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定定的望着他,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的话中的每一个字都令我透不过气来,我浑身在不自觉的颤抖,不过九月,却仿佛瞬间掉进了寒冬。
“这一世,是我与你最后的机会,我拿我的后半生换来与你相处的最后一个凡间十年,我希望,这个十年,我能与你······我想与你,我,能与你。”他把想说的话说完了,然后起身离开了,独留我自己怔怔的坐在那里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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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终没有清醒过来,直到前脚刚迈进府门,他的声音骤然响起,“你,还是回来了。”
院子里的桂花从我眼前飘落,他一袭黑衣立在廊下,肩头落满了桂花。
“将军,在等我?”半晌,我道。
“你不愿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明白,可这是我眼下唯一可以选择的路,我以为,今日你走了,现在又回来了,便是诺了我的。”他又道。
风起,竟有了一丝寒意,对啊,盛夏已过,秋来,寒冬也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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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的地龙已经有些奄奄一息的迹象了,攸宁从房外进来,后面跟着的小厮将房中的火盆端了出去,后面的人便又放了一盆刚换过烧得正旺的。
我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手腕,一天了,赵岩白日来过,而后府中的门客便一直聚拢未散,为的不是别的,而是如何可以抵挡住敬翔、霍彦威等旧臣宿将的猜疑妒忌,以免引得皇帝心生芥蒂。
不错,龙德二年段凝攻取卫州,便是十五年来大梁唯一的一次胜仗,段凝因此一战成名,同时也将自己置于了一个险地。功成名就,皇帝身边的人,比如赵驸马、比如张汉伦纷纷投之以李,成了段凝如今在朝中的后盾,可同时,也招来支持同为大将王彦章一党的愤恨,敬翔、霍彦威等人都是前朝的重臣,只是新帝登基,不再重用于他们,一度想通过王彦章来在新帝面前扳倒段凝的打算就一直没有停歇过。戴思远几次出兵未有胜仗,敬翔等人一直举荐王彦章未果,如今段凝攻取卫州大获全胜,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捡了那伶人杨婆儿的便宜,所以只要有机会,他们便会劝说皇帝任用王彦章,而贬低段凝。
各自为营的心态我自然清楚,只是今日聚会所言之计策实乃小人所为,我本不屑,却无奈于府中还是个新人,尽管只做记录,却还是一言未发。
“今日,便到这里吧。”段凝揉了揉太阳穴,说话的人是何振鹭。
看见屋内之人三三两两的尽数离开,我将册子收好,笔墨归置完全,也起身准备告退,却听何振鹭道,“没个名字,一口一个‘姑娘’叫得怪不习惯,府上皆为男子,你屋里的攸宁还是为你新买进府的,你说你······”
“去叫白叔给我烫壶酒。”段凝开口打断了他。
何振鹭一怔,看了看我摇了摇头,便披上外衫出了门。
“将军不用替我辩白。”我笑笑。
“谁替你辩白了,只是今日疲惫得很,实在不想听旁人废话,再说了······”段凝话未完,却听得门外何振鹭大喊一声,“呀,下雪了!将军,下雪了!”说着,门被砰的一声推开,我一怔,何振鹭发觉自己有失分寸,只是挠挠头对段凝道,“外面下雪了,将军!”
“下个雪你也至于!”段凝没什么反应,依旧坐在座上。
“是······将军说得是······只是今年,今年这雪来得总比往年晚,所谓‘瑞雪兆丰年’,这一下雪,百姓的心里就踏实了不是。”何振鹭尴尬的一笑。
“我让你找白叔给我烫的酒呢。”段凝依旧没理睬他。
“去了去了,这就,这就去了。”何振鹭忙道,关门的时候又对我小声道,“外面路滑,姑娘等下回去小心些。”
我对他微微颔首,见何振鹭出了院子,便回头道,“老爷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等下雪下得大了······”
“陪我喝两杯,可以吗?”他打断我道。
我一怔,然后朝他又走了回去。
三盏酒后,我脸颊微红,他于座上闭目养神,我侧头朝他看去的方向也望了去,原是窗子漏的缝,可以看到外面的一片雪白。
他起身,推门而出,行至院中,大雪肆无忌惮的落在他的肩上,一袭黑衣上是点点雪白,我披上鸭卵青的披风也随他走进了雪中,他仰头,良久没有言语。
“老爷,在想什么?”我轻声道。
“年幼时便听得旁人夸我说是少颖悟,年轻时做了渑池薄,那时想着即便是个小小的文书也是好的,后来经人举荐,终于悟出了许多的现实,于是脱荷衣以事梁祖,直到,”他顿了顿接着道,“直到后来妹妹入了宫,做了美人。开平三年我便官拜右威卫大将军,开平四年,便做了怀州刺史。有人说我以亲妹妹换得官场太平,可谁又知道,现实到底又是怎样的残酷。”
我听他寥寥几句带过苍茫数十年,便知他心中苦涩已然淡去,“老爷心中所念,段美人,自会感念。”
“你是一个聪明人,但我不相信你单单是看中了我于朝中的地位才追随于我,卫州一役,我知你并非寻常女子,还是,你于我,有所求?”他垂头,看我。
“老爷不信我?”我看向他。
他仔细的看了看我,然后摇摇头,“不是不信,是不敢信。”
“老爷以为我所求为何?”我又道。
“女人之心思,实属世上最难之事,猜不到,更猜不得。”半晌,他忽然玩笑一句。
听罢,我也付之一笑,然后仰头继续看着今年这场来得有些晚的初雪,“老爷给我一个名字可好?”
他一怔,“你不是说······”
“嗯!”我摇摇头,“从前的话没错,可今日忽然想着如果老爷叫出了我的名字,会是怎样?”
他望着我,半晌又仰头望了望雪,“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
“我喜欢这个名字。”我笑笑。
“雪下大了,屋内还有半壶酒。”半晌他道。
我笑笑,“酒,今日便不喝了,今日有了新名字,老爷可愿将那两个字写给我看?”
他回头看我,也笑笑,“好,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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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将军府上有个女军师,已在汴州城内不是什么秘密了。我从马车上下来,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去年冬末的寒气一直延续到了初春,攸宁从我手中接过了汤婆子,对我嫣然一笑,看得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其实我不想你跟着我过来。”我对她低声道,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堆满了尴尬的笑。
“六出姑娘又在玩笑了,将军府上没几个婢女,我就算是最拿得出手的了,今日赵驸马路过汴州,姑娘身边没个人伺候,别人不会笑话你,倒是会笑话将军。”她贴在我右臂旁笑道。
我斜眼看了看她,低声回道,“昨日我听到你在院子里跟人窃窃私语了,是小遥吧。”
她脸上的笑一僵,然后故意伸手拉了拉我披风的细带,“天儿冷,六出姑娘别再冻着了,咱们还是快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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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赵岩低头干咳了两声,何振鹭见状便禀退了内间伺候的所有人,只听赵岩道,“今日得到消息,晋王李存勖欲要自立为王,现在邺都有所准备,依我之见,还是要早做打算,他们与我大梁已经打了十几年,如今他逐渐壮大,更要自立为王,只怕他若登基,对我大梁不是一个好的消息。”
我侧头望着窗棂处被风吹开的一条小缝正望得出神。
“京城是什么意思?”段凝问。
“段兄心里也该清楚,此次前来汴州城,皇上便是想召将军回京。”赵岩低声道。
段凝低头久未言语,忽然看见了正在出神的我,于是对我道,“六出。”
我未反应。
“六出。”段凝又唤了我一声。
我依旧望着窗棂出神。
“六出!”这一声显然惊醒了我,我猛地回头,看着对面的二人,然后淡淡一笑,“将军是大梁的将军,不是皇帝的将军,如果晋王登基欲对我大梁不轨,将军会如那杜廷隐一般弃我大梁百姓于不顾吗?”
赵岩眼珠一转,一直以为我出神什么也没听进去,如今看来,只是不愿多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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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琼芳居,段凝扶我上了马车,我看见攸宁盯着我扶着段凝手的时候眼睛故意瞟了一下我,我心里隐隐骂了她一句,只是段凝在场,我也不好撒泼。
“今日你对赵岩所言,可是认真的?”段凝问我。
“将军以为彼时我语气里的假意露出了几分?”我故意偷看他。
他瞟了我一眼,然后无奈的摇摇头,“如今朝中旧臣都是王彦章的人,我知道你看不上赵岩、张汉伦之流,可他们如今深得皇上宠爱,能在圣上面前替我所言之人也就只有他们了,我总得为自己留条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