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夫的家离云叶山庄算不上遥远。村子在山脚的背阴处,山庄正朝向太阳。
走过村旁的河便能看到步步往上的石阶,一直延伸到山腰处的山庄。
这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脚下是石板铺成的道路,隔上不远就有供人歇息的凉亭。这同时也是个热闹的地方,忙于田中的佃户,不知烦恼的孩童,还有河边洗衣说笑的女人。
当然,这一路上更少不了各种装扮的路人。
有将自己隐藏在宽大黑袍中的怪人,时刻注意着同旁人的距离;有身着紫衣,头戴长帽的年轻人,三人并行着,想来那紫色的衣服该是某些宗派的制服。
还有队伍浩荡的,四人抬着无顶的轿,轿前是扛着幡的青年,两旁一男一女两个孩童,面目清秀,却无正常孩子应有的天真。轿子上,一名长发人安逸的躺在那。瞧不出模样,也就分辨不清他究竟是男是女。
也有那落魄了的,破旧的道袍在身,跛的右脚,行走时说不出的别扭。好在还有个陪伴着他的小道童,两人依偎着,搀扶着,拾阶而上。
不用想也知道,这些人都是为了那万两的黄金而来。
山腰处的庄园就像是个衣不蔽体的绝世美人,谁不为她心动,谁不为她伤神?
或许也只有见识不多的吴千羊不懂得那万两黄金所代表的含义了,他正独自生着闷气呢。
他生身旁那个男人的气,生那枚铜钱的气,生男人口中谎言的气。
之前盛情款待他们的夫妇二人,临走时对他们千恩万谢,说不出的快乐。全都因为那枚铜钱,赵子牛说那铜钱能为两人带来孩子。可那枚铜钱的来历吴千羊最清楚不过,哪有什么奇异的力量,经于他手的东西他自己能不清楚?
夫妇俩到头来也没提那顿饭的回报问题,吴千羊也早已忘记叨扰他们之前自己肚饿的苦楚。
尤其是想到两人临走时期待的眼神,吴千羊的心就不免刺痛起来。他骗了他们,给了他们期待。这是多大的罪过?想到那钱,是自己送出的铜钱,心中满满的负罪之感。
所以吴千羊不再理身旁那男人,怨他,也怨自己。他有罪,自己也同样是帮凶。谁让自己和他是伙伴呢。
越想越觉得生气,越想越觉得憋屈。他此刻已经把自己比作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了。
他开始思索,问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跟他走。可想了半天,他也没想明白。
他出现了,要他跟他走。他也没多想,就这么稀里糊涂随他来了。
他倒是不后悔。那片土地里已经没有他亲人,没人会可怜他,他也不要别人的可怜。
吴千羊想起他对自己的好,他给自己买了书,给自己买了现在这身还算体面的衣服。教他识字,逼他学剑。他给他讲狐妖的故事,时刻不离他左右。
可他还是生气,因为他骗了人,自己刚好算半个帮凶。所以他决定不再理他,至少现在是,他在气头上呢。
可再看看身前那人,不加掩饰的笑容和自在,没有半点坏事做后的负罪感。他更气了,发誓这一年都不再理他了。
赵子牛可没发现他心里想的事,依旧不解风情的去逗弄他。
“看到那个人没有,好大的排场。四个武夫给他抬轿子,一位剑士给他打幡旗。了不得。你觉得那人是男是女?要说他是个妖怪也没准。”
“你走累了没有?要不我们去和他商量商量吧,让他把轿子让出来,让你去休息一会儿怎么样。我寻思老是待在那榻上一动不动也怪累的,不如让他下来走动走动,活动一下筋骨也好。”
“你再看那俩紫衣裳的,可了不得。正儿八经的东祁阴阳师呢!多么大的宗派,没想到也会为了这万两的黄金来此,不会是老仙师嫖赌花光了经费吧。”
“嗯?那瘸道士倒有点意思。”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哑巴了?吃撑了?我说了多少次了,要有节制一点。”
“要不我教你练会剑吧?消化一下,晚上说不定还有更丰盛的宴席等着我们。”
赵子牛唠叨了半天,却没得到一点回应。他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去。
“你怎么了?”
赵子牛伸手要去摸吴千羊的头发,却被嫌恶的躲开了。此情此景,赵子牛再熟悉不过,自己肯定是又得罪他了。
每次他闹了脾气,总是这副表情,不搭理你,也不跟你亲近。这几个月的相处下来,赵子牛已经把他的脾性摸了个通透。可不通透的是——他压根不知道自己究竟又怎么得罪了他。
思前想后也没闹明白,这出门前还好好的,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触犯了他?
赵子牛如沐春风的脸消失,继而换上了一副苦瓜脸,脚步也缓慢起来。
“你不愿说不要紧,我自己猜还不行吗?是刚才的饭菜不够好?”
赵子牛摇了摇头,又说道:“是刚才我说的话难听了?实话嘛,难道我现在已经失去了说真话的权利了?”
赵子牛越说眉头皱的越紧,手一会儿插在怀中,一会儿背在身后。
“我错了行不行,不管我做了什么,在这里我真诚的道歉,并向你忏悔。希望你能原谅我,别不理我行不行。”
路已过半,前方的凉亭中坐满了歇脚的人。彼此交谈着,谈论的话题无非是此次前来的目的。
不远处,已经可以看见半山腰处高高立起的牌坊,纯白的大理石,鎏金的四个大字——“云叶山庄”。
“不理我算了,等你有不认识的字的时候,我也不搭理你,看谁憋得住。”
没人理赵子牛,他身后的孩子沉默,旁边的路人也不去看他一眼。
山中吹起微风,路旁的草叶来回摆动。日已西斜,要不了一个时辰,黑夜就会到来。
云叶山庄的牌坊下,管家带着七八个仆从,接引着上山除妖的客人。待登了记,领了门牌,便由仆人领着,送到预备好的客房中。
赵子牛也随着大流,拿着门牌跟着仆从往里走。
谁都不曾料到,穿过牌坊后的通道,别有洞天,呈现于眼前的是空前繁华的楼阁和院子。门前偌大的石狮子,东侧直冲天际的绿竹林。还有潺潺水声,虽不见其影,可能想象激流勇进的瀑布与河流。
吴千羊生这么大,可从未见过如此繁华的庭院。
尤其是进门以后,假山、水潭、不知名的花草树木,还有一栋栋紧密相连的、好似没有尽头的房屋。尤其是远处的高阁,远远就能看见华美的琉璃瓦和屋檐。
连赵子牛拉着他的手都没被嫌弃,他早已呆住了,心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仙境。
他迷迷糊糊的走进了预备好的厢房里,坐在凳子上恍如隔日。
“漂亮吧?这可比虞城县所有官绅的房子加起来都要气派。”
——何止,恐怕整个虞城县所有官民的钱加来,都不及这房子主人的一半。
“怪不得出手便是万两的黄金,本想这庄主出手倒是阔绰,今天一看,小气的很。”
接引的仆从临走时说:酉时,庄主会在望月楼为各位接风,还请到时一定到场,也好商讨除妖大计。
“你要不要练会剑,消化一下肚子,等会指不定有什么山珍海味等着我们呢。别到时候吃不下了,那就可惜了。”
吴千羊也算缓过神来了,又想起下午时的誓言,撇过头不去理他。
“真是倔,比牛都倔。那我们出去看看风景怎么样?等宴席开始了就跟着赶过去。”
吴千羊没说是,也没摇头拒绝。
赵子牛叹了口气,彻底败下阵来。打开门请这不言语的孩子一同出去。
初夏,日来的早,去的晚,西方的天空依旧残留着几许暮光。
假山前,之前遇到的身穿紫衣的阴阳师在那站着,讨论着这山庄的地势与气运,说不定正是这些东西带给了这地方灾厄。
吴千羊横竖听不懂,也没兴趣,倒是假山旁的水池吸引了他。
湛清碧绿的水缓缓流动,几只鲜艳的红鲤悠然自得。还有一只鳖龟,无数光滑的鹅卵石,都清晰的印在眼中。
四周也热闹,不停忙碌的奴婢仆从忙着招呼客人,下午在山脚处见过的人也都在其中,要么孤独的呆着,要么三五成群的继续讨论。
吴千羊还看到那顶轿子,就停在不远处的走廊旁,打幡的剑士独坐在阶梯上,手抚着剑柄,瞧不出他心中所想。抬着轿子的武夫在轿子不远处谈天,离他们不远的一所厢房门口,一个女孩双眼无神的等待。至于那轿中的人和男孩,已不知去往何处。
那个跛脚的道士,倚靠着柱子不停的咳嗽,撕心裂肺。就算下一秒他将心肺都给咳了出来,吴千羊都不感觉稀奇。一旁的道童快步跑进屋里,端出来一杯热茶。跛脚道士颤颤巍巍的从怀中掏出瓷瓶来,倒了一枚黑色药丸在手里,就着茶水饮了下去,登时好了许多。
突然,一双手伸向毫无防备的吴千羊,待口鼻和身子都被掩住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想要挣扎,可他的力气又怎能敌得过那双大人的手。只能惊恐的任由其摆布。
那双手将吴千羊抱到假山后便收了回去,吴千羊刚要大喊,却看到是赵子牛那张脸。他瞪大了眼,食指抵在唇边,恳求吴千羊千万不要出声。
吴千羊看的出来,他是在躲避着什么。
顺着赵子牛躲避的眼神,吴千羊瞧出端倪,顺着假山的一角朝外望去。
有个女人在那,周围是刚刚看到的那几个东祁的阴阳师。
女人扎着发髻,身穿着翠绿色的衣服,五官清秀,同林中的鸟儿一般灵动。
从着装来看,女人和阴阳师貌似并无关联。但此刻,三位阴阳师低垂着头,面对女人一脸的恭敬。
或许他们认识?
但这和赵子牛又有什么关系?
打更的梆子声响起,牌坊下迎接客人的管家也露了面,大声邀请在场的所有人移步望月楼。
可假山后的俩人没动,直到另一边的女人和众阴阳师离开了以后,赵子牛才长出一口气,尴尬的朝吴千羊笑。
望月楼,楼如其名,阁口正对明月。
云叶山庄庄主江峒,风度翩翩,举杯感谢诸位的到来。在他旁边坐着的女人是她的妻子马氏,两颊艳红,娇艳火辣。
赵子牛二人来时已晚,悄摸的上了楼,在角落处入座,桌上坐着的是跛脚道士师徒二人,还有中午撞见的那位与农妇讨水的和尚。
本来心惊胆战的赵子牛,入了座以后四处张望,却没看到女人的影子。
他抽抽鼻子,闻到了酒香。循香看去,老道士一杯已饮尽,咂着嘴,又为自己斟满一杯。
赵子牛摆摆手,管他什么女人不女人的,有这好酒,不如喝个痛快。
当下讨要了一壶,对着壶嘴畅饮开来。
“相信来此的诸位都清楚,我云叶山庄自建立以来已有百年。曾辉煌过,也低谷过一段时间。可我们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大恶之事,没成想却还是不遂天愿,今惹了棘手的秽物,处处扰乱。”
“算起来,这山庄已有三年不得安宁了。每月十五,它必定出了巢穴来,夺我山庄之人的性命。我们用尽了心思,却难查其真容。我的大哥,也在前年的中秋被那妖物夺去了性命,尸骨无存。所以呢,我请诸位来就是为了消灭那祸乱人间的妖物,为我大哥复仇。”
“今日十四,明天就是半月之期,今日请诸位多多饮酒,好生享用佳肴。待明日月圆夜,大家一起擒杀了那畜生。”
“我再次声明,无论是谁,只要取了那妖物的项上人头来。除了黄金万两和那本《云叶谱》外,还额外答应他一个要求。只要我云叶山庄拿得出手的,你尽管提。”
“趁着此刻的安宁,让我们为了明天的胜利干杯!”
在场的人,多数都红了眼睛,高举着酒杯,心中所想的却是同样美妙的场景。
“这江家小子话说的倒是漂亮,可明天过后还能一起举杯大口饮酒的,怕不是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跛脚的道士又饮了一杯酒,揶揄道。
“管什么明天,远着哩,有这好酒还不喝个痛快。那么远的事谁能说的明白?”
赵子牛又举起了酒壶来,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跛脚道士道:“这竹叶青虽好,却不能贪杯呀。”
赵子牛却不听,又讨要了一壶,“管他呢,越是危险的东西他就越是诱人。老是担惊受怕的过生活可不怎么痛快。”
“说的在理,那我们就干上一杯。”
有时候相识相知很简单,一杯酒足以。
吴千羊可不管他们,这一桌子的山珍海味他见都没见过,光瞧模样就已经眼花缭乱了,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从何下手。倒是他对面的道童,也不拘谨,只要是能碰得到的东西,尽数夹到盘子里细细品味。
旁边两人碰杯的功夫,那灰袍和尚起了身,掌在胸前念了声罪过,继而悄悄下了楼去。他滴酒未沾,滴菜未动。
跛脚的道士脸已泛红,道:“敢问阁下大名?”
赵子牛放下了酒壶,回答:“虞城县赵子期。”
“我来自朴盈观,道号上清。”
“为黄金来?”
“为黄金来。”
“可有什么眉目?”
“一无所知。”
“你呢?”
“一样。”
“你这剑可不一般。”
“您这身子也一样的硬朗。”
“干!”
“干!”
一旁的吴千羊听闻过后,眉头皱起来就没舒展开过。俩人说的话乍听没什么问题,可细品就觉别扭。如若硬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便是驴唇不对马嘴。
直到月也隐去了,这酒席才散了场。吴千羊从未吃的像现在这般饱,抱着肚子,不停打着饱嗝,走起路来都觉得费劲。赵子牛也过足了酒瘾,哼着小曲儿,踱着小步,悠然自得。
今日席间的人也都像他俩一样,从奔波的劳苦中解放出来,终是吃了一顿好饭,喝了一场好酒。而明日等待他们的——又是一个难以拒绝的天大诱惑。
谁不为此着迷,谁不为此浮想联翩呢?好与坏,也就一字之差而已。
“这酒可顺口?”
不知哪里来的声音,传入赵子牛的耳中。
“精品呀精品,说一句好酒真不过分。”
赵子牛依旧半眯着眼,话脱口而出。
“能入您赵剑仙法眼的酒可不多,日后这酒多卖几两银子相信也供不应求。”
赵子牛停下了脚步,看到了阴影中声音的主人,正是傍晚他苦心躲避的女人。
“别打量了,就我自己,他没在这。”
赵子牛松了口气,道:“不知小颖仙来这小小的云叶山庄做什么呀?不会真盯上了那区区万两的黄金吧。”
“那你呢?堂堂……”
女人话还没说完,就被赵子牛打断了:“小声点,都是虚名。我就是跟孩子来讨口饭吃,没别的想法。”
“我说他天南海北的找你,就是见不到人影,没成想你竟躲到这青国的山中来了。”
小颖仙蹲下身子来,盯着打嗝不停的吴千羊看了许久,皱了下眉头,又捏了捏孩子的脸。
“你是他儿子?”
吴千羊哪见过这阵势,急忙摆脱了女人的手,躲到赵子牛的背后。
“别胡说,这是我徒弟,你觉得怎么样?”
小颖仙却摇摇头,“长得倒是不错,比你强多了。”
“你怎么会收徒弟,不像你的作风。”
“宿命、传统。”
赵子牛拍了拍吴千羊的手,这四个字脱口说出。
“我还以为你们山中人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呢。”
“我们都是人,没什么区别。你还没说你来这里的目的呢?”
小颖仙看了看四周,正色道:“我是奉命来调查宗内弟子惨死的事。”
“怪不得,打山前我就看到了你们阴阳师在那里,还寻思那老怪真就欠了那么多银子,需要来接这买卖。”
“你也就跟我这么调侃了,有本事当着长老的面说去。”
赵子牛牵着吴千羊的手,与小颖仙并肩往住处走。
走了没几步,就看到假山前人影攒动,都聚到了一起,各说各话,场面混乱。紧接着响起锣声来,四野震动。
三人纳闷,一位紫衣阴阳师凑上前来报告。
“假山前,死了一个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