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雾光漫天。
他坐了一个梦,很奇怪的梦。
梦里有张怀鹤,站在大崮山的穹顶,望着晚霞阵阵,久久不语。赵子牛满身疲乏,陪张怀鹤欣赏暮景。
天光虽美,可无雅兴。
张怀鹤养他三十余年,情同父子,怎会不明白他的心。
“十五年了,你可有结果?”
赵子牛先叹气,后摇头。
别说十五年,就是三十年,五十年,恐怕他都不会解开心结。
张怀鹤笑了,七分怜爱,三分怅然。
“那你便再往南,离那东临越远越好。我相信你总会明了的。有些事,有些道理,不是我强加于你你就会听的。你之所以到如今这步,不是因为糊涂……明天,你就下山去吧!”
赵子牛不加反驳,转身就走。可回头看时,张怀鹤摇身一变成了个孩子,背着木剑,眼有责备之意。
“你为何弃我而去?你既然觉得我是累赘,当日又为何去我茅屋前,不由分说就带我走呢?”
赵子牛百口难辩,失落的醒来。
吴千羊本不该丢,他有万般的信心。只要有那木剑在,只要吴千羊还活着,他就不会离开自己三里。
可他的确是没了消息,也不见了影踪。
他怕,所以他拼了命的找。他找,所以他怕。
一壶凉茶下肚,赵子牛哀叹连连。窗外,他又看到了昨日的道奴,与其相伴的是昨日那位气质不凡的儒生。
俩人相伴,外出途经此地。道奴看了他一眼,赵子牛后退两步。只因两目相对之时,他看到了相似的哀愁。
昨夜的接风宴席上,他曾请教过何凡。问那道奴和那儒生究竟何许人也?起初对方闪烁其词,难以启齿。可后来叹可口气,娓娓道来。
那道奴,是他的亲叔叔,本是那星驰宫被称为三子棋仙的何鼎隅。青国文人儒生皆知,心有壮志,胸有大才,可生性风流,难受规矩的束缚。除了在星驰宫偶尔授课,平时不见其影。
要么在楚国与人对弈,要么在东临与人畅饮。风流才子之名,受之无愧。尤其是其与南楚第一才女的爱情琐事,世人羡慕。郎才女貌,实为天造地设的一对佳人。
可五年前,道羽山归来,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不幸之遇,世人嗟叹。
至于那气质不凡的儒生,更加了不得。乃何鼎隅的大哥,三岁识千字,四岁吟诗作对,七岁文章天下知。十五岁便远去青京,仕途一帆风顺。其心有志,当为社稷。
朝堂都在议论,假如青国第一相曹瑜有朝一日随风去,那他何鼎非定是当仁不让的衣钵继承之人。
谁知年前,这未来不可限量的宰相候补,堂堂国家的栋梁,竟没理由的辞朝回乡。曹丞相百般相劝,万般不舍,俩人在府内谈了三天三夜,最终还是拂袖离去。
这青国有曹瑜,有栋梁之才千千万。多他一个何鼎非不多,少他一个何鼎非不少。可其弟突遭变故,无人照看。青国繁荣,蒸蒸日上,他已然欣慰之至。再加上现今年事已高,旧疾缠身,也怕耽误了青国的前程。
临走那日,皇帝亲临,青国官员都在送行的队列之中。
何鼎非十五岁进京,五十五岁离京。来时孤身一人,走时依旧如此,不带风尘。
赵子牛大吃一惊,想不到那道奴就是何鼎隅,那儒生是何鼎非,而这何家,也正是那赫赫有名的大家。
自己到这何家来,也不知是福呢?还是祸呢?
昨夜他在何凡的引荐下见到了何夫人,大家闺秀,举止有礼。再三感谢赵子牛当日的牵引。至于何凡的父亲,只匆匆露过一面,有文人的聪慧,有武林人的沉稳,可眉心一抹挥之不去的阴郁。
何鼎风只简单的敬了他一杯酒,后便离去了。
席上便只剩下何凡这个莽撞人和赵子牛了,俩人也不再拘束,边喝边谈,上好的菜,顶好的酒。赵子牛多日不闻酒味,此时也顾不上拘谨,俩人一直到深夜才散。临别之际,何凡再三叮嘱,说今天一早便出门去。
算起来,时候也到了。
赵子牛洗去了昨夜的疲惫,刚打算出门透透气,就听院子里传来何凡的呼喊声。
“赵大哥,醒了没有?”
倘若说赵子牛昨夜做了什么有意义的事?那便只有把何凡对自己的称谓给扳到了正常的轨道上。
赵子牛不再是他的恩公,现在成大哥了。
“赵大哥昨夜睡得可好?”
“一觉到天亮,半月来,总算是好好休息了一番。”
“那就好,那就好。我刚才心里还在嘀咕呢,生怕大哥觉得寒舍普通,自己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就在天亮未亮之际眯瞪了一会儿。”何凡虽说做事莽撞幼稚,可礼数挑不出刺来,“走吧,咱们先去吃点东西,转去剪秋湖喝酒。”
赵子牛可没有选择的余地,泓青道人临走时说的话还在心中谨记。虽说不信他的那一套,可为今之计,想要找到吴千羊就不得不遵从。
七日而已,转瞬即逝。
日刚出头,剪秋湖畔便挤满了人。摆摊卖酒卖食的买卖人早就严阵以待,观赏的游客也早早出了门,想趁着一早先把这剪秋湖和飞凤塔看个真切,省的到时候拥挤的无处下脚。可未料到的是,天擦亮之际,这剪秋湖边就人山人海了。
何凡是本地人,剪秋湖对他而言就好似自家的后院一般。他可不会像初入此地的游客一样,看着满坑满谷的人原地打转。他领着赵子牛走捷径到了飞凤塔。
塔有九层,步步高,塔顶一颗墨色宝珠,如苹果大小,平日里黑乎乎没什么可看的。可到了阴郁天里,这黑漆漆的珠子就会放出五彩的光来。奇怪之至。
平日不出彩,暗来耀世人。
传说这是五百年前薛如凤登仙时留下的宝物,有人当他是个笑话,有人可信以为真。
此中巧妙,恐怕也只有那薛如凤最明白。
这飞凤塔中,也人满为患,俊男才女众多,也顾不得体面,挽了袖子,提了裙摆就往塔顶冲。一番争夺下来虽到了塔顶,可浑身上下却没了之前光鲜的神情。可谁又顾得上呢,只要站在塔顶,一睹了剪秋湖的全貌,也就心满意足了。吟一句诗,叹一声“妙”,怕就此死去也再无遗憾可言。
赵子牛来过这飞凤塔,当时只觉得那珠子有趣,心痒难耐,想一睹风采。可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刚爬了一半就逃之夭夭了。后来他就说过,那飞凤塔的景色虽好,可比起登塔时要受的罪,也就不足挂齿了。
可今天不同,他再不愿上塔来,可无法浇灭何凡的兴致。这飞凤塔他来了不下千百次,可现在依旧满面兴奋,兴致说不出的高涨。
俩人一边往上挤,何凡一面给赵子牛讲述这飞凤塔中发生的奇闻异事。他尽了地主之谊了,可赵子牛苦不堪言。愣是走了半个时辰才到顶。
抬目远瞻,偌大的剪秋湖尽收眼底。水秀光媚,美不胜收。
遗憾的是,赵子牛并无赏景的雅兴。景色的普通与艳丽对他而讲在于心情。现在,他心烦意乱,并无兴致。何凡又说起薛如凤当年的故事,万千佳丽,他独憧憬一人,爱上了一个偏偏不喜欢她的女人。这女人嫁人生子,度完了快乐的一生。
只是这女人幸福的一生一世,与他无干。
那女人死去之时,也是薛如凤登仙之日。一段悲剧永流传。
赵子牛听完,黯然神伤,独自下楼。
“赵大哥!你等等我,赵大哥!我还没说完呢,我们这好不容易才上来,哪有立刻就走的道理呀!”何凡嚷着,快步跟了上去。
上塔难,下塔也难。离开飞凤塔时,明日当顶。
赵子牛上了一艘船,要了一壶酒。这船宽敞,被改成酒楼的模样,等客满了,船便开动,去到湖心再返还回来,周而复始,生意火爆。
酒是柔顺的临口烧酒,菜是时下流行的佳肴。
湖水山色,塔影飞鸟都不在赵子牛眼中,饮一杯酒,填一分空。他缓和了不少,脸也挂起笑容来。
何凡看其一眼,抿唇轻叹,以一位过来人的神情,举杯痛饮。
“今日我陪大哥你喝个尽兴。往事虽好,却不可追忆。”
何凡此番老气横秋的模样反倒把赵子牛逗笑了,一扫阴郁,笑道:“你个二十岁的小孩子,哪来的这么多道道?”
“这您就不懂了。我虽比你年幼,可道理都懂。快乐相似,苦也相似。我有过快乐,当然知道快乐的美妙。我悲伤过,也懂得悲伤苦涩。你怎么能因为我的年幼而看清我呢!”
赵子牛无法可说,笑道:“那我们就喝个痛快?”
“当然该是如此!来,我再敬您一杯!”
这临口烧酒虽柔,可力道却不凡。酒过三巡,赵子牛除了自己,也难再感受其他。
“不知赵大哥要在这临口待上多久啊?”何凡问。
“七日,七日过后我便离开。”
“七日?还不够把这临口的山水逛遍。何不多留几日,我带你赏尽了临口的美景,从头到尾喝一遍临口的酒,那时再走也不迟。”
“身不由己,只能下次再来了。”
“大哥要往何处去?不如带上我吧!以前我父母老是说我本领不够,不足以闯荡江湖。可眼下有你,他们也都对你赞不绝口,相信也会放心让我离开的。”
“你太高看我了。芸芸江湖,我自身都难保,哪还有余力照顾你呢!再说了,就算二老肯放你走,你能放下那尚未过门的妻子吗?”
这话倒戳中了何凡的痛楚,悻悻一笑,不再强求。
湖中的风轻柔,却撩动人心,赵子牛也懂了:自己,已然醉了。
醺醉中,赵子牛看到一人,身着白衣,头戴着冠,只觉熟悉。可醺醉中又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何处见过那人。
“何怪胎,又强拉外人来跟你喝酒了?”
白衣人身旁一位华服青年端着酒盅,大声嘲笑。
何凡看了对方一眼,刚要发作,可又想起了什么,收起目光,不去搭理对方。
“呦!这几日不见,何少爷竟然变了脾气,当真是奇观呀!这要是以前,何少爷还不得剥了我们的皮,抽了我们的筋骨。今日这般畏手畏脚的,就跟那洞里的老鼠一般。你们可有什么头绪没有?”
“许是被他那个傻子叔叔传染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变得跟他叔叔一样了,开口是道,闭口也是道。嘴上说着道貌岸然的话,可自己老婆孩子死了却只会喊,什么狗屁棋仙,笑掉大牙!”
“陈兄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呀!真不知道谢舞怜是怎么看上这么个半傻子的。”
挑衅的话不断,何凡面漆黑,却不为所动,依然饮着自己的酒。
“不会是真疯了吧?”
“说不准。”
“我说那位,你可得躲远点,你面前这位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像狗一样发疯,咬你个半身不遂也说不定。”
“常言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也许何少爷身边那位早就疯了也说不定,俩人这是同病相怜,交流病情呢?”
何凡忍无可忍,一拍桌子,怒吼道:“够了!”
说他何凡的闲话,他可以当做无事不理,可对朋友,他难以平静。
“没够,这才哪到哪呀!”
“瞧!何少爷又疯了!”
何凡站起身来,怒气连连,直奔对方的桌席而去。那一桌子人也站了起来,张牙舞爪,不落下风。
他们不信这何凡还敢不知好歹的动手。
要知道,这一桌子的青年才俊,可都是这临口里有头有脸的公子哥。
“就算回去爹再责罚我,我也不能任由你们侮辱我的朋友!”
何凡抓住那话说的最难听的华服青年的领子,拖着他就往窗边去。旁边桌上的侍从一声怒吼,想要上前帮忙,却被一脚踹翻。
“姓何的,有本事你就把我扔到这湖里去,没那胆子我还是劝你自个滚蛋!”
华服青年虽说被拿了,可嘴上依旧不饶人。
“我说何凡,你可不要轻举妄动。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我的身份?同是青国子民,我看你得想清楚你自己的身份。我伯父一生清廉,你们这些人凭什么老是捉着他的身份不放?”怒气上来了,何凡哪还顾得上昨夜的规劝,道:“你们这些人,就靠这一张嘴胡搅蛮缠。打不赢就回家里告状,我告诉你们,我要是怕你们,我就不姓何。”
只听“噗通”一声,那华服青年便被扔进了剪秋湖里。
那一桌子的人瞪大了眼,全然不信刚才发生的事。可湖上的求救声传来,众人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
转身就逃。
兔子有多快,他们逃的就有多迅速。
可何凡哪给他们这个机会,回身两步赶上,一手拎住一人,对准了大开的窗口,像掷铅球一般把他们送进了湖里。
噗通!噗通!噗通!像青蛙排队下水,又像沸水煮饺子。不一会儿的功夫,一桌子人,除了跑得最快的那位以外,此时全都漂在剪秋湖湖心,又是哭又是喊,大声叫着‘救命’。
此事惊动了整条船上的人,谁都认得那湖心里的几位公子哥,谁也都识得窗边冷冰冰的何凡。全然不敢动,依旧装作无事发生,喝酒、谈天。
除了船老板,他哭丧着个脸,就差给何凡跪下了。
“何少爷?何少爷!”
何凡堆起笑脸来,道:“结账!靠岸下船,我走之前,谁要是敢下去救他们,谁就去和他们作伴!”
船上所有人噤若寒蝉。
湖里那些公子哥他们惹不起,面前这位也同样惹不起。
可至少面前这位……他站着,光明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