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龙须酥
天色已然大亮,铃绣懒懒地倚在窗边,低声唱着新曲,眼神却在窗外盛开的绯色的芍药上流连,一个不自觉竟唱错了词。
铃绣失笑,用力掐了掐眉心。
小蝶瞧见她坐在窗边,春寒料峭怕她冻着了,于是抖开一件白色的狐貂披风轻轻地搭在她肩头,却意外地发现自家小姐走神了。
“小姐,小姐。”小蝶轻轻地唤她。
铃绣怔怔地望向她,随即眨了眨眼,眼中光芒依旧。
“小姐,瞧什么呢?奴瞧见您这魂儿啊,都被勾走了。喊了半天都没反应呢,可真是吓着奴了。”
铃绣侧过身,让过出了窗外的景,轻轻笑道,“馋了。”
小蝶张望了一下,就笑着打趣道,“每每瞧见这芍药开花,小姐心里就惦念着这微雨楼的龙须酥,要奴说啊,小姐就是个馋猫。”
铃绣笑骂道,“你家小姐还是有本事馋这点甜食的。”
小蝶也笑道,“小姐也真是的,嗓子还要不要啦?身段不要了是伐?”
铃绣闻言,装模作样地一板脸,佯怒道,“那我就少买两块,没你份啦。”
小蝶也跟着笑,垂着眼眸细细地给铃绣上淡妆。
“昨儿夜里,你可有听见什么动静没有?”
铃绣冷不丁地发问,她的声腔是江南人的水腔,软又糯,咬字的时候却不自主地会带上京城人地道的儿化音。
“似乎是隔壁有什么动静吧,小姐喜静,要不奴去和她们说一声?”
铃绣沉吟了片刻,道,“罢了,才刚来,有很多事情都不懂,这般冒昧,让人家误以为是我要挤兑她可就不好了。”
诗绣有些疲惫地揉着发胀的眼角,方想起身,膝盖处却传来细细麻麻的痛楚,诗绣咬牙挽起裤腿,果然膝盖处青紫一片。她伸手取过放在梳妆台上的药膏,指尖挖了一块笨拙地往淤青上抹,冷凉的药膏触上温热的皮肤,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随即不由得苦笑一声,曾经,且不说这么一大块淤青要她自己上药这回事了,全将军府上上下下哪个不宠着这位千金,哪有机会受这样的伤?只不过现在么......哪怕她就在这儿断了气,也不一定有人肯为她落一滴泪的。
高高在上的时候不觉得,女子嫁人的时候明明是最风光最靓丽的的时候,为什么还要泪别父母呢?嫁人的时候一顶轿子,走的时候一口棺材。
来来去去,就是一辈子了。
局外人看着自然无动于衷,可真真在自己身上应验了,也自然不这么觉得了。
胭脂的一声惊呼唤回了她的神,诗绣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免得惊扰了昨儿方才见过的那位铃姑娘。要是刚来就得罪人,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胭脂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随即半跪了下去,细细密密地替她抹开药膏,嘴里还小声嘟囔着,“小姐,你怎的笨手笨脚的?王常在戏班子里练功伤着了也是这般糟蹋上好的药的?”
诗绣脸上像是火烧一般的红,没搭腔。
她是师家千金,抹药伺候人的事情怎么可能落到她肩上?只不过事境变迁,因为这档子事她竟然被一个小丫鬟看不起,师婉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收紧成拳,长长的指甲陷进白皙的皮肤,落下了五道红痕。
师婉没有恼,没有愠,只是垂下眼眸不知在思考些什么,胭脂随即认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抹完药后匆忙一跪就慌慌张张地离去了。
诗绣垂眸看着指尖干涸了药剂,冷笑一声,拿丝绢慢条斯理地擦拭。末了,泪珠一滴一滴地打了下来,打在她的手心手背上,一片湿/润。
诗绣在窗边坐了半晌,胭脂不知什么时候端来的早饭也在一旁摆着,诗绣木木地走过去,端起那碗粥小小地尝了一口。
已经凉透了。
好在今日并没有排诗绣的班,胭脂也就任由着诗绣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发呆。
等诗绣缓过劲来,将粥同点心都搁在一旁,取过戏本,继续练昨日唱砸了的《霸王别姬》。
用过午膳,绣坊依旧没什么事,诗绣按照往常的习惯,躺回床上小睡片刻,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觉得心头空落落的,却也不知晓究竟是空了何处,少了何物。
迷迷糊糊睡了个回笼觉,胭脂就在外头唤她,“小姐,几位姑娘说晚上没个什么事要请您吃顿晚宴,就当是给您迎风洗尘了,您可给腌胭脂一句准话,这是去还是不去啊?她们可还等着呢。”
诗绣还没睡醒,脑中一片乱哄哄的,她知晓这只怕是鸿门宴,是要她难堪的,但是当年拒绝了拂了人家的面子,指不定日后要怎么刁难她,还不如今日就丢个脸面,往后在绣坊也不必过于提心吊胆。
诗绣应了一声,唤小蝶进来替她梳妆。
她打不起精神,就任由小蝶拿着胭脂水粉在她脸上随意招呼。不自觉竟又在梳妆台前小睡了片刻。
她醒来一瞄镜子,坠马髻,桃花妆,眉心一点朱红倒承得她肤白,缀着玛瑙的步摇,点翠的华盛,但凡是她梳妆匣子里的好东西胭脂全给她招呼了上去,诗绣微微侧目,华了些,却也不觉得繁。
这小丫头在打扮上倒是挺有建树的。
胭脂见她醒了,似乎还挺满意,于是得意道,“小姐今日可要在那帮人面前好好风光一把,咱首先得先赢了面子,再赢回里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诗绣换上了浅粉色袄子,承上鹅黄色的马面裙,十足的大家闺秀的模样。
说得是没错,诗绣心道,可惜,这也太抬举我了。这个当核弹招进来的,其实充其量也就是一个花瓶。华而不实。
诗绣没想扫她的面子,毕竟谁人会自甘情愿的去输呢?
诗绣早早地在楼下等着她们,还与一并早来的怜绣打了个照面,含蓄了片刻。人三三两两地聚了起来,除去在后台卸妆的瑜绣和鸿绣,就铃绣这个九绣之首缺席了。
几个人都是绣坊里最金贵的姑娘,小二见了,赶忙去吩咐厨房煮了些润嗓子的梨汁赔着笑脸给她们送了过去,生怕惹得她们几位金主不开心了。
就在诗绣慢腾腾地尝着梨汁的时候,一个画着浓妆,看不出年岁的女人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高高挽着的发髻有一些散,她扶了扶鬓边的珠花,开门见山道,“铃姑娘回来了没有?”
“没呢,怎么了妈妈?”
女人一听闻铃绣不在,一双眉头拧在一起,竟有一丝狰狞的味道。
“诶呀,妈妈,铃姐姐能干的事情,除了唱昆曲儿,咱们也能干啊。不妨说一说,咱姐妹几个给您出出主意?”
女人有些头疼的瞧着这帮精力旺盛的小麻雀,“瑜丫头和鸿丫头在后台掐起来了,你们倒说说,有个什么办法?平日里也就你们最爱看戏了!”
“那就由着她俩去呗,一年到头也就她俩总掐,妈妈怎么还排她俩一场戏?上去打一架可不就是戏了,都不用唱了。”
“也就你嘴碎。”一个年轻公子打扮的人上前,那人一身白衣,衣袍的边角上都带着云纹的花样,长发高高束起,扎的马尾辫拿一根玉簪固定住,只是眉眼间透出一份女气。不过单看眉眼却不甚眼熟。那人看也不看,随手就把手里拽着的沉甸甸的纸袋子往诗绣怀里一塞。
诗绣愣愣的看了一眼手里的印着微雨楼牌子的纸袋子,猝不及防与那个人对视一眼,她突然明白眼熟的原因,那可不就是铃绣么!
铃绣一双凤眼淡淡地扫过在座的几个年轻姑娘,外带一个格外没主意的坊主,她不冷不淡道,“说啊,方才不是一个个都有主意得很么?说出来我听听?”
在座的一时间鸦雀无声。
唯独诗绣不明就里,轻轻地打开铃绣方才塞给她的纸袋子,一看,是雪白的龙须酥,还是温热的,于是小心的捻起一块,小口的吃了起来,极其文雅。一口下去,松软的龙须就在嘴里化了,中心是甜滋滋的桂花芯,甜而不腻。
于是方才诡异的安静就在诗绣文雅的吃相和轻轻地咀嚼声中被打破了。诗绣方才还吃得开心,一抬眼却看见大伙都看着她,一脸“一摊上事了,还是件大事”的表情。
诗绣慢慢地吃完了一块龙须酥,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却发现周围人的表情一个比一个微妙。
她再抬眼一看俊秀的公子,公子的脸都被她气得一会儿铁青,一会儿通红,这会儿是气得发白。
宛如京剧里的变脸,还不需要脸谱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