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荣看着我的脸色便明白了,低下头再次核对礼单。
“参见娘娘!”殿外,有宫女高声禀告道。
我连忙起身,也欠身行礼,“参见娘娘。娘娘何须亲自过来,待冬荣将礼单核对好了,奴婢再给您送去。”
“本宫也是闲来无事,过来看看。”王昭仪看着殿内琳琅满目的东西笑道。
“怎会无事,尚功局的女史官送来的几匹丝绸娘娘还未过目,娘娘不是说要过几日在家宴上穿给陛下看吗。”我上前将宫女递来的新茶送到了娘娘跟前。
“承香殿有了你,倒很是让人放心。”娘娘接过茶杯笑了笑。
“让她们都退下吧。”我对冬荣低声道。
“刚刚进来便听你们说什么玉飞天,哪儿有玉飞天啊,快让本宫瞧瞧。”王昭仪刚坐下抿了两口茶便道。
我对着冬荣一伸手,冬荣便从礼盒内掏出了那只雕工精美的玉飞天。
王昭仪顺手将茶杯放在了桌上,接过那只青玉底的玉飞天仔细瞧了瞧,“果真精美,这雕工着实细腻,对了,冬荣,你方才说这玉飞天是谁送的。”
冬荣看了看我,我对她微微点点头,她便道,“杨,杨贵人。”
“贵人?”王昭仪一听便又低头瞧了瞧那玉飞天,“是啊,她进宫也没几年,都已经从那个小小的美人晋封到了贵人。”
“奴婢也觉得娘娘委屈!”冬荣一听立马上前道,“那杨贵人入宫多年却并无所出,皇上却一连晋封!而娘娘在十六宅便给皇上诞下龙子,如今还被立为太子,可皇上却并未晋封娘娘,奴婢实在是替娘娘委屈!”
王昭仪面上的表情在努力克制,我抬眼望着冬荣冷冷道,“跪下!”
冬荣一听我的语气冰冷,再一看王昭仪面上的表情,双脚一软便跪在了地上,“娘娘,娘娘······奴婢,奴婢口无遮拦,方才,方才只是替娘娘觉得冤屈,一时失了神智,胡言乱语,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冬荣边说边掌嘴。
“够了!”半晌,王昭仪低喝一声。
冬荣停下了手,两个脸蛋红彤彤的全是自己的掌印,她把头垂得很低,浑身都在颤抖,“奴婢该死,娘娘恕罪!”
“冬荣,”我一步上前,挡在王昭仪和冬荣中间,低头看着她道,“当年在十六宅娘娘罚你去了库房做事,原想那几年你也该反省够了,可没想今日竟能从你嘴里听到方才那样的话,杨贵人如今是正得盛宠,可你要知道皇上的长子,我大唐的太子是娘娘所生。娘娘即便是再觉委屈,也轮不到你一个下人在这里抱不平。看来还是当年你反省的不够啊。”
“姑娘饶命,姑娘饶命啊!大明宫不比十六宅,冬荣不想去掖庭啊!”冬荣最后那声哭喊着实是撕心裂肺,我也确能感受到她的不愿,我向后退了一步,将被冬荣死死拽住的右脚抽了出来道,“你可知错?”
“冬荣知错!冬荣知错!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啊!”冬荣还要去抓我的脚,却被娘娘一喝,急忙收回了手。
“闹得还不够吗!”王昭仪起身走到冬荣跟前,垂眼看着她,半晌道,“安歌说得确实没错,那么多年,你还是没学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冬荣跪着跟在王昭仪身后,却见娘娘始终未回头看一眼自己,更是心灰意冷,抽噎着说不出半句话。
“娘娘!”我却在娘娘出宫殿之前又唤了一声。
王昭仪立在那里,只是微微侧了侧头。
“如今鲁王已被立为太子,宫中也都以您的承香殿为尊,内侍省的公公又送来了几名宫女和宦官,安歌以为,这个时候,娘娘身边还是多留些自己的人更为稳妥。”我看了眼地上的冬荣道。
王昭仪听了我的话,立在那里,半晌将微侧的头回正,然后道,“将尚功局送来的丝绸送到本宫寝殿。”说罢便出了宫殿,然而刚出了门外没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看向殿内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连本宫的话都听不懂吗!”
我在冬荣身侧干咳一声,冬荣这才反应过来,忙擦干眼泪,踉跄着站起了身,“奴婢遵旨!奴婢这,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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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里的花开花落总是从不等人,这日下午,我途经太液池,看着那前几日还开着正盛的花今日却败了,竟有些出神。
“在看什么。”
我一惊,转身匆忙跪了下去,“奴婢叩见皇上。”
“起来吧,这儿没别人,朕让李好古在外面守着呢。”他轻扶我的胳膊,我顺势站了起来。
“宫里人又给你······你们承香殿的人气受了?”他问道。
“回皇上,没有,奴婢只是,只是路过太液池,到处看看罢了。”我低头答道。
“一直朝堂时局都不稳,朕有好些日子都没能好好睡个觉了,倒是羡慕你的闲情雅致,朕何时才能如你一般,可以站在这里心无旁骛,只是因为赏花而赏花呢。”他对着我苦涩的一笑。
我缓缓抬起头仰望着他,面前的这个男人再也不是从前十六宅里樱花树下那个与我和安和大笑着吃着馄饨的李涵了,现在的他眼神里多了许多化不开的阴霾,那阴霾从他的一双眼里逐渐蔓延到了他的心里。
他转过身去,朝着那一片不似灿烂的花海望去,我刚想开口安慰他些什么,安和却一步上前道,“皇上,刚刚开州来人通报,宋申锡宋大人前日卒于开州贬所。”
我心头一紧,虽处后宫,但前任宰相宋大人的事情我也确有耳闻,只是没想到被贬一年不到,竟于前日在被贬之地殁了。我仰头望向他,他原先就皱着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半晌,我轻声道,“皇上说有些日子睡得不安稳了,皇上如果信得过奴婢,可否让奴婢为皇上助眠?”
他缓缓回过头看我,艰难的挤出了一丝笑,“你愿意吗?”
我淡淡一笑,微微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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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液池周围殿宇厅堂、楼台亭阁罗布。他坐在凉亭中望着前方,却始终都未言语。
我抱着绒毯跪在栽绒花毯上,轻声道,“小时候我很羡慕旁人的娘亲会给自己的孩子采耳,我时常躲在一旁悄悄地看着孩子躺在娘亲的腿上,然后他们的娘亲拿着小小的耳勺低着头接着日光一点一点的为他们采耳,有的时候,小孩会觉得痒,然后躲进娘亲的怀里偷笑,又有的时候,娘亲假装严厉的说‘不要乱动!’,可是孩子还是觉得痒,小孩就会缩着脖子,但是却不敢乱动。奴婢有娘亲,可是奴婢的娘亲从来不会对我做这些事情。陛下知道吗,奴婢有个师傅,就是从小教我本事的师傅,她待我很好,有的时候甚至比我的娘亲对我还好,可我敬她,也怕她。我的家庭很奇怪,所有的人都很严肃,可我不是一个严肃的人,所以我常常假装顽劣,想要引起我娘亲和师傅的注意,可是好像并没有什么用,她们还是有她们的事情要做,无暇顾得上我。我有个师兄,他不喜欢我,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可他就是不喜欢我,甚至还讨厌我,他曾伤过我,可我从不曾告诉师傅和我的娘亲。”
“为什么?”静默中他缓缓转过头看向我。
“嗯?”我似是没想到他竟真的在听我说话。
“你为什么不告诉你的娘亲和师傅。”他又问。
我笑笑,然后摇了摇头,“他到底还是我的师兄,我不想让师傅为难,毕竟,她也是我的师傅。”
“安歌,我能让你给我采耳吗?”他忽然道。
我一愣。
“今日我想我只是我,不是朕,而你还是安歌,却不是那个奴婢,可以吗?”他望着我,眼里竟是温柔。
半晌,我笑笑,一拍腿上的绒毯道,“那还不躺过来?!”
周围安静的只是清风拂过草地的声音,日光透过凉亭的纱帐洒在他的脸上,他的眉蹙得很紧,然后又一点一点的舒展开来,他面上的表情很紧张,然后一点一点的放松了下来。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耳勺递给了一旁伺候的宦官李好古。他已经躺在我的膝上睡了有两个时辰,李好古想让我换个姿势,可我伸手拦住了他,只是摇了摇头,我没有说话,害怕一点的声响都会惊动刚刚睡下的他,时光像是静止了一般,我周遭的世界似乎只能听到他均匀起伏的呼吸声,我垂头去看他,好像这一刻他真的只是他,却不是宣正殿上那个属于国家的王;而我也只是我,却不是承香殿里那个身份卑微的一介宫女。我也不知为什么会去看向凉亭外那个紧握腰间佩剑的人,他直直的看向前方,并不知道我在看他。我收回了眼神,轻轻梳理他落在绒毯上的发丝,安和却这个时候小心的回身望了望,我不经意的再次抬眼去看他,两个人的眼神便不小心的遇见了,他匆匆扭过头去,没再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