你觉得累了的话,可以不用管的,二公子......”
用力扳着她下颚的力突然消失了,谢霖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梅铃,你到底什么时候能把我当成你的朋友?”
你究竟要如何才能与我交心呢?
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我是想帮你而不是害你呢?
为什么你对于杜若的信任不能分给我一丝半点?
我就这么不值得你相信?你就这么不愿意有我这样一个朋友么?
铃未央愣了半晌,她受伤的右手指尖微颤,好半晌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我找到了害怜绣的朱砂......”
铃未央深深地看着谢霖,这个身着锦衣玉带的书生模样的贵公子,她嘴角一挑,一字一顿地补充道,“你不该来淌这摊浑水的......”
我不该信任你,也不能把信任分给你,你有你的人生,有你自己要救的人,这个世界上有人需要你为她赴汤蹈火,可惜那个人不是我也不能是我......
铃未央嘴角挂上了温和的微笑,不咸不淡道,“二公子,多谢你今天来看我......我还有事,就不送了好吧。”
谢霖似乎是明白了什么,莞尔,与她道别。
之后直到新戏剑器行的消息放出去,谢霖都没有再踏进绣坊一步。
先前几日小蝶还会数落她,铃未央对此充耳不闻,气得小蝶哑口无言,只得拿谢二公子堵她,铃未央只是抿唇一笑道了一句他不会来管我的,小蝶还不信,直到铃未央三天不登台,谢霖三天不探班之后,她才真的意识到,这俩人恐怕是吵崩了。
小蝶小心地替她整理好水袖,铃未央轻轻抖了抖指节,把整个右手都遮了起来,整个手臂上是已经缠到手掌的绑带。小蝶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家小姐,小声在人耳畔嘀咕,“小姐,伤筋动骨一百天起步,要不咱还是......”
“不,”铃未央言简意赅,拿勉强还能活动的左手,手腕一拧,足尖一挑剑柄,有些艰难地单手耍了一套剑法。
“我得上。”
铃未央的眼底没有一丝温度。
大红色红布装扮的戏台子上,一水的小女孩点着脚尖,一手甩着水袖,一手提着剑,长长的头面垂在脑后,鬓边的珠花一下下打在鬓边。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师婉站在台前,手腕一转,挽了一个剑花。她身后的女孩子咿咿呀呀地唱着,手里不熟练的舞剑。
师婉一袭红衣,水袖一抛,恍然间,怀中剑已出鞘,剑锋凌厉,扫过她的鬓边,两娄青丝顺着鬓角垂了下来,她轻轻巧巧的一个回旋,足尖稳稳地点地,飞扬的剑气狠狠地往台下扫,她剑眉一挑,将长剑背过身去,衣袖扬起,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台下更是一阵叫好。
师婉的掌心轻轻摩挲了一下剑柄,她的掌心有不易察觉的薄茧,她虽然体弱多病,但小时候没少和父亲练过剑,舞剑是她为数不多能够正大光明拿出来秀一秀的技能。
不过随后她就发现自己方才的只不过是幻想,因为铃未央出场了。
铃未央的右手使不上来劲,她盈盈一抛水袖,不提剑,已经三四个身段走过去了,台下不住地喊,“好角儿!铃老板绝了!”
随后她足尖一条长剑,剑在空中打了个旋稳稳地落到她的掌心,她单手挽着剑花,也像方才师婉那般,回旋,转身,再接上一剑,台下的人都看痴了。
在师婉看来,铃未央已经足够疯狂,也足够夺目,只有铃未央她自己知晓,她的额间密布着细细的汗珠,掩在水袖下的指节抽搐似的颤抖。
疼,真的是要疼死了。
“绛珠唇两袖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她面不改色地接着唱完了自己的词,惦着脚尖迈着小碎步走到师婉身后,她的气息依旧很稳。师婉满心的心血全都在台下座儿们为铃未央道彩的时候被人狠狠地践踏,碎了满地。
后台,师婉愤恨地卸着妆。水面上浮着厚厚的一层胭脂水粉,闪粉亮片,她有些怔怔的看着自己掌心的薄茧,鼻头一酸,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忽然间,胭脂在她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她猛然一回头,却看到了那一张总会在梦里出现的脸。
是谢霖。
他似乎是喝了点烈酒,脸颊微红,卸了妆的铃未央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嘴唇上连一丝血色都无,她的手腕还在隐隐作痛,这是方才逞强出风头的代价,谢霖靠的很近,她能很明显的闻到对方身上衣服上沾染的劣质的腌制的味道,浓烈的酒臭味还有劣质的烟草的味道。
铃未央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她并不是天生厌恶这样的混合的味道,而是条件反射,她警惕地盯着谢霖,她的右手腕软绵绵地垂在一旁,她几乎可以想象的出来谢霖方才去过了那里。
意料之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铃未央只觉得手腕一凉,一个白瓷的药瓶隔着衣袖贴在她的手腕上,她微愣,却听到那醉鬼有些神志不清道,“让你倔,现在是不是疼死了?疼死你活该,除了你二公子,还有谁乐意给你去买药?啊?”
那一只手携着外来的胭脂味和酒味,揉了揉她的发心,那个醉鬼还有笑嘻嘻道,“真是笨死了,我哪有你这么笨的妹妹啊......”
也真是奇怪,这个人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像是在模仿杜若留在她心底的阴影,唯独这一件,喝得烂醉,跑到不知道是没地方去撒野,最后还能记得带一瓶伤药回来看她的人,真的像极了他的兄长。
梅铃只觉得自己的右手仿佛是要灼烧了起来,她的眼底似乎闪过了泪光,她曾经一遍一遍地告诉过自己,这个世界上所有她能够依靠的只要她自己一个人罢了,但是事实总能推翻谬论,先是一见钟情的杜若,再是眼前的这个人。
她曾经一遍一遍地告诉过自己,困住她的牢笼是不会有人替她打破的,所有能够救得了她的只能是她自己。
在14年的黑暗之中,她终于遇到了这样一个愿意和她相濡以沫的人,不是出自于爱情,而是过于相像的经历将他们分为同类,让他们视彼此作珍宝。
这是她第二次哭,上一次是在失去了杜若的时候,她哭得撕心裂肺,唱得催人断肠,可这一次的泪,只是无声地滚落,落到那滚滚红尘中去,再也看不分明。
谢霖的下巴支在她的肩膀上,还不忘想哄小孩子那般轻轻地拍打她的脊背,“我说三小姐啊,你都多大人了?不嫌丢人啊?”
铃未央抽了抽鼻子,“没你丢人,你最丢人,你还好意思嫌我,我才是没你这么丢人的......你等等,”梅铃不乐意的推搡了一把醉鬼,“谁是你妹妹了?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
谢霖似乎是弯了弯嘴角。
但他一定没有看见,阁楼上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姑娘,一点一点停止了呼吸,最后露出了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名为嫉妒的地狱之花,在片刻的温存中悄然发芽,从此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