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3x 中莫南高 12.12
太阳已高悬于头顶,驱散了早冬的些许寒意。
黔一行人昨夜穿过华峰镇,中途又涉过一片湿地。
因为断岭中数峰叠嶂的缘故,他们不得不绕道而行,故,现在依旧是在南高城南的外围行着。奈何,两个女人加上一个未成年的伤患,体力上的不足是无法避免的,难以靠着双脚长途跋涉。
许是途经之处,又是丛林,又是湿地的,所过之地皆是充满着泣血虫蝇。
绯诀和冬冉的脸上,也因此出现了一两块浅红印记,浑身也是又痒又痛的。一路上,她们只得挠个不停。
黔的状况则比二人要好上许多,无论是裸露出来的苍白双手,还是面现日光的白皙脸颊,都与平常无异,或许是得益于这骨瘦嶙峋的体格,让蚊虫们都不屑于喰其肉、饮其血。
只是有一点,万分难受,黔手臂上的伤口,现在好像发炎了。
整只胳膊,都清楚感觉到锥刺般的疼痛,犹如正受着万千毒蚁的啃噬。
三人的状况都十分恶劣,遇见的过路人,无不侧眼望着胳膊被层层纱布缠绕的黔,眼神里充满了好奇的神色。
绯诀很想将心中的委屈道出来,她本可以不受这种苦的,却又偏偏受了。
明明可以在家当个大小姐,却非要趟“圣教”这浑水。
她内心是如此想着,却又没法说出口,因为这是她毫不犹豫就做出的决定,无论出现什么后果,她都应该承担。
不经意间,绯诀攥紧了两只秀拳,想着再忍一段,就可以见到莫琼了。如此的话,那么发生什么,都要勇敢坚挺地去面对。
黔本就是个默不作声的人,哪怕身体上出现异样,也不想去打破这三人间长久的安静。
只要这蚁噬般的痛,还在自己承受范围之内,只要还能够保持理智,就让痛苦一直折磨自己好了,无需多言。
相比于这两个年轻人,冬冉则放开了很多,并没有什么顾忌。她顿觉实在有些疲倦,便大方地转过身,对着身后这对少男少女道:
“要不,先休息会儿吧!我们也赶了快一日一夜的路了。”
黔和绯诀相互对视一眼,便都朝着冬姐点了点头。
冬冉看着二人继续说道:“我看前面有个岔路口,往左边呢?是城南方向。右边,则是一片荒芜地,不过,离圣戗宇是更近了。你们对于走哪一条路,有什么建议吗?”
“左边吧。”绯诀很少见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之前的所有场合,她要么是点头默认,要么是不表示任何态度。
“右边。”黔是在绯诀开口后,才说的,然后又意识到与绯诀的提议完全相背,顿时,尴尬之色也藏不住地显露出来。
稍微顿了两秒后,黔接着说道:“那就左边吧!”
一切都如平常一样,他并没有坚持自己的想法,而是选择了谦让。
但却很奇怪,明明是可以一言就谦让的事情,他完全没必要跟着提出自己的建议。
一开始,就等候他人发言,不就可以了?
这次,他的开口提议,一定是有自己目的的。
不过,冬冉和绯诀根本察觉不到他内心的真实想法,究竟是不安还是顾忌,知道的唯有黔自己一人。
冬冉看了眼黔,想要再确定一下他的建议。
黔的目光对上冬姐的视线,微微笑着,轻轻地点了点头。
三人复行不久,便已能够清晰地看到高楼林立的城市了。
虽然,看着很近,但实际走了接近半小时后,却只缩短了一半的距离。
在一幢幢高楼不断放大的同时,三人到达了一个小镇的门口。
这个镇子上,黄沙漫天,鲜有行人,甚至可以用“凄凉”一词来概括了。
举头望着小镇门口没有任何铭字的横置牌板,黔驻足不前,就这么一直出神地盯着那块破旧木板,一动不动。
直到冬冉和绯诀超前了数十步远后,才发现身旁少了一个人。
对于这个无名的小镇,黔再熟悉不过了,明明十多天前还在这里。而再度归来时,却有这么多复杂情绪袭上心头。
在这个小镇上,自己活了十六年之久,十六年,说起来很久。但在经历之后,也不过眨眼瞬间。
离开的这十多天,本只是两周不到的时间,而之前发生的所有情景,与他人的一切对话,却都深深铭刻在心。
黔还在用力地回忆,曾经住在这里的十六年光景,但是,他想不起来其他,一切的开始,定格于八岁那年,病痛的突然侵袭。
他记不真切了,朦胧着,迷糊着,具体的时间是否是八岁那年,还是八岁那年才学会感知疼痛。
脑海中的记忆告诉不了他一切真相,或许是更早以前,只是更前面的事情或者疼痛,都会怪异地消失在表层印象。
黔还能记得一些多年前的事,因为那时候的每一天,都很无聊。
黔没有什么朋友,因为他的那双银灰眸子,别的孩子看到后,都会非常害怕,甚至有一次,吓哭了新搬来邻居家的小女儿。
有时候,黔孤独地坐在窄小房间中,就会想:我是个怪物吗?为什么我的眼睛和其他人不一样?为什么我心脏总会揪着般疼痛?为什么我是这样的?
那时候,小小的黔,面对未知,也不知道害怕,只会疑问。
在那独自一人的岁月中,黔还有一个名义上的抚养者——奉京。
只是因为公务原因以及他自己的家庭,奉京在黔七八岁时,能够独自做些事情后,便将他与自己的孙儿们分隔开来,安抚在这个小镇上。
他刚送黔来这里时,说得第一句话就是:“这是你父母住过的城镇。”
那时候,黔才明白,原来,他和奉京根本就没什么血缘关系。从一开始,自己顶着的就不过是一个被抚养者的身份。
之后的每一天,黔都是在看书、疼痛、昏厥、睡眠中度过,就像是将一件事情,重复了八年一样。
当然,这八年,也多多少少有点小波折。
“黔!”冬姐在前面叫喊着。
听得这一声呼唤后,黔才回过神来,回应了一声,便迅速小跑着追赶上去了。
待到黔赶上自己后,冬冉好奇地望着黔,问道:“黔,怎么了?那木牌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什么,就是发了个呆,我们赶紧上前走吧。”黔摆了摆手,又大踏步向前迈进着。
冬冉望着一反常态的黔,觉得有些不搭,心里虽然犯着嘀咕,但看黔的意思,又是有意隐瞒,便不再多说什么,单纯地伴着黔行走。
路走到一半,黔停了下来,一动不动,紧紧地盯着前方,一处房屋前的木质台阶,这台阶上坐了一个老者,他一头花白的头发,杵着一根银质拐杖。
自刚才的对话后,冬冉便一直与黔并肩行着,并且时刻注意着他的动作表情。
黔刚才这一下忽停,冬冉也跟着一个急刹,寻根望向黔的视线方向,那里坐着一个大概七十岁的老者。下一秒,冬冉又转头望向黔,问道:“他是?”
黔没有回答,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没有听到冬冉的问题。
此刻,他的情绪如瀚海翻涌,难以平息。
黔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动作与神情,经过那个老者。
如果装作无视,会不会更好一些?这
么一直盯着他看,他会不会察觉到视线,而望向自己?
以前的生活,确实令人厌倦又无聊,可为什么还那么想要回去?
黔的心情乱了,就像是被狂风吹起的落叶,纷飞不知归处。
倏地,一滴眼泪,从眼眶中流出。
黔不明白为什么,诶?为什么?为什么我哭了?明明各种奇怪的想法,在脑海里如跑马灯式穿梭,却尽数化成了眼泪。
“你怎么了?”望见黔落泪,冬冉也不由得心疼起来,打从吻上他脸颊的时候,她就在大脑里不断地进行心理暗示,将黔当做自己已过世的亲弟弟。
这回,黔听到了,但是他回话时,嘴唇却不断发颤:“我...我也不...不知道...为什么...眼泪...眼泪要一直...一直...流下来。”
抽泣声将本该完整的一句话,肢解得七零八碎。
路上本就无多少行人,这突然停下来的三人,自然是能引得奉京不少的注意力。
思虑无神间,奉京侧头望去,行人有三,最右侧那人,亚麻色的头发,纤细的四肢。
见到那人,奉京一下子站起身来,杵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快步向他们这边走来。
黔望着欲来的身影,眼泪更加止不住了,他想逃离,不想再和奉伯有更多的接触了。
但双腿又牢牢地固在原地,仿佛是在等待这个苍老的身躯将自己抱住。
就在离黔仅有一米的时候,奉京立马扔掉了拐杖,将他抱住。
奉京嘴唇颤抖着,在黔的耳边说着:“回来了?我还以为你......”
黔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前方,眼泪就像是快流干了一般,抽泣声也停止了。
一旁的冬冉和绯诀,自然是一脸的讶异之色,但因为还不了解情况,只能在一旁干瞪着眼。
接着,奉京松开抱着黔的双臂,改为用双手搭着他的肩膀,两眼不断地上下打量着,眼眶也红了起来。
在看到黔的那只被纱布裹得严实的胳膊后,他眉头皱着问道:“你的胳膊,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你是城南分刑司,而我现在的身份除了邪教徒,还有越狱犯。如果你要抓我,就快动手吧!”黔回话了,语气却与他方才的表现截然相反,冰冷如霜。
“傻孩子,我怎么会抓你?”奉京叹了口气,说道。
“那我走了。”说罢,黔便将双肩向旁边移开,弯下腰来,捡起来被扔在地上的拐杖,两只手,一只手握着拐杖,另外一只则是抬起奉伯那长满老茧的手,将拐杖安稳地交予了奉伯手心。
然后,黔连眼角的余光都不给的,从奉伯旁边走过。
绯诀和冬冉也是一头雾水,便朝着奉京点了点头,跟上离开的黔。
孤留奉京一人呆站在原地,长叹了口气,紧紧攥着那只拐杖,仿佛再用点力,就可以捏变形了。心中五味杂陈,却又万分无奈,扭回头去,望着那个曾经两人碰面时的屋子,就像是风中的残迹,一阵飞沙走过,就会立刻消散。
“以后,千万要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啊。”嘴边嘀咕了这一句,奉京站起身来,不消得一会儿工夫,也消失在漫天黄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