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透过绿颈酒杯打量着起居室。这时候奥托从厨房里叫她,让她把餐桌摆好。奥托更喜欢普通的酒杯,他觉得绿颈酒杯太小了。但索菲觉得用这套从祖辈那里继承的历史悠久的杯子是一种享受。这套杯子摆在桌上实在令人赏心悦目,不知怎的,就连里面的酒都有了不一样的味道,每一口都弥足珍贵。透过酒杯,整个起居室盈溢着绿色。她感觉几乎要失去平衡了,便把酒杯放了下来。奥托又叫了她一次。
“知道了!”她答道。
他们一起把椅子拉出来。奥托把鳕鱼和土豆泥摆在盘子里,一条条腌辣椒铺在鳕鱼下面,就像鱼片上延伸的一道道伤疤。鳕鱼白得像瓷器一般,土豆泥里填满了黄油。
“什么时候开始?”奥托问道。
“八点,”索菲说,“但我感觉我应付不了。”
“应付不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对吗?”
“没错,我猜我必须去。”
“必须去还是必须不去?”
“必须去。”
“你知道的,我也不太想去。”
“如果我不去的话,会被当成一种抗议。”
索菲把叉子戳在土豆泥上,打起精神,把食物送入嘴中。
“你胳膊上是什么?”奥托突然问道。
索菲狐疑地看着奥托,然后往下看去,看到右手腕上戴着的一个宽大的木质手镯。她把它往上推了推。
“哦,不过是让虫子叮了一下。”
“不是蜱虫吧?看起来情况不太好。也许你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
“它看起来这样不过是因为我一直挠它罢了。我清理过了,很快就会消肿的。”
奥托叹了口气,没再多说。这时一阵汽车经过的隆隆声从楼下街道上传来,又慢慢远去。
阳台的门啪的一声打开,空气和噪声缓缓渗入。街道上的灰尘伴随着空气飘进来,在相框顶部和书上留下了一层薄薄的灰色阴影。不过这也正是他乐意看到的。他们生活在充满艺术气息的白墙内,但是并没有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把他们与楼下街道中五彩缤纷的生活隔离开来。搬进来两年后,他把阁楼也买了下来,并修葺一新。奥托仍然能够感受到这项工程的余韵在肌肉里快活地跳动。他和索菲经常说,他们选择这片街区是因为它充满活力,各种各样的人生活在这里。有些人会称之为多元文化,但奥托一直对这样的措辞很谨慎。他很反感索菲经常用的一个词,叫作“社会树冠”,是她从某个参加展览的贵妇人那里学来的。由于她懒得解释这个词的意思,因而人们很少能理解她的笑话,很多人认为索菲根本不懂怎么开玩笑。那位贵妇人一语双关,意思是她栖息在社会的上层树枝,也就是社会的“树冠”上。她称自己是特权阶层的一分子。“我们生活在这里,在最高的树枝上,俯瞰着城市的屋顶,我们清楚地知道,我们是社会树冠的特权阶层。”他们带客人参观的时候,索菲经常这样说。有时候她会加上一句:“假如我们仍然住在西边,我们会感觉离树干近一些。”她从来没有注意到她说这些话时,投向她的那些狐疑的目光。然而,奥托注意到了。
“这些天路上的车好像变多了。”索菲说。
“很多都是改道的车。新街区建好之后这种情况就会好很多。”
“是林苑。你没听到他们都把它叫作‘林苑’吗?没有什么街区住宅楼或者公寓了,现在人们都把它们叫作‘林苑’‘花园洋房’或者‘园林别墅’。”
“随便吧。”奥托耸了耸肩。
索菲去换在展览开幕式上要穿的裙子,奥托跟着她到楼上去换一件衬衫。衣柜的门敞开着,她在衣柜前站定,端详着一排黑色礼服。她到底有多少条这样的裙子?她用哪些标准来确定究竟穿哪一条?对于奥托来说,这些裙子看起来都差不多。
“你觉得你不得不去,是因为卡琳吧?”他说着,帮她拉上裙子背后的拉链。他喜欢看她绾起头发不让拉链夹住的样子。一种干燥的清香从她的颈间飘来,奥托顿时感到自己整个人都沐浴在了温暖的阳光里。
“怎么说呢,这其实是我负责的部门!但没错,这个秘密的开幕式是卡琳的主意。当然了,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收到了独一无二的邀请,或者认为自己是因为有熟人才进了被邀请名单。当他们发现这个展览基本上谁都能来的时候,肯定会发飙的。”
“那我至少还可以期待一下欣赏他们进来时的那副表情。”
“展览的照片都非常精彩。”索菲说,“实际上,有些视频非常……”
“人山人海的,我很可能什么都看不见。”奥托打断了她。
说完,他便下楼去厨房煮咖啡了。他对着热咖啡吹了吹,眼镜瞬时蒙上了一层雾气。
“德普会在展览会上演奏。”索菲拉开了他旁边的那个凳子。
“你怎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这是她的另一个主意。”索菲咕哝着,抿了一口咖啡。奥托用的是那套黄色的摩卡咖啡杯。
“真不敢相信!你都还没怎么宣传今天晚上的精彩之处呢,但是听起来就已经棒极了。那个艺术家自己呢?她真是只小野猫。不知道到时会不会有什么好戏看呢?”
“你是想到上次她……”
“咬了文化部长!”他笑了起来,“讲讲那次咬手的事,那可是给你们饭碗的手啊!”
索菲慢慢地摇了摇头。奥托打量着她。
“不是……你担心它会成功,是这样吗?你担心卡琳会占上风?”
她投过去一个充满挑衅意味的眼神。“卡琳想怎么成功都可以,只要她别用它来给我施压。我担心的是这个。我厌倦了阴谋诡计,厌恶至极!”奥托轻轻拍她的背。索菲把他的手推开。
“我们该走了。”
楼梯间有的地方很黑。这里的租户很少会抽出时间来把自己楼层的灯泡换掉,尽管合同规定他们有义务这样做。奥托绕了一大段路,才避开他们楼下租户门外的大袋垃圾。索菲没忍住,轻轻踢了一下垃圾袋,结果袋子里的咖啡渣就溅落到了门垫上。
“干得好!”奥托说。
由于时间比较紧,他们决定骑自行车去。然而索菲很快意识到,她的礼服不是实用的骑行装备,太短了。但去博物馆的路大部分是下坡,所以她决定踩踏板的时候双腿并拢,这样可以端庄一点儿。
七年前,他们刚搬到延斯别尔克斯大街的时候,索菲到她工作的地方步行只需三分钟。她开始在博物馆工作跟他们搬到特因街区大约在同一时间,都是在博物馆选址布耶维卡并搬过去之前。感觉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就像上辈子的事一样。确实是上辈子的事。这么多年来,这个地方已经变了,但很难准确地指出究竟哪里发生了变化。也许是他们开始用不一样的眼光来看待周围的一切。这个地区一直有些破败,纸和塑料在街上跌跌撞撞地转圈,汽车在路上横冲直撞,行人不管不顾地横穿马路。她骑自行车穿过特因大街时一直处于戒备状态。她这样做不是没有道理的,刚刚就有人一下子出现在她车前。索菲用力刹车,后轮发出了“吱——”的声响。一个身材瘦长、穿着红色T恤的年轻人向她投来一个惊恐的眼神,然后迅速换了一种表情。他嘴里咕哝着什么,然后一声咆哮从喉咙深处翻腾出来。他翘起下巴,用手狠狠地砸了下她的车把,然后走开了。
索菲的双脚刚才如同钉在地上一般,现在开始颤抖了。一群刚刚还在高声说话的男人安静下来,停下来看着她。他们的脸上浮现出某种表情,似乎是带着期盼的神情,索菲不知道该如何解读这种表情。她一只脚蹬地,另一只脚跟上来,勉强让自己挪动脚步,继续骑车。奥托毫不知情,他已经穿过了她停留的那个十字路口,远得她几乎看不见他的背影了。
她追上他的时候,他正在桥上等着。
“是裙子让你骑不快吗?”
“不是。是那些该死的横穿马路的人,就好像他们无论走到哪儿,面前都有一块无形的红毯铺开。我差点儿撞到一个人,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啊!”
“这条裙子,”她的声音几乎是支离破碎的,“这条裙子是最不成问题的问题。”
“抱歉我没有等你。”奥托说。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关系,”她看了看手表,“八点了。”
“我们就快到了。”他说。
傍晚
在潮湿的秋夜里,博物馆的玻璃幕墙看起来很沉闷。从桥上看,那个建筑似乎在水面上倾斜而出。但随着他们越走越近,它似乎又挺直了。一条横幅挂在门口,上面的字是大地色的。待到近前,他们才辨认出上面写的是什么。先是“黑暗挪威”,然后是艺术家的名字,“珍妮·韦格尔曼”。这是一个系列展览的第一场,主要展示挪威艺术家对爱德华·蒙克的艺术主题的阐释。珍妮·韦格尔曼对荒凉与黑暗进行了深刻解读,她的作品中充满了忧郁、暮色元素。她是一名摄影师,她的作品刻画了荒芜的被积雪覆盖的森林道路,上面有时还带有人或车辆经过的痕迹。她的视频是黎明时分在公园小巷拍摄的,一两个人倏然而过,身影一片模糊。这些作品看起来很黑暗,所以很符合这次展览的主题。评委们很喜欢这些作品。
索菲喜欢这个展览,但是对这个概念本身持怀疑态度。这个系列展览的第一场题为“我们时代的忧郁”。太肤浅了,索菲想,太简单了,也太表面化了,向挪威艺术家们发出这样的呼叫实在是太尴尬了。然而,她是博物馆里唯一提出这些批判性问题的人,在过去的几天里,挪威人和外国记者对这个展览显示出的兴趣令人难以置信。
无论如何,现在的一切都是卡琳说了算。他们进来时看到了她。她看起来就像穿着红色连衣裙的感叹号,身上的一切似乎都是笔直的,她的颧骨、她的肩膀、她的臀部,以及她裙子下面突出的棕色膝盖。她身材纤瘦,但并不是皮包骨头。她正迈着敏捷的步伐向他们走来,两只胳膊伸向他们。她亲吻了索菲的两颊,就好像她们不是每天都见面一样。奥托获得了同样的待遇,外加一句恭维话:
“衬衫很漂亮!”
“谢谢。当然,这是索菲……”
他的衬衫是淡蓝色的,接近银色,但卡琳的注意力已经游离,飘向了人群。她站着,紧张地将重心从一只脚转移到另外一只脚。对于卡琳,奥托好像说过什么,索菲虽记不清楚了,但有这种印象。他好像说卡琳很美,颧骨很高,只有来自卑尔根的女孩才会这样。索菲从来没有嫉妒过卡琳,也没有想到奥托会被她吸引,尽管他不止在一个场合称赞过她高高的颧骨。高得惹人生气,索菲现在想,她注意到卡琳用厚厚的一层腮红来突显颧骨。
“看,卡琳,大家都来了!”
“是的,确实超出了我们的预期!”卡琳向他们两个人飞吻,然后消失了。索菲注视着她离开的背影。那是她自己家的一位客人。索菲不知道自己是大声说出来了还是仅仅在脑袋里想了想。奥托向一群聚在一起的记者致意,其中一个近乎是筋疲力尽、软绵绵地挥了挥手,可能想要显得不冷不热。
“年轻的行尸走肉。”奥托咕哝着说。
“老迈的青年。这不正是这一代应该代表的新的真实吗?”
“好吧,无论如何,疲劳是真实的。”
“他们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卡琳蒙骗了他们。”
“呃,他们看起来不像有多生气。”
索菲立刻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人墙看起来难以穿透。喧嚣的声音在崭新的荒芜的大厅里回响着。值得庆幸的是,会场有一个小小的展台,一个年轻女人正在供应起泡酒。刚喝下一口,索菲就觉得整个人都精神了。突然间,一只温热潮湿的手碰了碰她的手臂。
“你好,老板。”
是阿斯蒙德。他穿着格子衬衫。无论在什么场合,他总是穿着格子衬衫,而且是长袖的。他是一位策展人,是跟她关系比较好的策展人之一。他不仅爱开玩笑,在她被任命为展览和藏品组织部门的负责人时,他还是唯一没有突然对她改变态度的同事。即使是现在,几个月过去了,人们还在绘声绘色地谈论她的升职。索菲怀疑他们所有的评论和鼓励都暗含讽刺。但阿斯蒙德是少数几个在说话时让人备感真诚的人。索菲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所以只是点了点头,举起了酒杯。
“每个人确实都很开心。”阿斯蒙德挥挥手臂,扫向整个房间。
“是吗?那么我们也应该表现出开心。”
阿斯蒙德举起酒杯,轻轻碰了下她的酒杯,并眨了眨眼,酒杯叮当作响。
“致爱德华。”
“致爱德华。”她认真地回应。他站在我这一边,她想,但很快她就对此产生了怀疑。
“就连文化部长心情好像也很好。”
“文化部长?文化部长在这里吗?”
阿斯蒙德点了点头,指了指文化部长。索菲一开始还是没有看到文化部长,但她看到了奥托的背影,他正自己一个人转来转去,仔细观赏展品。她居然没有注意到他离开了自己。奥托站在一幅巨大的照片面前,照片上是积雪覆盖的森林公路附近堆积的一堆原木。由于某种原因,原木的切割表面让照片看起来很明亮,反衬得雪就像灰色的一样。树真的有这么亮?奥托想起家里等待他处理的文件,该死的乌拉恩事件。他渴望了结这件事,或者至少有个大体的解决思路,但这类事件从来没有真正了结过。他和文化部长擦肩而过时互相点了点头。索菲没有提到文化部长会出现在开幕式上。奥托转身寻找妻子,她正在和她的同事说话。那个人的名字他记不起来了,是奥斯吉尔,还是阿斯吉尔?索菲在那个人身边显得很娇小。她站在那里转动她的手镯。她紧张的时候总是会摆弄她的首饰。她跟别人说话的时候总是会转动她的婚戒,就好像她要把自己拧到地里一样,奥托经常对此感到恼怒。
索菲意识到自己正在挠手镯下面被叮咬的地方。阿斯蒙德注意到了。
“是蚊子叮的?”他问。
她想说点儿什么,但还是打住了,只是点了点头,把手镯挪到别处,不让它磨到被叮咬的地方。卡琳邀请了文化部长却没有通知她?文化部长打算说些什么吗?正式的开幕式是在明天。索菲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卡琳。卡琳在人群中灵巧地穿行,就像一根红色的线把各个群体连在一起。卡琳一定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因为她突然向索菲和阿斯蒙德刚刚建立的安全区域走来。索菲又开始转动她的手镯了。
卡琳凑近索菲的耳朵。
“文化部长的事……”
“我不知道他会来。”
“我也不清楚,直到今天下午才知道。不过如果邀请他说几句的话……”
索菲眉头紧锁,但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卡琳就站在白色的临时演讲台上,它就像一块魔毯一样低悬在地面上方。卡琳直接开始讲话,都没有咳嗽一声或敲敲麦克风示意一下。索菲听到了人群中善意的窃窃私语,想起她被任命为部门经理之后第一次绩效评估时的场景。卡琳表达了她能够亲力亲为举办展览会、直接面向公众的兴奋之情,这让索菲之后很难处理她们之间的紧张关系。她知道卡琳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索菲也知道,大多数在博物馆工作了一段时间的人会认为,卡琳长期以来的一线工作比索菲的研究工作和发表的众多作品分量要重。
“我们今天还有一个惊喜,文化部长想跟大家讲几句话。”卡琳以这句话作结,退到一边。文化部长拿着一束长长的暗红色剑兰现身,他走上演讲台时失去了平衡,卡琳赶紧将花束从他手中接了过来。
“是的,经历了这位艺术家和我的前任部长的事以后,我还敢露面向她表示问候,确实是一个惊喜。”文化部长在观众的笑声和嘘声中开始了他的讲话,“但因为这是一个特殊的场合,我还是想抓住这个机会。”他继续往下说,紧张地眨着眼睛,并从灰色西服的内袋中取出一张纸条。索菲觉得他本人看起来就有点儿像一枝花,他身形单薄,歪着头站着,显得头重脚轻,就像一枝被独自插在玻璃花瓶中的郁金香。他的演讲让她很高兴。那不是典型的部长式演讲,试图把博物馆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他的演讲是关于蒙克的遗产的,人们普遍认为蒙克的遗产对这样一个小国家、这样一个小小的首都城市来说太过沉重,难以承受。“我们,我指的首先是政客,更倾向于看到问题,而不是机会。我们看到价值之前,会先看到成本。但是你们看,”他指着周围的艺术品,“看看这位伟大的艺术家有着怎样的影响,她如何赋予我们灵感,如何塑造着我们,不仅影响了一代代艺术家,更影响了我们整个民族,让我们能够将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这些住在遥远北方的奇特的人的生活状况:寒冷,疾病,挣扎,还有太阳、夏日的阳光、雪中的亮光、夜晚的灯光,以及我们脸上的光,变成一种永恒的印象。”在文化部长的演讲中,人群已经归于沉寂,他们站着环顾四周,珍妮·韦格尔曼的摄影作品在周围的墙壁上熠熠生辉,闪闪发亮。索菲瞥了一眼阿斯蒙德,他正在用手指敲打着酒杯。阿斯蒙德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轻轻地点了点头。
然后珍妮·韦格尔曼走上了演讲台。她的白发一如既往地乱如杂草,她的皮夹克也是白色的,她的眼睛化着浓浓的妆,看起来就像苍白脸上的两个黑色池塘。她看起来并不完全无害,不过,观众得到了出乎意料的乐趣。花束已被交还给文化部长,而他不得不弯下腰把它递给这位艺术家,因为他比她高整整一头。当他弯腰的时候,她用双手抓住了他的头,吻上了他的嘴唇。这是一个漫长而热烈的吻。因为他双手捧着花束,所以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用花束将她推开。因此,在试图逃离珍妮·韦格尔曼的魔爪时,文化部长看起来就像是试图用剑兰挖出她的眼睛。相机的快门一闪,照亮了他们的脸。文化部长匆忙跑下演讲台,艺术家把脸藏在了那束剑兰后面,其中几支剑兰在刚才的“混战”中被折断了。
索菲在喧嚣的人群中艰难跋涉,希望能找到文化部长,乞求他的原谅,弥补他们的错误。感谢他精彩的演讲,可惜在这次小小的艺术叛逆之后肯定没有人记得了。然而,他和另一名穿西装的男子已经在往外走了。索菲差点撞倒文化部长的一个公共事务交流官,那是一位她想不起来名字的年轻女性,当时那个公共事务交流官正在与一个记者争论。
“无耻的公关伎俩,真令人难以置信,”她朝着索菲的方向猛烈讨伐,然后又转向那个记者,“你不应该让自己这样被利用……这纯粹是一种宣传的噱头!”
这位记者向公共事务交流官投去一个傲慢的眼神,然后低头看了一眼手机。“那也是个挺成功的噱头。已经发布到网上了。”他说完朝着门口走去。
索菲看到外面开过来一辆黑色的汽车,它将文化部长吞了进去。她只能放弃打算,咕哝道:“好吧,他可是自己主动来的。”
那个女人惊讶地看着索菲,然后噘起嘴,转过身来紧随文化部长而去。索菲颤抖着,抱着自己的手臂,尽管天气并不冷。她回到大厅。三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女孩在演讲台上安装电子琴、吉他和贝司。在她们旁边,卡琳与珍妮·韦格尔曼、评委会主席和几个记者聚集在一起。
奥托看着索菲从舞台的另一侧走来。她谜一般地美丽,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而她总是隐藏在这样的笑容背后。卡琳总是称她为拉斐尔式的典范。她正朝着他走来,但接着德普开始了他们的第一首黑暗而顽强的歌曲,人群开始聚集在演讲台周围。这个乐队的特别之处在于演奏主打歌曲的速度都非常缓慢,听起来几乎一样,至少听起来一样压抑。奥托看了看卡琳,向她竖起了大拇指。卡琳向他闪现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显然,这个夜晚是属于卡琳的。
索菲并不想从人群中挤过去,所以她转过身来,径直朝着房间的后面走去,走向放着饮料的桌子。提供饮料的女孩走了,气泡酒也已经跑气了。索菲到处都看不到阿斯蒙德。音乐从远处听起来很模糊,就像空桶内的振动一样。对于那些出席的人来说,这是一场精彩的演出。索菲知道卡琳和其他工作人员会得出如此结论:博物馆系列展览有了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开端,一个可耻的吻,一个狂野的艺术家,一个被羞辱的文化部长,仅存的少数纸媒的头版。只有她一个人觉得这一切很不光彩吗?索菲感觉到她后背下部熟悉的疼痛,臀部的那种刺痛。沉睡的疼痛又苏醒了。她的身体可能要封锁了。开幕式的一些事让她十分烦恼。那个吸力强劲的吻。一个吸血鬼式的吻。
她转身回到了晚会现场,在钱包中翻找钥匙卡,然后向博物馆深处走去。自动扶梯已经关闭了,于是她乘电梯到了八楼的展厅,就像进入一个盒子一样,没有声音,没有印象。索菲慢慢游荡着穿过房间,没有在任何一幅画前驻足,她从来没有以这种方式观赏过它们。它们翻滚着,色彩、光影和生命灾难的碎片奔流而过。刺耳的咳嗽,短促的呼吸,被狂热点燃的眼睛。苍白的皮肤和优雅的礼服,只能暂时掩饰破裂,却难抑腐烂和死亡的气息。美和真存在于同一幅画中,存在于每一幅画中,这才是重要的,索菲想着,继续往前走。美和真可以是同一件事,那就是当它成为艺术的时候。这就是我们努力的方向,坚持这一点很重要。当她穿过一个个房间时她这样想着,忘记了时间,也暂时忘记了那个吻带来的不快。
她在回家的路上试图向奥托解释。他们边走边推着自行车。这时候天还不算黑,但路灯已经亮起,支撑起如悬挂在头顶的帐篷一样的蓝黑色沉重天空。警察局后面的街道几乎是空的。索菲一个人走的时候很少选择这条路线。
“这一切都太……没有意思了。重要的事情不断被丑闻、名人、时髦的事所掩盖。部长想说一些关于艺术的实质性内容,然后……唉,是艺术家本人破坏了它……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任何宣传都是好的宣传,这仍然是真的。”
“但是代价是什么?总是让所有的事情都耸人听闻,把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微不足道,只是具有登上小报的价值,迎合最卑下的本能?我们永远无法从平庸中挣脱出来。为什么?因为没有人想要挣脱,即使是与有史以来那些伟大的艺术家一起工作的人也是如此。每个人都极度害怕被贴上精英主义者的标签。这就是最糟糕的……”
“你的工作环境让你产生了偏见,”奥托说,“你看待一切问题都是从那个角度。”
“很有可能。”
“卡琳和其他人很可能认为这小小的丑闻对博物馆是有利的。不过,算了吧,选择你自己的战场!”
“那都是从你那里来的。”
“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只是说你看起来很乐意亲身加入每一场战斗,不管是大的还是小的。就好像乌拉恩事件。”
“那个,其实是一个非常难处理的案例。”
“你看对吧。”
他叹了口气。在他们的脚步声之上,还有他的西装外套轻轻掠过自行车铃铛的唰唰声、公交车经过格陵兰街区的轰隆声。这样的叹息表明谈话结束了。这意味着他觉得他跟她的谈话没有什么进展。他听到了自己的叹息,马上就后悔了。他们已经无数次讨论过这声叹息了。
“但是,无论如何,”他急忙说,“你是站在风口浪尖的那个。我可以理解这种感觉一定很讨厌。”
她没有回答。他们路过了最初几年经常光顾的那家印度餐厅。它已经关闭一段时间了,但桌子上仍然铺着桌布,插着塑料花的小花瓶像往常一样摆在桌子上。奥托希望那位和善的店主当初没有破产。他们曾经互相承诺,如果餐厅重新开业,他们一定要比之前更频繁地去那里吃饭。索菲经过窗子,没有往里看。餐厅的名字是贴在窗玻璃上的金色拱形字母,被来往车辆带起的尘埃覆盖着,几乎难以辨认了。
“我希望附近能尽快开一家好一点儿的餐厅,”奥托说,“要是关掉‘好邻居’,把它变成一个舒适的小酒馆就好了!”
角落里的酒吧里面和周围往往充满了喧嚣与躁动。现在它看起来很安静,但“小可怜”像往常一样躺在外面。那是条总会把头放在脚上的狗,“小可怜”是奥托和索菲给它起的绰号。“小可怜”似乎有一半德国牧羊犬的血统,另一半是别的什么品种,耳朵和鼻子尖尖的,不算是棕色,应该说是黑色的。它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外面躺着,被一根短绳拴着,眼睛追随着路人。奥托幻想着把它放出来带它一起走,把它带回家,给它提供食物,爱它,带它一起在公园里散步,给它一个温暖的家。但“小可怜”已经有主人了,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手臂上有文身,文身一直延伸到脖子下方,蓝色和红色的图案在偾张的动脉中交汇。所以奥托在逃避。他总是在逃避。我从来没有拯救过任何人,他想。
“舒适的小酒馆。”索菲鄙夷地重复着这句话,“你知道吗,昨天我从门口进来的时候,里面有一个男人在小便。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就站在那里,在我马上要进来的地方,摇晃着他的脚跟小便。你认为有人会在这样的地方开一个舒适的小酒馆吗?”
“你怎么做的?有没有吼他?”
“吼一个那玩意儿还露在外面的男人?”
“不,你不可能那样做。你可能只是耐心地等他结束。”
“不,我没有!我骑了很长时间的一段路,绕着坎蓬走,生气极了。直到小便在地上浸透了我才回来,但那股恶臭还在。现在也还在!”
他们正穿过铸铁大门往回走。门在铰链上发出尖厉的声音。闻起来确实有尿液的气味。
“在这种情况下,也许我们应该搬走,”奥托说,“去坎蓬。或许我们真的应该认真考虑这件事了?”
索菲没有回应,他们把自行车推到了停放处。在他们后面,白桦树沙沙作响。这两棵桦树是庭院里的骄傲。几片黄叶落在宽阔的花园桌上。是不是太早了?但是夏末已经很干燥了。
“我们不会再年轻了,”奥托继续说道,“几年之后,这么多层楼梯对我们来说可能太多了。”
通过她拨弄自行车锁的哐啷哐啷的声音,他可以看出她不喜欢他的话。当索菲和别人谈起自己和她的丈夫时,她一般会说他们四十多、五十多,而事实上她已经快五十岁了,而他很快就要六十了。奥托觉得她实际上是在否认,拒绝他们正在变老的事实。他曾经大着胆子就此话题跟她进行过一次认真的讨论。“但是奥托,我们会老很长很长时间。”她曾经这样说,“我们会老那么长时间,甚至是几十年,这样的时间还不够长吗?我们必须在这个时间到来之前就开始老吗?”对此他无话可说,他不能说出他一直在想什么。他们已经老了。当他们失去玛丽的时候,就已经过早地被抛入衰老的行列。
登上台阶之后,索菲走向厨房烧水沏茶。奥托瘫在读书椅上,很快就深陷在报纸中。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索菲在他桌子对面放下了一个杯子,直到茶变凉了,她已经睡了。
夜晚
索菲最初不知道是什么吵醒了她。房间很黑,外面的街道一片寂静。她记不清她梦到了什么。在她旁边,奥托的呼吸平稳而安静。索菲试图停止思考。如果她能设法斩断思绪,放松下来,她可能会再次入睡。她转过身来,放松自己的身体。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注意到手臂上有敲击的感觉。呃,也许不能确切地说是敲击,但还是有种感觉,一种压力。她能感觉到她胸部的心跳和右臂的脉搏。是被叮咬的那只手臂。她用左手抚摩它。右臂很温暖,但是手腕上方可能有点儿肿胀。这一定是她醒来的原因。她之前一直压在这只手臂上,它已经麻木了。她平静地呼气,试图再次进入梦乡,从床上,从她的思绪中,从把她留在那里的一切中,悄悄溜走。
但是没有任何刺痛感,索菲想。当神经被刺激、被重新唤醒的时候,通常会有刺痛的感觉。她起身轻轻走到浴室里,打开灯,坐在马桶上,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听到了一条细细的水流顺流而下。她也许应该放弃在晚上喝茶的习惯,即使是温和的绿茶也会让人睡不好觉。她把两只胳膊伸到面前,比较了一下,没有发现有什么差异。被叮咬的伤口周围有一些肿胀,看上去更像是凸起或肿块。伤口周围没有红色的圈,看不出来叮咬的痕迹。如果周围出现了红圈,那就危险了。她不能带着这样的伤口去看医生。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肿块,她一直挠到流血。索菲擦了擦,走近水槽,把前额靠向镜子,让凉水顺着她的手腕和手往下流。她在柜子里找到了一些消毒剂,瓶子几乎空了。它在那里已经很多年了。它被稀释了,而且放得太久了,可能没有任何效果了。她将瓶中剩下的液体直接倒在伤口上,大部分洒落到了水槽里。她一定要记得多买点儿。还有碘酒,碘酒不是效果更强吗?她拖着脚走到厨房,找到了炉灶上方搁板上带有购物清单的便笺本,她开始列单子了:伤口愈合软膏、碘酒。伤口看起来还是很吓人的,所以她急匆匆地写下另外一些东西,洗涤剂、橄榄油。
厨房在晚上似乎改变了,就像其他所有东西一样。吧台上方刺眼的灯光没有延伸到很远的地方,至少没有进入起居室。奥托的外套挂在椅子上,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有生命的存在。就好像椅子和外套已经合并成一个新的生命形式,一种有着一半生命的生物,看着她,跟着她从这个窗户走到那个窗户,向外看。她希望外面出现什么呢?不寻常的东西。那就是她想要的。一种惊喜、一种改变。她的眼睛已经厌倦了这一排排的房屋,这些不同高度的屋顶,还有为地平线抹上灰泥的建筑起重机。这些毫无生气的、昏睡的街道,她想把这些抓住拉到一边,就像拉开舞台幕布一样,窥视其后面的东西。一个新的城市。一个新的夜空。或者是一片广袤开阔的平原,青草在微风中荡漾。一个人变成了他所看到的东西。她感到自己僵化了,就像黑暗的城市一样。
但她能感觉到黑暗即将退却。至少那也是一种变化。黑暗退却,时间到了就会如此。然而黑暗从未远去,它只是暂时退缩,躲在山脊后,盘踞在山洞里,伺机东山再起,吞噬一切。现在它聚集在地平线附近,愈加浓重,准备撤退。索菲额头靠在玻璃上,意识到它刚刚擦过窗户。它会留下一个印记。她打了个哈欠,靠得更紧了,她可以感觉到内心的搅动与震荡,想要给它取一个名字。淡淡的焦虑,也许可以这么讲。如果有淡淡的焦虑这种东西,那么它应该会和浅浅的忧郁有关。是谁谈论过浅浅的忧郁来着?那应该是什么意思?索菲深吸一口气,呼出。玻璃上留下了另外一个印记,那是她呼吸中的水汽。她亲吻了这个印记,那么印记中又有了另外一个印记——她的嘴唇留下的印记。浅浅的忧郁一定是在夜晚蔓生的那种疲惫与悲伤,最后可能是在一个明媚温暖的夏夜,客人离开,酒杯收起,台布从桌子上撤下。那个人会一下子意识到,这个夜晚是成功的,但是现在,它结束了。
一辆白色的送货卡车在街道上缓慢行驶。看到这种车辆仍然可能会触发她的恐慌。但是很快,她就听到了一捆捆报纸投掷在干涸的喷泉广场上的声音。那是蓝色的报纸推车存放的地方,靠在一排栅栏旁边。不久它们就会吱吱响着向整个街区走来。那暗淡的晨光在喷薄而出之前覆盖一切的那层薄薄的膜,是如此脆弱。在最初的几年里,这些夜间作业有着一种与其他作业不同的节奏——更加短促。她曾被无法忍受的想法和疼痛的背部所困扰,不得不快速地来回走动,好像至少要蹚出一条路来。现在她的血液和思想能够更冷静、更自由地流动。她可以看到他们的公寓大楼就像一艘船一样,上面载着一群睡眠中的乘客,穿过未知的水域,穿过黑暗,驶向崭新的一天,驶向一个崭新的港口。但突然间,她看到的不再是一艘夜间航行的船,而是生命本身,在全速前进。
没错,悲伤会随着时间而消退。没错,悲伤也会越来越强烈。
索菲在起居室和书房之间来回走动。房子看起来空空荡荡,尽管墙上装饰着五颜六色的画,也摆放着时尚的家具,还有她从祖父那里继承下来的古怪的小雕像和半身像,陈列在书架和底座上。桌子上,一束万寿菊喷薄出灼目的橙色。窗台上有一个金鱼草花瓶,清新而精致,就像玻璃杯一样。尽管如此,房子仍然缺少生气。很简单,就是缺少人的痕迹。地板上散落的玩具,压碎在地毯上的面包屑,背包和丢弃的袋子,桌面上一包包已经过期很久的黄油,体育装备挡住了进入客厅的路,家具由于房间中不停打转的旋风而站得歪歪斜斜。它缺乏生命,因为那里没有人。只有幽灵,只有阴影,只有那些本来可能存在的一切。
只有他们两个,奥托和她。这个问题她总是试图逃避。她已经变得善于思无所思,她已经练习好几年了。但有时候这个问题会紧逼上来,在蔓延的晨光中,又一次不知不觉地出现在她面前。他们是否应该留在那间房子里,那间玛丽曾经和他们一起生活的房子?当他们做出决定的时候,索菲绝对清楚,她不能继续生活在一个承载这么多回忆的地方。所以,这意味着她必须离开那间房子,那个她的女儿曾经蹦蹦跳跳、睡觉、玩耍、吃零食、哭泣、唱歌的房子。索菲靠在书柜上,轻轻地把头磕到书上。她现在仍然会坚持这是她不得不采取的决定。这并不意味着它不让人痛苦。这并不意味着伤口不会每天重新裂开。就在最近,在填写表格的时候,她碰到了一个问题,问她是否有孩子。她站在那里,没有动,盯着表格,没有办法下笔。两个框要划掉一个,是或者否。她不知道该去问谁。就算能找到,她要问什么?告诉我,我有孩子吗?还是我没有?
还有更多的问题。有一次,这些问题钻进了她的头脑……她是不是应该更坚定地再生一个孩子?是的,她本应该这样的。他们当然应该再有一个孩子,她和奥托的,趁时间还来得及。但起初他拒绝了,态度惊人之激烈,后来是她犹豫了。他们从来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同步过。索菲再次抱起胳膊,被叮咬的伤口周围变得温热。这是在发炎。这是她的身体必须处理的问题,不管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着。如果奥托知道它是蜱虫叮咬的话,只会不必要地担心。他会小题大做的。蜱虫很小,她曾经试图把它拨出来,但很有可能这个生物的一小部分仍然残留在里面。一旦彻底清洗之后,一切都会变好的。
她任由报纸躺在门垫上,想试着再睡几个小时,和奥托一起迎接清晨的到来。索菲悄悄地爬上楼梯,来到浴室,找到了挂睡袍的衣架。窗帘里透出的苍白光线足以让她看到镜子里一个黑暗的身影,一个穿着蓝色短款连衣裙的女孩。这件衣服实际上是一件长T恤,换洗了很多次,磨薄了、洗旧了,变成了一件破旧而柔软的套子。很快她就将不得不抛弃她最喜欢的睡袍,她会永远找不到任何东西来取代它。
床很冷。她已经离开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