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船以后,何凡一言不发,闷头在前面走。赵子牛紧随其后,面有无奈,也有感动。
原来那赫赫有名的何家,这衣食无忧,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竟也会被排挤。这是闻所未闻之事呀!赵子牛以前遇见过一位老儒生,满腹的经纶,才华学识皆是上乘。
至于为人秉性,却要差点意思。
老儒生曾说:贱民无德。只有读书人才懂得谦逊,明辨善恶。书读的越多,道理也就懂得越多,理所当然的,这些人的品性也就更加澄澈,好比无云的晴空。
可赵子牛见过的读书人无数,见过的大字不识的贫苦者也数不胜数。会诗词作赋的人多出自富庶之家,可他们之中,好坏参半。至于那些只知存活的庶民,家境也大都贫苦,一顿饱一顿饥,有的人路见不平,可也有的人进山为寇。
人读书后的品性,当真高出一截?
儒生陈道慧曾言:究其本质,善恶早有定论。人之初,善恶已分。而圣贤书,是为制衡、自律。
今日一见,果真不假。
金山有圣人出,当然也会有纨绔子弟。倘若把所有的矛盾归咎于书上,其心可诛。
拿何凡与湖中的饺子团相比,差异便显现出来了。
友在前,己在后。
赵子牛哑然失笑,觉得那群人所说的一点不假,何凡的确是个傻子。
可是,他却偏偏喜欢这种傻子,也愿意与他为伍。
胡乱琢磨了半晌,醺醉也散去了大半。再看何凡,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让您见笑了。”何凡苦着脸,赔着不是,“他们的话实在是难听。不过本心不坏,被家里人惯坏了而已,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全当他是狗屁好了。”
“他们都是什么人呀!连你都不放在眼里。”赵子牛倒觉得奇怪,论起来,他何凡已经算是顶尖的一撮人了,可对方依然不给退路。
何凡解释:“他们的长辈都是当年跟随齐王征战四方的伟人,可能因为当初吃了太多苦头,现在难免会对子女溺爱。情有可原。”
“那你呢?”
“我?”何凡摸不着头脑,“我怎么能跟他们比,我何家只是运气好罢了。天不转水转,今来家道中落,我又怎能恃宠而骄呢!”
“所以他们落井下石了?”
“此事复杂,断不是您所想的那么简单。还是不要过问了。这种烦心事还是不要去想为好,不如我们去图恩寺听经吧!等酒劲挥洒的差不多了,再找个地方好好喝上一杯。”
赵子牛本就不是不明事理之人,答应了何凡的建议。
俩人出了剪秋湖的地界,朝图恩寺去。
半路上,遇到了送信的脚夫,找的正是何凡。他说自己奉谢小姐的命,来给他送信。
何凡收了信,给了赏钱,待脚夫走远,这才拆了信来看。信只有一页,何凡却皱着眉头看了许久,眼中有忧虑,也有疑惑。可没忘了要做的事,急忙收起情绪和信,同赵子牛上山,一路上话可少了许多。
不巧的是,归吾大师今日无暇,只在中午讲了半个时辰,下午那讲台上下空空荡荡,教人看了只觉不适。
何凡就是如此,最近老是到这图恩寺来,多日都未断过,也养成了每日听老和尚讲经的习惯。这冷不丁的一下,他只觉得浑身的不舒适,像是多日未曾饮酒一般。
“今天真是不顺。归吾大师雷打不动的每日两课,这都多少年了,怎么今天断了规矩?”
半天琢磨不明白,何凡也只能重复着“古怪”二字。
小和尚背着麻袋从面前过,何凡拦下他,问道:“小师父,归吾大师是出什么事了吗,今天怎么没开讲呀!”
小和尚天真,心里存不住秘密,蹲下身子卸下麻袋,解释道:“施主有所不知,今天中午灵山雷音寺来人,说要跟方丈论经谈道。这不,师父让我去山下买米来,要好好招待他们。”
“灵山雷音寺?”
俩人心中震动。灵山雷音寺,乃佛教起源之地,也是佛教万宗之首。天下僧人,佛教信徒,无不向往之。可如今雷音寺竟派人到了临口,这是多大的荣耀。
“是啊。我得到消息时也像你们一样震惊。事先没有一点消息,就这么突兀的到了这里。长老们都炸了锅了。”
“灵山派了谁来?”
“是灵山三小佛之首的南无智佛——九青。”
“九青?”何凡觉得自己脑子已经不够用了。
灵山三小佛,别看带着小字,可万万不能小觑。这三位活佛心有大智,其中智佛万人无敌。
有传言:不出三十年,南无智佛必会加冕成王,统领佛教万宗。
如今,这未来的佛王竟然到了临口。
意欲何为?
“活佛九青到这图恩寺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小和尚摇摇头,“没什么要事,长老们说是来与方丈辩经论道的。”
“现在在何方?”何凡忘却了所有事,一心想去现场观道,“我也想瞻仰一下活佛的风采。”
“您说笑了。方丈已经下令了,除了方丈和九青以外,谁都不能观礼,两位还是下山去吧!”
“遗憾!”何凡甩甩手,“既然没那个命,我们还是到处走走逛逛吧!”
他无比失落,两位佛门高人对弈,如此盛景竟藏在禅室里不为人知,这是何等遗憾之事。
别了小和尚,俩人去千佛殿里。
何凡满怀虔诚,双手合并,跪倒在蒲团之上。闭目沉神,在心中祈祷。
赵子牛虽不信佛,却也清楚佛门巧妙。近来琐事缠身,多有不顺,他默声望佛主,期望快点得见吴千羊。
何凡对佛有千万话,跪下之后便没了声响,全力朝拜。赵子牛不忍打扰,退出佛殿,去往了后山。
泓青这次安坐在石凳上,面前的棋盘之上,一枚铜钱竖立在白子上方,稳如山岳,可谓奇景。
赵子牛一步出。
势归万物,铜钱跌落,在原地转了楞有百十圈,力尽之时,倒地化为平凡。
泓青蓦地睁开眼,花纹在上。
“大恶,难道定数已尽?当真没有逆转的可能?”
“纵使天地算尽,可意料之外的事呢?你能敌得过苍天的灵机一动?”赵子牛笑着说道。
“你怎么这般心急,这才一天而已,你小子怎么又来了?”
“我这次来是想问你一件事。”
“你哪次来不是为了问事?”
“别废话,九青当真到了这图恩寺?”
“不然呢?这天底下还有谁能撩动他归吾的心?唯活佛而已。”
“意欲何为?”
泓青却摇头,道:“佛光浩荡,得分九天之三。我一外人怎能知晓?”
赵子牛却笑了,“这天底下当真有你万事晓不知道的事?”
“我不过一粒尘埃而已,可受不住如此赞誉。”
“当真跟真武国的灵光寺无关?”
泓青摇头不语。
“不愿说就算了。”讨了个没趣,赵子牛立马换了话题问,“那你现在能告诉我人在何方了吧?”
“我那天已经说了,七日之后你便会知晓。怎么这般性急呢!早知现在,何必当初。”泓青收起铜板,揣进袖中,道:“你的缘分来了。”
赵子牛还想说点什么,泓青道人一挥袖,又没了人影。
何凡在附近大声呼喊赵子牛的姓名。他喟叹一声,回了庙里。
“那后山连个人影都没有,你去那干嘛?”何凡问。
“虽说没人,可风景不错。”赵子牛三言两语糊弄了过去,道:“你还信佛?”
“生而在世,总得有点念想。不然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确实。
“接下来去哪?”
“喝酒去!”
俩人在寺里待了半个时辰便下山去了。
图恩寺里,佛光万道,东西分庭抗礼。
东边佛光金如太阳,西方的佛光白如璞玉。
佛光来的突然,去的也快。
集市中的赵子牛疑惑的回头,看向图恩寺的方向,如临大敌。
“赵大哥怎么了?”
赵子牛回过神来,摇摇头。
“就这儿吧!”何凡停下脚步,面前是不大的酒楼,“就在这登兴楼里吃吧!这店里的狗肉可是一绝,米酒也不错,很有味道。”
俩人进了楼,要了盆狗肉和米酒,你敬我一杯,我还你一盅的喝起来。从下午一直到晚上,喝的酩酊大醉。
肉吃尽了,酒也喝干了。何凡硬是不肯离去,又招来了伙计。看情形,是打算喝到天明。
伙计来时,赵子牛却对他挥挥手,要他离去。
“酒呢!怎么喝都没够,可我们却不能这么做。我们都是凡人,总不能在这喝死不是。”
何凡睁开眼,沉默了半天,点了点头。他醉了吗,或许,可还没到不分好歹的地步。他呀,只是不想回家去。
昨天他父亲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希望他日后在那些人面前收敛些。可中午时,他却不由分说的将那一众名门子弟给扔到了湖里去了。
那保证,岂不成了儿戏。
“我啊!能生在那大院里就已经足够幸运了。衣食无忧,所做的事呢,只要不太出格,也有人给我殿后。”
回去的路上,何凡抓着赵子牛的肩膀不放,倾吐心中的惆怅。
“我大伯,十七岁在朝为官,我也沾了他的光,得以在青京过了几年逍遥的生活。我父亲的买卖也全仰仗着他,这几年逐渐发扬光大。他老人家文韬武略样样第一,我对他除了畏惧,就只有敬佩了。”
“二叔呢,当年可是个逍遥人。风流倜傥,才学五车。天底下谁人不识何鼎隅呢!”
“别人老说我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前途光明,未来可期。我当年也被这阵风吹得心痒痒,自以为或许能永远在长辈的羽翼下度过这一生。”
“可是,谁不想靠自己的双手在江湖也好,在庙堂也罢,闯出自己的声名呢?”
“突然间,庇佑我的大厦倒塌了。我也真正暴露在了阳光下,可现在我竟怕的不得了。”
“这老天,真喜欢戏弄于人呀!”
“我真想像你一样把什么都放下,去江湖里闯荡,快意恩仇,岂不快哉。可我却不能这么做,既已在庇佑下长大,作为长子的我就不能放下这责任。”
“唉~”
何凡身不由己的叹气,因为他在城里。可在城外的赵子牛也同样哀叹不已。
快意是一时之快。可牵挂呢?
无论在城里还是城外,有些事还是身不由己。
想如青鸟乘风去,谁料天外云冷凄。
“谁知道幻想的经历一定是风流,谁明了当下的惆怅不是好的风景呢!”赵子牛安慰何凡,也是在安慰自己,道:“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的。”
何凡点头。
俩人依靠着彼此,回到了家里。
“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仆从在门口,见到何凡就上前搀扶。
何凡挥挥手,仿佛认了命,准备接受父亲的责骂。
“父亲很生气?”
“生气?”仆从说,“这关老爷什么事?是谢小姐,她老早就来找您,已经巴巴等了半夜了。现在还和夫人在大厅等您呢?”
“怜儿?她找我何事?”
“没说,您还是赶快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