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有为虽是古稀之年，别看他冠已灰白，可行动依旧不输赵子牛分毫。一剑灌出，带起凌厉劲风。就算是赵子牛也不得不感叹，已经是这个年纪，可这一剑依旧雷厉风行。
可赞叹归赞叹，赵子牛可丝毫不会心软，也拔出鞘中一模一样的黑剑，也以同样雷利风行之势，以硬碰硬。
薛有为的剑沧桑，内蕴悠长。
赵子牛的剑飘逸，意气风发。
俩人都不退，以针尖对麦芒。彼此的心中都憋着一股气，一股永不服输的气。
凌厉的剑罡对撞，剑与剑的争鸣声起。整个登云阁仿若被丢进了北境的寒谷地里，杀人的风呼啸不止，两人的袍簌簌不停。桌上的宣纸随风摇曳，继而化为漫天纸屑。
可紧接着风便止息了，纸屑脱了劲力，飘落满地。
俩人默契的退后，剑却依旧指着对方。看似声势浩大的对阵，两人不过是在试探而已，好戏还在后面。
“剑仙赵子牛？也不过如此。”薛有为轻蔑的笑了，露出枯黄的牙齿，“你的剑太绵，远不比他老人家千分之一。”
“可你的剑太死板，要模仿他，画虎不成反类犬！也十分可笑啊！”赵子牛毫不相让，道：“你已经老了，剑里只有死气。”
“狗虽老，可仍有几颗獠牙。”
薛有为又是一剑寄出，如若之前的一剑的确如赵子牛所说的般枯败，了无生气。可这一剑完全颠覆了之前的定论，如隼般桀骜，尖啸不休。老者仿若一瞬间年轻了五十岁，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志在千里的青年。威猛的势破体而出，骤然淹没登云阁。
老木逢春出新芽，暮剑横起破万山。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一剑年轻，声势浩大。
赵子牛察觉到了压力，继而双手握剑，人退一步，剑退两步，呼啸而出。如山林的花虎下山，气吞山河。这一剑很慢，完全不像是出自赵子牛之手。如万钧重的山岳，从天而落。
这一剑尽是破绽，就算是初学剑法的孩童见到，恐怕也会露出牙来取笑，更何况是白了须发的薛有为。
柳叶纷飞的势中传来笑声，“赵子牛，你舍弃了最拿手的快剑，一心追求力道，难道不是装羊的笨狼吗？我看你拿什么挡我！”
“是嘛？”赵子牛也在笑，后退的脚一步跨向前，手中缓慢的剑越来越快，脚也飞速的向前，再之后就完全脱离了地面，如越出海面的飞鱼。可那如山岳般重的势却丝毫不减，成遮天蔽日的大鹏鸟。有日行千里的速度，也有重若泰山的力道。
剑起如絮落，剑奔如惊鸿。
这又快又重的剑硬生生将老者满布春意的势撕开，带着一往无前的豪气，奔到前方。
大鹏鸟与树相撞，在登云阁中心处争执不休。左方是薛有为暮中骄阳艳胜的年轻之势，右边是赵子牛疾风送万鼎的霸道之势。两种势分庭抗争，不让分毫。
如果之前的对撞是为了摸清底细，那这一次便要不死不休，直至分出个胜负来。
登云阁的木料可是不远万里从楚国买来的上好松木，坚不可摧，风雨难蚀，纵使历经千年时光，依旧如新。可此时，屋脊竟不守控制的颤抖起来，整个登云阁也摇曳起来，眼看就要倒地崩塌。再看脚下的桌椅，在半空不停周旋，最终还是不堪重负，化为碎片。脚下被赵子牛一剑斩杀的近百刺客的尸体，黑衣猎猎，稍稍孱弱一点的，竟凭空坐起身来，朝赵薛两人的剑尖而去。
双方僵持不下，难破对方分毫。可两股势越来越强烈，这登云阁再坚固，还是难受其重。整个房顶竟脱离了木柱，三角的房梁好似生出了翅膀，直奔天穹而去。
势止，两人腾空而起，剑若雷光，闪烁不止。剑与剑的争鸣声不绝于耳。
登云阁下交战不休的众人也被这声势吸引了去，停住手脚，抬头看去。只见无数剑光来了又去，如水中粼粼水波耀出的光，一波接着一波，好似永远没有尽头。
漫天的剑光从登云阁顶飞出，朝大门处的火海而去。
叮！
如乱麻的剑光消散，剑抵着剑，脸对着脸。紧接着分离，赵子牛如展翅的大鹏，薛有为像奔走的猿猴。
又是一剑撞击。
未见剑芒，可周遭的火海却停止了翻涌，被削去了脑袋，静止不动。
赵子牛落在檐边，薛有为站在瓦上，两人隔空而望。
“痛快！”薛有为眼中满含光彩，完全没了之前的死寂，而他的胡子，却被斩去了尖角。
赵子牛容光焕发，下意识的想要取酒，手却掏了个空，葫芦早已不知遗失在了何处。
“再来！”赵子牛吐出一口气，大声道。
“当年马王府被破，我随老剑仙而去，跟了他半月，一刻不停脚步。在临口城外，他还是见了我，教了我三招。今日，我就用这三招杀你！”
“他这一辈子教了我无数的功夫，可我愚笨，总共就记住了三分。可三年前，我在蓬莱仙国遇到个女人，她手中有剑，虽平平无奇，却蕴有无上剑意。我全都记在了心里，今日，我就借她的剑来击败你。”
“好！且看我这第一剑！”
磊落！
当年临口外的桃花林中，张怀鹤一式“磊落”，万千桃花如雨落。脚下粉红一片，年方十二的薛有为身上落满桃花瓣。
薛有为拔起而起，磊落剑从天而降，破阴暗，证光明。
赵子牛闭上双眼，神魂飞渡，去往了遥远的蓬莱仙国。就在那石上站着个女人，一个历经沧桑的风尘女子。她风华之年已尽，老态尽显。可她手中有剑，眼中有光，望着远方。那是幻想中的无忧国度，风是暖的，草常绿。叶是新的，天尽蓝。天空下原野无际，白色的野花一片一片。
此一剑，名为雏菊。
眼蓦地挣开，也向远方，剑在手中，无忧无虑。
磊落由天降，雏菊随风扬。清纯对坚毅，火海退三丈。
黑瓦四碎，木屑飞舞，在火前莹莹生辉。
屋顶两面，一人在左，一人在右，人飞驰，瓦声不绝于耳。
薛有为过了屋脊，破了界限，使出了第二剑。
无畏！
虽千万人吾往矣！张怀鹤无畏一剑，天光失色。一往无前之势，神佛难阻其脚步。就连那永远明耀的太阳，也难生其光。
无畏剑来时，赵子牛也出第二剑相迎，雏菊枯萎，国度破碎，火红的彼岸花一眼望不到尽头。那是个红色世界，红是血，是罪恶，是沦丧的道德。红是裙，是唇，是堕落的灵魂。红是剑，杀这不明不白世界的剑。
此剑，红海。
无畏剑可令天光失色，可红海中却无光泽，只有腐蚀灵魂的罪恶。
薛有为无畏剑却畏惧了，大骇退走，剑刃相对之时，薛有为竟出现了短暂的恍惚。只见红海一片，海中有个女人，绝世的容颜，她裸身躺在红海中，朝他妩媚一笑。
薛有为不是张怀鹤，哪抵得过如此诱惑，要不是履历的沧桑在心中，现在怕不是已经成了那女人手下的亡魂。
“旁门左道！”薛有为一声令喝，全身的气涨到巅峰之境，一股子浩然正气缭绕全身。第三剑出。
张怀鹤年少有为，二十岁名震天下，二十七岁跻身剑仙之列。他有三剑，人见骇然。
磊落、无畏、正气横！
此一剑，正气万古橫，，破除世间不公，斩尽天下不平，剑落之处，光明永驻。
张怀鹤途经沂城县，路见不平事，一剑“正气横”，大破马王府。
红色落尽，化为混沌幽冥。不见天，不见日。不见雏菊，不见红海。不见黑暗，不见光明。只有风在吹，来了又返，去了又归。风中有女人的哭声，留下喜悦的泪，留下痛苦的泪。
赵子牛这第三剑，名为“小悲风”。
茫茫天地恶不绝，谁管弱女痛悲声。
且听风吟。
万道正气，可斩苦悲？
薛有为大叫一声，如弦断的风筝，落进火海之中。
赵子牛收起剑来，抬头望空。
不知那女子，夜间是否还会哭泣？尘落，是否还是她的姓名？
他听到了哭声，声音悲怆，缭绕回荡。赵子牛失了神，四处张望。
少年背着木剑，面沉如水，嫉恶如仇。他站在衙门口外，心急如焚。最终正义战胜了邪恶，他向前一步，走进了衙门里。
“你是谁？”
张怀鹤剑在身后，问少年。
少年看着满地的尸首，不为所动，指了指马王府的位置。
“你不怕？”
少年摇摇头，坚毅如铁。
张怀鹤笑了，拍拍少年的头，要他头前带路。
少年和一书生当头，张怀鹤在其后，而跟在张怀鹤身后的，是沂城县上千的黎民百姓。
马王府前，张怀鹤一剑破了那天大的木门，一剑刺穿了王府的主人，黎明未到，谢意未收，张怀鹤远走临口。
书生不在了，上千的黎民百姓不在了，只有那少年，紧跟在张怀鹤身后。
少年不知疲倦，尾随了张怀鹤半月，鞋都磨没了底，脚生出脓疱。可他不在乎，他向往那一剑，也向往张怀鹤。
桃花林里，张怀鹤还是停下了脚步。桃花店前，张怀鹤要了两碗面，一壶酒。
面吃了个精光，酒却纹丝未动。
张怀鹤端起另一碗面，来到桃树前，他知道少年在树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要少年吃了那面，自己坐在树下，望着百里桃花林怔怔出神。
“这桃花美艳，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如此美景，该有酒，可我不胜酒力，也不懂得酒的自在。”
“我不是你的归宿，你也不是我要找的人。”
“可你既然来了，我便没有赶你走的理由。”
“我不能阻止这桃花盛开，也不能扼杀一个人的自由。既然你我有缘，那我便领你走完这桃花林。”
“出了林，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我俩的缘分只在这桃花林中。”
少年吃完了面，张怀鹤也站起了身，领着少年踏入桃林之中。
“你喜欢剑？”
张怀鹤看着少年背上那把木剑，虽平凡，却被小心珍藏。
少年点点头，刚要说话。
“我就不喜欢剑，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只想考取功名，为这个世界做点好事。”
“可我现在才发现，想要为这个世界做点公道事，手里必须要有剑。”
“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于天下，天下治矣。”
“你我都叫人，可你我长得却不一样，心中所想也是千差万别。如此美愿，也只能是美愿而已。”
“既然你我有缘，既然你我还都在这桃花林中，我教你三剑如何？”
少年迷惘不在，眼狂热。
张怀鹤出了三剑：磊落、无畏、正气横。
剑尽，桃花落了满地，樱红一片。
“可不要忘了，只要剑在手里，就永远不要忘了为世人讨个公道。”
桃花林尽头处，张怀鹤转头不再看少年一眼。
少年脚踏在桃花路上，泪流满面。
“赵子牛，我问你，老剑仙的死到底公道不公道？”
火中，薛有为声如洪钟。
“公道杀死了公道，这天底下哪还有公道可言！”
“那你身为他的徒弟，身为公道的孩子，这个公道，你能讨了来吗？”
“我只求心安！”赵子牛眼神凌厉，“可公道不在，我心难安！”
“好！好！好！”
“我薛有为公道了半生，瞎了半生，今天我就还这沂城县，还黎民一个公道！可你赵子牛却要还老剑仙，还这天下一个公道！”
薛有为自火中而出，剑指登云阁，金光满身，同战神甲胄。
剑出。
登云阁轰然倒塌。
剑落。
张月木身亡。
“剑斩不平风，正气万古橫！”
“好诗啊！好诗！要是再有点酒，岂不逍遥！”
“人生寂寞，以剑当酒，我敬你一杯，老先生走好！”
话落，风起。
这天底下最快的一剑出。
“这天底下最快的一剑，果然名不虚传！不冤啊！不冤……”
薛有为立而不倒，仰天大笑。其剑指苍穹，闭目而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