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傅音逛街时,偶然路过家琴坊,听得一阵琴音悦耳,不由得多瞥一眼。
“大世族家的公子果然技艺超群。”
我顺着她的目光瞧去,荣业,果然,白衣胜雪,温润如玉。
后来傅夫人邀我去给傅音选嫁衣布料,说自家女儿不热衷这事,因和我平日走得近,可能知她喜好。其实并不,她从未和我聊过这些琐事,但我不好推脱。谁知街上走着碰到周尘,还一副厚脸皮跟着去。
“这不是傅夫人嘛,早听说傅家小姐许了亲事,今日登门,我一定拿出最好的布料。小黄,把新进那匹苏绣锦缎拿出来。”
店家似乎把我当成了傅音,一个劲把布料贴在我身上,我站累了,坐下喝杯茶。
“大将军真疼爱这个表妹,亲自来陪选。将来姑娘出嫁之日,将军必定不舍。”店家话也忒多,“不过放心,用我们家的布料。将来夫妻二人一定和和美美,子孙满堂。夫人和将军尽可放心选。”
一席话说的傅夫人喜上眉梢。“就这匹吧,越儿觉得如何?”我点点头,“那好,明日来府上量尺寸。”
“你怎么呆呆的不说话,不高兴干嘛非要来?”我把周尘拉到一旁。
“只是在想你穿上嫁衣的样子。”
“我?你有机会瞧得见吗?想吧,随便想,我一定是光彩照人、风姿出众。”
“再多吃点,嫁衣都要多裁点布料。”
气人,我抓着他的手扭了一把。
“不过好在我钱多,出得起。”
我又踢了他一脚,转身正好瞧见傅夫人出来。“尘儿,多让让妹妹,平日里挺好一孩子,怎么尽逗妹妹呢。”
我得意地冲他晃晃脑袋,这才是真正的明眼人,惩奸除恶。
“那何家究竟怎么样?”待傅夫人走后,我才敢问周尘。
“老实本分,音儿嫁过去不会吃亏。”
那就好,安安稳稳的一辈子。
闹市口有人表演杂技,周尘不情愿地被我拉着去看。我一向好奇没有灵力的凡人是如何做得出这些非凡效果。定睛瞧了一阵也没看出端倪,确实精彩,特别是吐火,这可是火神特有技艺,在人间却能轻而易举看到。我兴奋地给他们鼓掌,一会儿踩到某人,一会儿一肘子碰到谁。我回头一看,周尘盯着我,眼中却满是笑意。
“卖艺为生,全靠父老乡亲捧场!”一人拿着盘子到处转,我示意周尘快给钱,他全然不理,我不得不自掏腰包。
“回去你得还给我,出门不带钱不是好习惯。”
我看见对面有个人在给我打招呼,看起来确实面熟,我想了一会儿,当初在小岳楼替我出头的小公子。我也朝他挥挥手。
“什么人?”
“一个朋友。”
“你何时还学会交朋友?”
“周尘,别不讲道理。我在凡间待这么久,认识几个人不奇怪吧。说不定到时候还是我去送他们呢。”提前认识认识,将来好开展公务。
“接下来给大家表演胸口碎大石。”一人躺在凳子上,压块石板于胸膛。锤子一下,我的心也跟着紧张起来。随即众人一声喝彩。
我看见几个人穿过人群走向他们,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不是前天才交了十两银子嘛,养家糊口确实不易,您就行行好。”
“快把钱拿出来,不然立刻砸了场子,把你们赶出郢都。”
“真没有这么多,要不您给宽容几天?”那老头子已然卑微至极。
“你等着。”接下来黑衣服人大喊,“这些我们都看倦了,没什么真本事,大家想不想看砸三块石板,开开眼界!”
众人看热闹,永远不嫌事大。
“爹,会出人命的。”年轻人说了句。
“把钱带回去给你娘治病,别管我。”说完,他往凳上一躺。光是压三块石板,他都已喘不过气来。
年轻人一提锤,老头闭上眼。三块石头应声而碎,我收回灵力。众人大赞,年轻人立刻扶起父亲,哭着收了一圈钱。
“周尘,你派人送他们出城吧。”
那小公子叫顾枫,与呈钦侯府顾家是同族,只是他们家早就从大家族里脱离出来,改做生意,也算风生水起。他平日里在自家钱庄上帮忙,爱吟诗作对,结交些文人。
顾枫请我喝过几次酒,我以为终于找到个志趣相投的人,最后他旁敲侧击地打听荣家小姐。
“合着你请我喝酒是因为我在花会上搭救过她?”他点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早知道我就多讹你点酒了。”亏我每次还告诉自己要替别人的钱心疼。
“其实我后来也没见过她。”我和她的缘分就那一面,“你是有什么东西托我给她吗?”
“没有,在下不敢唐突。”
顾枫因听过荣影一曲,念念不忘许多年,就只一面。其痴情和倒霉程度,也算罕见。
“我试着给你打听打听。”最近我都做起活人生意来。
荣业离开大将军府时,我立刻跟上去叫住他,说改日拜访荣府。
“姑娘想去府上,随时都可以,不必特意告诉在下。”
“好。”嘴上这么答应,还是说一声比较好,我可不喜欢被赶出来的感觉。
俩兄妹住的地方简约别致,院内四周种满绿竹,加上一池活水。荣影专门有间琴屋,摆了几把好琴。
“姑娘若看得上,不如选一把。”
算了,不夺人所好。再者我也有把琴,琴弦可是我费劲心力磨出来的,第一次弹时指尖都磨破了,才取名无弦。
“你和那安家的亲事如何了?”
“安家权势过大,怎么都算我高攀。他们既不肯松口,我自然要想想其他办法。”
两年前这婚就不好退,如今荣业官途顺利,安家必然要使些绊子。
“怎么,替大将军担心?怕安家以此为条件逼我哥做些什么不利于他的事?”
“那倒没有,你们兄妹俩是聪明人,若他担心这个,当初就不会提拔你家大哥。”周尘心思缜密,什么人能用,他心里有数。
“姑娘果真了解将军,倒不像其他人...”
“什么意思?”她话里有话。
“前不久有人来找我,说了一大堆将军的好话,替他担心得很。”
我试了下琴音,十分低沉。
“看来姑娘对这位周夫人一无所知。”
因为柳池云是周尘身边的人,我从未去打听过。
“他大哥是将军的旧部,当年楚越之战中战死,将军一直有接济柳家。皇后一年前体谅这些为国捐躯的将士,替他们家人谋算,就给柳姑娘找了个好去处。所以她对将军感恩戴德,事事以他为重。”
“将军也待她极好,荣姑娘不必操心这些。”和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安家的事,你打算如何做?”
“安老太爷身体不太好,只要我还能拖一段时间。凭着安修楠守孝三年,也不能白白耽误了我,是吧?”
她自有打算,顾枫可能多虑了。
“姑娘今日来找我,就为问我这个?”
“我自然不怎么感兴趣,不过是一个朋友托我打听你的近况。放心,你这些话我不会跟他说的。知你尚好,他就能安心。”
“什么人还能劳烦得动姑娘?”
“顾枫,一个生意人。”
换了把琴,琴音婉转,有诉衷肠的感觉,不知不觉就弹着玩了会。我这双手,连自己那把破琴都弹着住,一把好琴自然毫不费力。音罢,我看见荣业站在门口。
“怎么不进来?”
我在这儿,别阻了他们兄妹二人议事。
“怕扰了姑娘思绪。”
我晃晃手,瞎弹的,哪有什么思绪。“我没听过什么好曲子,不过试试琴音而已。”
“驷马仰秣,姑娘何须自谦。”
我脑袋里转了半天,也没搞懂这个词的意思,姑且觉得他在夸我,只能对着他礼貌地笑了笑。
“当年的事,我兄妹二人一直没来得及向姑娘道谢。”荣业叫下人备马车,送我出府。
“我没帮什么忙,荣公子有才,投身到谁的门下,都是那人的幸事。如今,只不过是将军占得便宜而已。公子曾落魄,自然将这份恩情牢记心底。这便是向我道谢。”
那日他的琴音里,我听到了挣扎。书孺大家,苦读二十年,就算投身大理寺,那份文人气节依旧是在的。在朝堂上办事,总要趟些浑水。
“荣大人当初觉得大将军是块良木,以那时的处境而言,你没有做错。此后你若真想做什么,若能助力一二,尽可告知我。少年的英雄才气,自然如琴音一般,起伏不定,但最后,都要收音。大人弹得出一手好琴,也必能谱得出自己的命运。”
我看过周尘收到的信,写着荣业放走狱里的要犯。那人在朝堂上弹劾过周尘,他是言官,如此做无可厚非,只是他却是着了安家的道,去辱将军府的名声。
罪过不大,放了他也不如何。但周尘偏要将他收监,不肯放人。
“我放了他,日后若人人都可欺压到将军府头上,又如何?”安谢两家有打压他的趋势。“越儿,我是官,尽力去做百姓们口中的好官。只是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代价,我只不过让他付得多了些。”
“荣业有才气,有手段,只是心不够狠,不适合留在我这种人身边。”
“那如何,你会让他去别人手下吗?”周尘不语,我大概猜到他心里想什么。“周尘,心软不是坏事。心软的人更知道自己要什么,得护住什么。”
“那他护得住吗?”
傅音大喜之日,我送她个手钏,不贵重,树胶做的,有颗珠子里凝结了朵葬生花。我亲眼看着她披着红盖头,坐上喜轿。
傅音可以经历生生世世,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异界相恋,可怜的是那个活得最久的人。
“这些事多亏云儿操持,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可要碎了。”傅夫人拉着傅媛,一个劲地夸柳池云。“尘儿这孩子有福气,只待生下个孩子,到时候你可有得乐了。”
傅媛听到后只笑笑,然后看了我一眼,我也跟着笑。以前倒霉这么多年,兴许好福气都在后头。
柳池云上马车时,脚下的凳子突然一晃,周尘立刻去扶她,她倒在周尘怀里,脸顿时羞红。有几个小丫鬟立刻转过身来,还在窃窃私语。
“将军对夫人真好。”
“若不是柳家落没,正房夫人也是当得的。”
“这也没关系,有郎君的喜爱比什么都重要。”
我踏出门槛,望了他们俩一眼,果真郎才女貌。周尘伸手,我冲他摇摇头。何府,我就不去了,送傅音的路,到这里为止。以后,祝他们夫妇二人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我逛遍郢都的酒肆,唯独一家没去。囊中的钱不知什么时候花完了,有人替我付账,给我披件衣服。夜晚,街道上的人寥寥无几,我看着天上的月亮一会儿变成两个,一会儿消失不见。
“你,跟着我干什么!”我用手指着荣业。
“待姑娘到了府,在下自会离去。”
“我可是千杯不醉,你走,不要你管!”明明是喝不醉的,我抬脚走一步,一下倒在地上,撞得额头生疼。
他扶起我,终于等来了马车,我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胃里一阵难受,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被人抱在怀中。
“放我下来,我不要...不要回这里来。”不想看到他,不想待在这个地方。
“那你要去哪里,顾府还是荣府?”他好似尽力在压制什么。
“去哪都可以,怎么,你觉得你留得住我吗?”我挣扎着要下来,他把我放在凉亭里。
“白越!你真觉得人的感情是这么好糊弄的?若他们知道你的身份,还会这样对你?”
“我的身份招你惹你了?你有什么资格嫌弃,要不是我,你都死几百回了,你凭什么凶我!”我踢了他一脚,又觉得气不过,用力打了几下。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知怎的,我觉得心里好大的委屈。
“你就对我不好,就冲我撒气。”我对他胡乱吼了一通,“周尘,你没有良心。”累了,靠在柱子上。
许是听到动静,有几个院亮起灯,我看到有人拿着灯笼走过来。
“你是凡人,留不住我的。”
“将军,进屋聊吧,夜已深,外面湿气太重。”
我冲柳池云一笑,踉踉跄跄地回屋去了。原是我不讲道理,他功成名就,成家立业,我该替他高兴的。 v
冥幽急召我回地府,问杨氏一家魂魄的事。杨老头本该死在重锤之下,老夫人无钱医治而亡,那年轻人自尽。我擅自改了他们的命。
我说我认罚。别人的命自有定数,我偏去插手。
“心情不好?”
“没有,就觉得最近不顺。”
“去帮巫月造兵器。”
“嗯?”这惩罚也太轻了吧。
“不是大事,那三个人最后遇上强盗,还是死了。况且现在冥界缺人,送你去关禁闭不知是在惩罚你还是在罚我们。”
我本以为冥幽对我网开一面,谁知他精得跟只狐狸一样。打兵器那地儿热得像火炉,我还得试刀、搬东西、添柴加火。两个月过去,瘦了一圈,黑了一圈。巫月说这批玄铁是冥厌送来的,她也不知道出处。
拿上兵器操练,小鬼们的气势强上许多。
我回周府的时候,开门的小厮一脸兴高采烈,像见到十万贯金子似的。原来府中的人以为我走丢,还报官找了我许久。周尘怎么都不帮我掩饰一下,搞得我现在受宠若惊。大家都觉得我像经历千辛万险才终于得以脱离苦海,回归幸福生活。特别是环儿,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太难看了。
不过我这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也难怪他们有此猜想。晚上瞧见周尘的时候,发现他留了胡渣,像个中年大爷。
周尘说,大理寺一直在追查三皇子大婚时宴会上的刺客,杳无音讯。现在楚君对朝臣结党营私很是痛恨,皇子们与臣子走得近也会受到训斥。
想来做皇帝很是不易,防着前朝的男人,后宫的女人,还有自己的儿子。
“不要动。”实在看不惯他那样子,我拿刀替他把胡渣刮得干净,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荣家和安家的亲事如何了?”
“有人告发安家收受赃款,户部在查,没忙得上这桩事。”
“节骨眼上,安家能这么蠢?”
“应该是有人做生意大赚了一把,没来得及转移金子。”官员做生意也不是什么大事,顶多被训斥一番。但短短几个月就凭个字画赚了十几万两黄金,谁信呐,更多人愿意相信是赃款。我还在一脸疑惑,周尘接着说,“你自己牵的线,就都忘得一干二净?”
我牵的线...顾枫?他还真敢一掷万金,就为给荣影解难。我没告诉过他,那必然是荣影自己说的。有利用价值的人,自然有结交的必要。
“那你当初还说什么顾府什么的话...”我可没醉,记忆犹新。“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我去问了顾枫。”
“他肯告诉你?”
“我说你失踪了,在查你的行迹。”
原来是这么来的,我自己莫名其妙地被失踪一回。
“越儿。”
“嗯?”
“待在我身边吧,我活得短,不会太麻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