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梦魇
诗绣躺在陌生的床上,身上盖着的被褥似乎还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恰逢初春,天色总是不见好,不得空去晒一晒被褥。诗绣这般想自己解释道。
她本以为会像上一次刚到戏班子那会儿一样,耳边是熟睡了的师姐们轻轻的鼾声,闭上了双眼思维却异常的跳跃,一直到三更天才有了困意。
或许是白日里那曲霸王别姬唱完着实是累着了,不消片刻,困意席卷而来。
鼻尖似乎是充斥着淡淡的火药味,师婉睁开眼,入眼是那白墙黑瓦,墙边还有一棵长得歪歪斜斜地银杏树,她愣了片刻,这地方她再熟悉不过了!是将军府,也是师府,她自幼长大的地方。
屋外的喧哗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刚想起身,却发觉浑身上下使不上力道,她卧在床上,头重脚轻。
师婉心头一凛,冷汗顺着鬓角落了下来。
院外的争执声一字不漏的传进她的耳里。
“军官,您行行好吧......别再往里头走了,我家丫头还病着呢!”
是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
“你家姑娘怎么了?出了这档子事她就是罪臣之女!还不快让开!”
那人的嗤笑宛如针一般狠狠地刺进师婉心里,心上破了一个口子,汩汩地淌着鲜红色的血液。
她父亲可是大名鼎鼎的主帅,往常见了师家的人那个不是毕恭毕敬,像哈巴狗一样眼巴巴地凑上来,如今,父亲被人污蔑贪污,那位殿下就当场下令抄家,这帮人,竟让敢对她母亲如此不敬!
“这位军官,算我求求你了,我家姑娘还小呢......”
“呵!小姑娘?你这么拦着没准就藏在小姑娘那边呢!给我搜!”
“军爷!军爷!”
母亲的哭声更加清晰了,大概是两个人离这更近了些。
师婉心下一紧,她勉强把自己撑了起来,刚想下床,一只脚刚刚触及到地面,却仿佛是踩在棉花上一般,她虽然跟着父亲学过几年功夫,却因为多年来的病痛折磨荒废了个干净,她没能稳住身形,重重地跪倒在了地上。
衣袍没能掩上的皮肤上蹭出一道白痕,随即细细地血珠冒了出来。师婉疼得皱眉,凌乱地长发合着汗水糊了一脸。师婉定魂未定地将碍眼的长发拨开,走一步摔一步,跌跌撞撞地往门外冲出去。
就在这时,一个丫鬟模样的人慌慌张张跑了进来,瞧见了满头冷汗的师婉,险些打翻了手里捧着的药碗。她也不过是个小丫头,哪里见过如此这般的场面,慌里慌张地将师婉扶了起来,语无伦次道,“夫人说,说要奴把小姐送出去,不能让她跑到前堂去......小姐,您跟奴走吧?”
师婉取过她端来的药一饮而尽,她强忍着头疼,慢慢地站了起来,尽量用最平和的语气问道,“家里是出了什么事情?你慢慢同我道,别急。”
“不可啊——!军爷!”
“你这臭婆娘做什么!?”
回应那位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夫人的只是一句嗤笑,那人轻蔑地看了一眼师夫人,随后狠狠地踹上了一脚,师婉只听见了重物落地的一声响。
师婉手上没有力道,指尖一抖,那白瓷碗就摔在了地上,碎成了一片陶渣。小丫头方才还以为自己找着了主心骨,这会儿更是慌得魂飞魄散。
师婉定了定神,放缓了音调,道,“你快些走吧......你与我们师府主仆一场,”师婉在梳妆台上胡乱地翻着,拿出了一只看着就价值不菲的点翠珠钗塞进她怀里,“先拿着这个就当是这个月的工钱吧,快去吧。”
师婉轻声催促着,却不料那丫鬟非但没有接下珠钗,反而跪在了她面前。
屋外是怎样的喧闹师婉都没有听见,她只听见小丫鬟一字一顿道,“奴的命是将军救下来的,奴绝不叛逃!”
师婉似乎是弯了一下嘴角,想笑一下来缓和一下气氛,刚想开口就被浓重的火药味呛着剧烈的咳了起来。
之后......
等到师婉再一次睁开眼,手上还是软绵绵地提不起劲,身上沉甸甸的,她轻轻地推了推压在自己身上的小丫鬟,触手却是一片冰凉。师婉愣了片刻,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她借着微弱的火光,才看清她身上的素衣和丫鬟的衣服都被血染成了褐红色。那丫鬟的后心上没入了一把匕首,她颤抖着手去探了探对方的鼻息。
没有......
没有呼吸了......
师婉低低地发出了一声呜咽,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合上了小丫鬟的双眼。
这世间的灯火你还没能好好看过,是我,对不起你......
师婉这时才看清了起火的地方,那俨然就是师府!
师婉轻轻地伸手,按住了自己颤抖的手,就像往常父亲待她的那一般。习武的人,怎能手抖?
父亲在她心里,一直都是大英雄,如今她的英雄不在了,她就只能学着自己站起来。只有她还活着,父亲才有可能沉冤得雪。
父亲常年征战在外,保家卫国的时候人们不念着他的好,就算是在最风光的时候,母亲也很少能添上一件首饰,旁人家的小妾或许添新衣裳都能比她母亲勤快些,他们怎能,怎能这样污蔑她的英雄?!
她轻轻地将那把匕首抽了出来,从裙摆上撕下来一块破布擦干净了。
她家的,哪怕只是个小丫鬟,身上流淌的血都是善人的血,怎能与那些恶人的血还在一起?平白脏了一条英魂。
师婉一手握着匕首,小心地摸索着翻墙进了将军府。
出于意料的是,并没有人守在里面。
师婉提着心还没放下来,待她环顾四周,那颗心重重地摔了回去。
所有的值钱的物件不是被砸碎了,就是被拿走了。
和土匪没什么两样。师婉冷冷地评价道。
她轻巧地穿过了前堂,随即脚步顿住了,她看见了那个倒在血泊里的女人,她分明看清了她的容貌,却还是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在她面前缓缓俯身,仔仔细细地去辨认她的容貌。
那是一个哪怕是化成灰她都认得的人。可她却像是不认识对方一般,反反复复地看,眼中血红一片,倒像是,杀红了眼的模样。
是这个人,养了她十余年,手把手的教她女红,给她做饭。
是这个人在她病重的时候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床边,两天两夜没有合眼。
是这个人每每在她闯了祸的时候挡在她的身前,师将军手里的戒尺一下都没能落到她身上。
也是这个人,一旦犯了一点什么小错,也会冷不丁地当着全府的人面骂她。
师婉仿佛如鲠在喉,她想问问那个人,今天一个不小心摔了一个白瓷碗,怎么还没有来骂她?爹爹回来那天说好一起去做龙须酥的,怎么还没有开始准备啊?上一次答应过了的,要教我绣鸳鸯的,你这么还躺在这里啊?
那些话,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了下来,师婉狼狈地擦去脸上的泪痕,颤抖着去探她的鼻息。
过了大概快一炷香的时间,师婉的手垂了下去,她俯下身去,雪白的额重重地磕在女人面前,泪如雨下。
“啊!”师婉轻呼一声,睁开了眼坐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梦境在作祟,她也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她总是梦到师府被抄家的那一天,梦见那个替她死去的小丫鬟睁着的双眼,眼底如星辰般璀璨的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无法复明,梦见她终于冲进了前堂,她想见的那个人已经咽气,她没能等到她心爱的女儿,师婉也没能同她说上最后一句话,让她离去的时候放宽心。
师婉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眼角,探头望了望外边的天色,已经到了二更天。她一时间也没有困意,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几个时辰之前铃绣意味深长的那句话,“你若是不怕的话,半夜起夜可以下去瞧一瞧。”
师婉虽然是个大家闺秀,但到底也不算是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女儿家,她可是将军府里的嫡女,那胆子也不是盖的。
她随即披上外袍,也没惊动胭脂,蹑手捏脚地就下楼去了。
不过等她真的到了楼下,方才凝聚出的那一丝勇气全部都消失殆尽。
师婉身为一个连艳曲都不曾涉及过的待字闺中的大小姐,只是听了一耳朵那无法描述的声音,就点着脚尖飞快的溜回了房间,期间还一个不小心撞到了墙角,不过那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