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父亲就把我叫了起来。父亲站在窗外说，该下地了，把架子车套上，今天往东岗送粪。
我实在不想起床。昨晚睡得太晚，也可以说几乎是一夜未睡，老想着高考落榜的事儿。不知是命运使然，还是真的太笨，复读了一年仍然名落孙山，跨不进大学校门。如果分数差得太多，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也就不做大学梦了，可两年了，玩笑似的，每次只差几分。是读下去，还是就此放弃？我没了主意。
无精打采走出房门，父亲已经开始吃饭，站在猪圈边，饭碗和盛咸菜的小碟放在猪圈墙上，看着滚成泥蛋似的肥猪，呼呼噜噜喝几口稀饭，咬一口手里的烙馍。父亲吃罢，把饭碗撂给母亲，黑着脸看也不看我，掂起粪杈跳进猪圈，一杈一杈，把腥臭无比、酸腐难闻的黑色猪粪扔出猪圈。
父亲说，愣着干啥，还不装车！
我把车子装好，父亲嫌装得不满，说，来回四里地，装那么一点跑空趟哩？说罢，自己掂起粪杈，嘿一声一杈，嘿一声一杈，把车子装成一座小山。
我家的地在岗上，一路上坡，没走一半路，衣服全被汗水溻湿，连裤头都没剩下一片干的。好不容易把粪拉到地头，早已筋软骨麻，车子一扔躺到地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起来！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站到我身边，说，这就是你今后要过的日子，和土地，和耧犁锄耙，和这辆架子车一起过了。父亲还说，这怨不得别人，要怨只能怨你自己不争气！
我恨父亲，明明知道我没干过农活，还逼着我往岗上拉粪。这还是爹吗？谁家的爹这样对待儿子！
后来，我重新走进校园复读，而且考进了北京一所名牌高校。临走的那天晚上，父亲遍请了村里的老少爷儿们，在我家院子里摆了六桌，父亲挨桌给人敬酒。这个说，你老李家算是烧了高香，出了咱村第一个大学生，你得喝了这杯。父亲就喝了。那个说，孩子上了大学，出来可就是干部了，这杯酒你得喝。父亲又喝了。三喝两不喝的，父亲就喝多了。喝多的父亲显得容光焕发，一张脸红得像猪肝。母亲说，别喝了，再喝可就醉了。父亲说，我儿考上了大学我高兴，醉就醉吧。
把父亲扶到房里睡下以后，母亲说，恨你爹吗？我没吭声。母亲说，你个没良心的，为了让你复读，你爹可是狠着心逼你干活的，你睡下以后，你爹在你窗下蹲到半夜，一支接一支吸烟，听到你累得直哼，他心疼得直掉泪。为了给你攒钱上大学，你爹把烟都戒了。
我默然。
第二天一早，父亲又在我窗外喊我，起来吧，该上路了。走出房门，父亲已经套好了架子车，上面放着我的行李，还铺了一条褥子。父亲说，上车，爹要把你拉到车站。我说我不坐，我走路。父亲说，那怎么行呢？那可是三十几里的山路啊，把脚走肿了还不让同学笑话？
我执意不坐，父子俩一同拉着车子出村。上了通向县城的石子路，我说，爹，你坐上，我拉你一回。父亲先是不坐，经不起我再三哀求，父亲坐了上去。父亲是在下坡的路段坐上去的，下了坡，父亲就从车子上跳了下来，他说，拉惯车的人坐车不习惯，还不如走路得劲。
我就这样走出了大山，走入了大学校门。回头望去，父亲向我招手，他的身影和他周围的大山融为一体。分不清哪是大山，哪是父亲。
（选自《小小说读者》2005年第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