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晴日，朗朗乾坤。
远处有山，近处有树。麦子黄橙橙，风儿扬悠扬。农夫带着斗笠，收着麦穗。
如此美景，吴千羊却无心观赏。他郁闷，因为他被绑架了。说是绑架，可他的自由也并未被限制，除了眉心处一朵指甲大小的红梅外，他依然拥有大部分自由。
他在豪华的马车中，车内锦帘绒座，酒肉皆足。车很稳，少有颠簸，窗外的风景不停变幻。少年既不知这是何地，也不知要去往何处。
说起来倒是可笑，吴千羊自去年秋里离开那茅屋时，过的就是这种生活。赵子牛领他去哪，他便跟到哪。不过现在换了个人，车上不见赵子牛，反倒多了个纤瘦的少女，驾车的不是旁人，正是永春楼里遇见的那位虬髯大汉。
吴千羊从没想过再见到他，可偏偏他俩有缘，越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就越是在他身上印证了。
还有那少女，大热天里披着豪华貂裘，艳红的花裙，脖子上，耳朵上，手上皆挂满了绚烂的首饰珠宝。这身打扮，想不惹人注目都难。可这一切的装饰要是落在任何一位姑娘身上，吴千羊都不会觉得突兀。可偏偏在这少女身上，他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滑稽感。就像一夜暴富的莽汉，什么贵买什么，什么贵穿什么，可天底下最贵的也无非是闪着光的黄金，透着霞的宝玉。到头来，自身反倒成了一个挂满珠宝的木椟。
老话说宝玉衬人美，可到少女这里就成了人衬宝玉艳。
不是吴千羊心胸狭隘看人低，这少女的面容形同枯槁，黑如炭木，头发也杂乱无章，分叉无数。活像只几年都不曾吃过一顿饱饭的野狗。
他想起第一次见这少女时的情景，自己一睁眼就看到了少女皮包骨头的脸，浑身的宝玉首饰，没有章法的挂在身上，显得土里土气。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已经被那拿着骷髅头的老者杀死了，后被埋在了棺椁中。要不是这样的话，眼前怎么会有带着首饰的干尸。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少女经过一个多月的休养，脸上多少有了些人的气息。不过样貌看着还是可怕，同枯败的树枝一般无二。
想起初见少女时的情形，吴千羊也就回忆起近一个月内悲惨的遭遇来。
话说那夜自己手心终于印出那‘水’字的真容，也来不及多想，水中的蛟龙自己飞出，把那鬼獒咬了个白骨分离，自己拉起少年的手就逃。可那老者阴魂不散，明明觉得自己已经逃的够远了。刚打算停下身子歇会脚，那老者竟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俩人面前。
老者一口一个“道教门徒”称呼着自己，眼也在自己身上不离，像是发现了宝物一般，恨不能将自己生吞活剥了。嘴里的话也和那眼神差不多，说什么也要擒了自己，将自己放在炉鼎里，说要炼个道魂丹，势境指日可待。吴千羊横竖听不懂，可也明白自己此时的境况，生死存亡只在一瞬间。背刀的少年早就奄奄一息，要不是胸中还有一股不屈的气，怕不也跟随着张小辉西去了。靠他摆脱这困局已是奢望，现在他只能依靠自己，靠手中这把崭新的木剑。
吴千羊毫不畏惧，举剑而上。老者只出了一指，自己不但铩羽而归，浑身上下的力气好似被抽空了一般，瘫坐在地上动弹不得。老者阴笑着，一把抓住他的脖颈，手中现出一柄巴掌大小的骨刀。
老者的嘴巴好像就没闭上过，安慰着，唠叨着，有时又念上几句奇怪的咒语。吴千羊眼睁睁看着那柄骨刀来到自己的眼前，想要反抗，浑身却提不起一丝一毫的气力。骨刀在眉心划出一道不过三厘米的伤口，吴千羊亲眼所见，可却无半点痛感。眉心处流淌的点点鲜血流到眼中，视线也模糊成殷红。
殷红中的少年握紧双刀，齐头并进，要将老者一分为二。谁知老者看都没看一眼，脚边的头骨又磕着牙齿，现出光来，一口咬在少年臂上，绿火茂盛，直接将少年震出三米之外，再也没了声息。
老者可没闲工夫管少年，又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石来，玉石呈透亮的紫色，温润且放着光。
“这可是上好的魂玉，我珍藏了十几年，一直没舍得用。现在便宜你了，你不要怕，半年之内你不会死的。不但不死，还会成长，等种子长成了树，结出了果，那便是我采摘道行的时候了。所以别担心，这段时间我会像供祖宗一般对待你。”
紫玉在眉心的伤口处，老者手凝力，一掌拍在紫玉上，紫玉化成一道光，没入吴千羊的眉心。再之后，老者又接连掏出了几株奇行怪异的药草，也像之前一般以神秘之法放进吴千羊的眉心。药草没了以后，老者咬咬牙，又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骨头，咋看之下，像是头颅。却不是人的骸骨，其额生峥嵘，颈有倒刺。这头骨纯白如玉，不知是出自何种怪物，可肯定不是凡物。
“这可是古丹之颅，麒麟的子嗣。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年了，我当年可是杀了整整一个寨子的人才得到它，本想着献给宗里换些宝物，没想到今天反倒派上了用场。你呀！可千万不要辜负了我。”
又是一段晦涩的咒语出，那古丹之颅像是活了一般，啸声如雷，滚滚不休。
“你这畜生，死了几千年了还不安生，给我进去吧！”
老者手上绿色的火焰升腾，抓那颅骨在手，火焰肆虐，硬是把那声音压了下去。再一挥手，古丹带着最后的不屈，同吴千羊融为一体。
“封！”
老者拇指按在吴千羊的眉心，由上而下，一抹而过。之前还满是伤口的眉心竟完好如初，除了还残存的血液之外，谁都不信那额头曾被划过伤口。
吴千羊彻底迷失了，感觉到了比醉酒更加荒诞的快活，天地不停旋转，一会儿紫莹莹，一会儿红彤彤。地也不停的深陷，风不停周旋。这世间的一切好似变得简单起来，毫无意义可言。
老者盘膝坐下，手指不停落在吴千羊的穴道之上，手影虚幻，快到难以察觉。可能察觉到的，是一道道鲜红的符文，如水中的泥鳅一般，在吴千羊身上不停的蠕动。最终化成万道锁链，锁住了眉心。
吴千羊留着哈喇子，傻笑起来，嘴上也东一句西一句的说着些毫无意义的话。
“放心，有我这大戚魂术在，不出三天你就再也感受不到痛苦了，当然，也没有快乐可言。你我有缘，我也不会折磨于你。”
老者说完，浑身的气便散去，红色符文闪烁了几下，消匿无踪。再之后，整个枫树林里便只剩下了吴千羊傻兮兮的笑声了。只觉自己背生出双翼，凭空飞了起来，紫红相称的天空底下那少年瞪着双眼，满身伤痕艰难匍匐。吴千羊觉得心酸，可又感觉快乐，笑着，不停朝少年挥手。
就这么飞了好久好久，羽翼竟断了，地面不停下陷，自己也坠落，可始终都触及不到土地，心中空荡荡的。
“缘分呀！”
吴千羊下坠时听到爽朗的笑，觉得耳熟。接着四周的一切都摇晃起来，等摇晃停止以后，吴千羊看到了一张脸，他认得那胡须，认得那双眼，可想了大半晌，就是记不起来对方是谁。可不能失了礼数不是，就又对着对方傻笑起来。
“什么狗屁剑仙，连个娃子都看不好，整那些虚的干嘛！”
“唉！可怜的娃子，这对你来说，究竟是福呢还是祸呢？”
吴千羊眼睁睁看着大汉那双眸子变了颜色，黑与白不再分明，反被黑暗取代，像是无尽恐惧的深渊。深渊里他看到一朵梅花，红艳艳，好不美丽。他觉得亲昵，也累了，缓缓合上眼睑，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时，他便看到了那滑稽的少女，少女正把弄腕上的玉镯呢，直到吴千羊坐起身来，少女才像活见了鬼一般，后退了几步，撩开帘子就喊。
“吁……”
马儿的嘶鸣声起，车也停止了颠簸，吴千羊这次记起来了，那驾车的，还有那夜长满胡须的男人不是旁人，正是咏春楼里遇见的那位虬髯大汉。
“你醒了！”虬髯大汉明显放下心来，抓起一旁的酒坛，喝了个痛快。
吴千羊对他印象不坏，倒也没做出过激的反应，只是疑惑的看着四周，想弄懂自己身在何处，紧接着，他就想起赵子牛来。
赵子牛临走时要他在房里等他，可看看天空，太阳当头，他急忙问道：“我师父呢？”
“你师父？”大汉擦干胡须上的酒，道：“我不就是你师父吗？”
吴千羊皱了下眉头，脑袋摇的跟个拨浪鼓似的，他知道那老者在他脑袋里动了手脚，可还没傻呢！站起身来就往外去，可腿脚酸软，使不上力气，跌跌撞撞下了马车。
只见四周空空荡荡，除了麦浪别无他物。天空湛蓝，云稀疏，太阳依旧在天空，光芒不散。
哪有赵子牛的踪迹？这宽阔的路上，除了马车以外，哪还有半个人影？
吴千羊慌了，大声的喊赵子牛。可如此宽阔的原野上，声音一去不返，回应他的只有风声而已。
“别喊了！他死了！”
话如雷击，吴千羊不敢相信，撒腿就往回跑，可跑了没几步，身子便软塌在地。他枕着黄土，头望着青天，泪如涌泉。
“吆喝！还是个孝顺的主！”天与日光被虬髯大汉的脸遮住，“人生在世间，都有定数。人都已经死了，你这泪除了懦弱，还有什么用呢？”
“好在你碰见了我，不然可就被那老鬼炼成丹了。你我有缘，打今个儿起，我做你师父怎么样？”
“那赵子牛是个用剑的主，你这资质也不是个？跟着他有什么前途，不如我教你更厉害的。你觉得怎么样？”
吴千羊不理他，袖子挡住眼眶，泪依旧不止。
虬髯大汉叹了口气，抱起吴千羊来，放进了车里。
“这是我闺女，从此以后你俩就好好相处。佩佩，给她拿点吃的，这都睡了七天七夜，肯定饿了。”
挂满首饰的女孩乖巧，从包袱里取出烙饼和牛肉来，放到吴千羊跟前。
吴千羊却无心进食，眼中无神。
“你先凑活着吃点，我们马上就要出关了，等到了衍国，你想吃什么跟我说，这天底下还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虬髯大汉看了佩佩一眼，道：“我们现在有的是钱，是吧？佩佩！”
少女没搭茬，眼却弯的像月牙，手在鬓角处拍打，配饰叮铃的声音悦耳动人。
他依旧无话，身陷恍惚的梦境。
这一个月来，吴千羊感觉像是做了个漫长的梦，到现在还无法完全脱身。他们大部分的时间在马车里度过，路过了县城，三人就去最好的酒楼里吃上一顿。少女买了几身衣服，都是上好的丝绸制成。大汉买了无数的酒，可眨眼就喝了个精光。吴千羊虽然无话，可虬髯大汉还是和少女商量着，给他买了两件衣裳。一件青衫，一件纯白。穿在身上别提有多体面了。
那少女在车上话也不多，大多数时间都在把玩身上的首饰，要么就盯着窗外的风景看个不停。有时虬髯大汉探进头来，满嘴的酒气，哼唱着异国的谣曲。少女这时也回过神来，生涩的与大汉合唱。
岚河边的女人吆
你可曾注意到我
我是那没有家乡的行者
我也没有自由的选择
可见了你呦
我忘记了路
岚河边的女人吆
你可愿等我
等我有了房屋
就走近你的心窝
悠悠的歌声带着忧愁，吴千羊听了一遍又一遍，不觉得厌烦。他心中在想那座山，就在世界的最南边，它是最高的一座，站在山巅就能看到整个世界的变幻。
那里或许能成为他的家。
可归省的旅途才刚刚开始，便这么稀里糊涂的结束了。
吴千羊是谁？吴千羊又要去哪？
赵子牛是谁？他又去了何方？
说不尽的忧愁在心里，吴千羊对着落日，想跳下这马车，冲向天空问个明白：为何与他相近的人，总没有好的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