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斯：一座有呼吸的中世纪古城
经验再丰富的游客到了这里，也会瞠目结舌，感慨万千。菲斯，摩洛哥四大皇城中最古老的一座，在这里，时间仿佛静止，不，倒退，我们仿佛坐上了天方夜谭中的飞毯，穿越千年，回到了中世纪的阿拉伯古城。
九千九百多条小巷、三千五百间店铺、十二万多间房屋，人们在巨大的迷宫中穿行。据说，谷歌导航在这里也失去了功能；据说，生活在这里的人，也无法走遍古城的每一条小巷、每一个角落；据说，古城中应有尽有，店铺、医院、学校、清真寺……有人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过古城一步。我们的摩洛哥导游请了一位六十多岁的当地向导，才敢带我们进城，才不至于在古城中找不到出来的路。
小巷很窄，有的窄到只允许一人通行。小巷很长，蜿蜒曲折，回环往复，无穷无尽。没有汽车，没有摩托车，甚至没有自行车。人们在古城生活靠步行，运送物资靠最古老的方式——用驴、马驮行。
在这里，不仅每一栋建筑都得到完好的保护，就连生活习惯、生产方式也与一千年前无异。人们像一千年前一样制作马赛克，像一千年前一样制作皮革。水果铺、牛羊肉铺、青菜铺、铜器铺、陶瓷铺、杂货铺……几乎与一千年前一样。
一幅完好无损、活色生香的“清明上河图”！只不过，主角是长袍飘飘的阿拉伯人、柏柏尔人。
菲斯古城建于公元793年，是世界上保存最完整、规模最大的中世纪阿拉伯城市。一直到今天，这里依然是北非政治、文化、宗教中心。建于公元859年的卡拉维因大学，这所专门从事伊斯兰教学习和研究的高等学府，是世界上最早的大学，比英国牛津大学早309年，比法国巴黎大学早291年，比清华大学早1052年。一直到今天，这座大学依然在行使自己的职能。
菲斯，颠覆了我的诸多认知，关于古城，关于旅行，关于阿拉伯……它告诉我们，什么叫尊重历史、保护传统；告诉我们，传承，有时候比创新更重要。
（2018年7月24日。于菲斯）
缤纷的国度，生命的赞歌
没有哪个国家的人民像摩洛哥人一样，喜欢用色彩装点自己的城镇。摩洛哥的每一座城镇都有自己引以为傲的色彩。卡萨布兰卡是白色的，“布兰卡”是白色的意思，“卡萨”是房子的意思，卡萨布兰卡就是“白色的房子”；马拉喀什、瓦尔扎扎特是赭红色的，整座城市触目所及皆是赭红色的建筑；索维拉的房屋外墙是白色的，门、窗被刷成蓝色；菲斯是蓝色的，墙壁、城门大多装饰被誉为“菲斯蓝”的马赛克……
最夺人眼球的是舍夫沙万。这个坐落在半山腰的小山城，是世界著名的三个蓝白小镇之一。门窗、房屋、街道，被刷成深深浅浅的蓝，仿佛画家一不小心打翻了盛满各种蓝色的颜料盒，铺天盖地、汪洋恣肆地洒满小镇的每一个角落。
在摩洛哥的每一天，美女导游小周都要提醒女团友第二天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明天去蓝色的舍夫沙万，大家穿红色或黄色的暖色衣服，这样对比强烈一些，拍出来的照片好看。”在摩洛哥的每一天，女游客们花枝招展，娇柔做作；男游客们目迷五色，心情荡漾。
没有哪一个国家的人民像摩洛哥人一样，喜欢用色彩装点自己的生活。赭红色的塔吉锅（蒸制摩洛哥国菜的锅），五颜六色的头巾、长袍，五彩斑斓的建筑材料马赛克，花园中的“马约尔蓝”……生活中处处是彩色，甚至连他们文化中最重要的、庄严肃穆的清真寺，也被装点得五彩缤纷。
我以为，爱好色彩的民族一定是热爱生活、热情善良的民族。我们所到之处，当地人都友好真诚。当然，印象最深的是我们的地陪阿什拉夫。阿什拉夫的中文名穆文轩，是一个帅气的小伙子，是摩洛哥仅有的七个中文导游之一。他盛情邀请我们一行到他家做客。他家在米拉姆镇，离金色撒哈拉沙漠仅有一百公里。父亲是柏柏尔人，是村里的“阿訇”，不苟言笑，忙着给我们烤鸡肉、羊肉；母亲是阿拉伯人，她与我们每一个女团友拥抱、行贴面礼，给她们取美丽的阿拉伯名字；姐姐是法语老师，教每一个女团友扎阿拉伯头巾；他的暖男弟弟，聪慧的妹妹，漂亮的中国嫂子……一家人忙前忙后，我们宾至如归，度过了一个愉快又难忘的下午。
我以为，爱好色彩的民族一定是热爱生活、热爱艺术的民族。在马拉喀什的德吉玛广场，这个号称世界上最大的露天夜市，小贩、艺人、游客络绎不绝，彻夜不眠，热闹非凡，我们领略了摩洛哥不同民族的民间艺术；翻越阿特拉斯山脉时，我们邂逅了柏柏尔人的“割礼”仪式，几十个盛装的柏柏尔男女围在一起，载歌载舞；我尤其爱听阿什拉夫一路上给我们播放的柏柏尔音乐。柏柏尔音乐风格独特。柏柏尔语发音主要靠上腭部，缺少喉音和鼻音，声音清脆悦耳、高亢嘹亮。以说唱、男女对唱为主，伴以鼓点和木琴声，节奏强烈、明快。柏柏尔人的历史是一部苦难史，他们先后被罗马、阿拉伯、葡萄牙、西班牙、法国等征服和奴役。在他们的音乐中，我听到了叙述历史的悲伤，但也更多地听到了他们对爱情的渴望与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我以为，爱好色彩的民族一定是热爱生活、热爱和平的民族。2010年12月，一个突尼斯小贩的自焚事件，开启了“阿拉伯之春”，改变了北非和中东地区的历史进程。突尼斯总统本·阿里逃亡沙特，埃及总统穆巴拉克被审判，也门陷入内战泥淖，叙利亚至今战乱不休……只有摩洛哥，短暂的群众游行示威之后，政府与民众很快达成谅解，一切恢复平静，人民享受着北非与阿拉伯地区难得的稳定与繁荣……阿什拉夫自豪地告诉我，摩洛哥与一切国家友好，包括曾经的宗主国西班牙与法国。在摩洛哥，我看到了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之间，经历了长期冲突之后，最终实现融合的范例。
火车上的两小时
重温我的人生电影
平均一年两分钟
半小时给了童年
半小时给了监狱
爱情，书本，漫游
分占其余的时间
同伴的手
渐渐融化进我的手中
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
像小鸽子一样轻
抵达时
我将进入我的五十岁
还剩下大约一小时
我可以生活
这是摩洛哥著名诗人阿卜杜拉蒂夫·拉阿比的一首诗，题为《火车上的两小时》。这是一首生命的赞歌，诗中写道，不管经历怎样的苦难，哪怕是蹲监狱，依然要享受爱情、享受阅读、享受旅行、享受生活，哪怕人生只剩下“一小时”。
这首诗，也许正是摩洛哥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民族性格的真实写照。
（2018年7月26日。于舍夫沙万）
丰盈与简约，喧嚣与宁静
有一个地方，是三毛心中的“诗和远方”。遗憾的是，三毛匆匆的脚步，只丈量过它很小的一部分。因此，纵使细腻敏感如三毛，也无法全面揭示它的丰盈与简约。
有一个地方，是许多电影故事的发生地或取景地。《卡萨布兰卡》《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阿拉伯的劳伦斯》……光与影的传说，带给我们美好的回忆，却没有深刻揭示它的喧嚣与宁静。
这个地方，就是摩洛哥——非洲的后花园，神的故乡，旅行者的圣地，艺术家的天堂，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评其为一生必去的五十个地方之一。
摩洛哥北瞰地中海，西临大西洋，南接撒哈拉沙漠，是地理上离欧洲最近、文化上又与中东有亲缘关系的北非国家。原住民是柏柏尔人，历史上曾经被罗马人、阿拉伯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法国人侵扰。它拥有丰富的自然资源，碧波万顷的地中海，汹涌澎湃的大西洋，高耸入云的阿特拉斯山，神秘莫测的撒哈拉沙漠。然而，更引人入胜的是它璀璨夺目的文化。由于地理及历史的原因，摩洛哥文化多元、包容、丰厚、深邃，辨识度极高，既保留了阿拉伯人、柏柏尔人及犹太人的传统艺术特征，又吸收了不同时期欧洲国家的风格，从而形成了摩洛哥独具个性的艺术风格。
摩洛哥风格首先表现在对色彩的恣意追求上。摩洛哥之旅，就是一场视觉的盛宴和狂欢。赤橙黄绿青蓝紫，随处可见各种鲜艳色彩的排列组合。摩洛哥人对色彩的痴迷与运用达到了极致。随便一面民居墙上的一块马赛克，都有三到五种颜色搭配在一起。我曾经在拉巴特一家酒店不到一平方米的墙饰上，找到了近十种颜色！摩洛哥人对色彩的大胆追求，曾经赋予不少艺术家灵感。比如二十世纪初的法国画家马蒂斯，在到访摩洛哥后，更加坚定了对野兽派画风的尝试，创作了传世名画《舞蹈》。
摩洛哥风格其次表现在对繁复图案的追求上。摩洛哥人不厌其烦地在建筑、器物上描绘各种繁密、精细的图案与纹饰，直线、曲线、弧线，菱形、三角形、多边形被反复应用；他们不厌其烦地把整块的瓷片切割成各种形状，重新拼砌成富丽堂皇的马赛克拼图。简单的图形回环往复，热热闹闹地堆积在一起，产生复杂的奇幻的效果，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与心灵震撼。
摩洛哥风格还表现在材质的任意混搭上。比如一件首饰，中国人喜欢纯金或纯银，摩洛哥人则喜欢在精雕细琢的金属造型上镶嵌贝类或宝石。再比如家居装饰，也讲究多种材质的搭配，如布艺沙发、窗帘配合精美绝伦的木雕、金属镂空的灯饰，柔中有刚，刚柔相济，以达到某种平衡。
正是因为以上三种特征，摩洛哥艺术尤其是建筑艺术风格色彩绚丽，线条丰富，混搭多变，多姿多彩。但求整体风格统一，不求细部的精确一致。在摩洛哥，毫不夸张地说，你几乎找不到相同形状、纹饰的门和窗。很难想象，严谨的伊斯兰文化中，竟然有如此灵动活泼的艺术形式。
多种文明的碰撞与交融，必然带来丰盈与喧嚣的文化。然而，摩洛哥人在造简为繁的同时，又能化繁为简，在形式的华贵典雅中，万变不离其宗，坚守一份不一样的简约与宁静。
摩洛哥人对蓝色情有独钟，菲斯蓝、马约尔蓝、舍夫沙万蓝……除了在城市建筑中诸如门、窗、墙、穹顶、街道大面积泼洒蓝色外，他们把蓝色运用到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节，器皿、衣物、首饰……触目所及，无所不及。蓝色代表诗意与宁静。莫非，他们想要用蓝色表达对纷扰喧嚣世界的期许？
摩洛哥眼花缭乱的装饰艺术看似复杂，实则简单。只有两类：一是花卉图案，二是几何图形。在摩洛哥，人们几乎看不到类似欧洲古罗马建筑和基督教堂中的人物绘画和雕塑。《古兰经》认为神才能创造生命，因此禁止用艺术表现人和动物。所以，阿拉伯人充分发挥聪明才智，把抽象的数学语言形象化，借以表达对宗教的理解与敬仰。
近年来，受现代派极简主义思潮的影响，摩洛哥简约风风行全球。这种风格说到底是对摩洛哥传统文化中过于华丽与繁复、芜杂与喧嚣的反叛。艺术家萃取精华，保留其混搭的风格，保留其对蓝白格调的偏爱。表现在家居装饰上，更加注重颜色、材质的合理搭配，更加注重视觉效果及空间布局，以达到简约而不简单，简约却有品位的效果。清新文艺，时尚高雅，深受广大小资的欢迎。可以说，摩洛哥简约风成了当代时尚潮流的代名词。
摩洛哥的简约与宁静，最令人感动地体现在对传统文化的坚守上。马拉喀什的德吉玛广场，九百年了，依然是民间贸易、娱乐休闲的场所。菲斯古城，一千年了，条条古巷、栋栋古楼，斑驳的墙壁与窗棂，古老却生机如昔的手工艺摊档，依然讲述着百姓安居乐业的故事。最令人惊艳的是，走着走着，转过一条狭窄的街角，迎面而来的那些包裹在面纱与长袍下的清丽面容与曼妙身姿，让你恍如身处中世纪的某一段时光……
摩洛哥几乎每一座城市——索维拉、艾本哈杜、马拉喀什、梅内克斯、沃吕比利斯、菲斯、拉巴特……都有引以为傲的世界文化遗产。摩洛哥人不是修复、复制，而是一直在延续、传承、发扬历史文化。在纷繁复杂的历史长河中，摩洛哥人排除一切干扰，坚守着自己的坚守，创造着自己的创造。代代不已、生生不息，最终蔚为大观，令人叹为观止。
丰盈却不失简约，喧嚣却不失宁静，看似矛盾而又和谐统一，这就是摩洛哥独树一帜的文化，这也正是摩洛哥非凡的美之所在。漫步在卡萨布兰卡海滨，欣赏着壮丽的海上落日，我怀疑，面对谜一样的摩洛哥，我是否已经真正读懂了她……
（2018年7月29日。于卡萨布兰卡至香港航班）
在柏柏尔人家做客
旅行的乐趣在于，在路上，哪怕是在遥远的国度、陌生的人群中，也常常会遇见一些有意思的事情、有故事的人，让你感动，让你回味，让你体验到风景之外的美好。
叙述起来有点复杂。我们的摩洛哥之行导游一共有三人，全陪美女小颜，我们的旅行定制师；地陪美女小周，土生土长的兰州人，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地陪阿什拉夫，中文名穆文轩，是一位俊朗的摩洛哥小伙子。阿什拉夫有一位双胞胎哥哥穆罕默德，是美女小周的未婚夫，目前在兰州大学读研究生。三年前，穆罕默德在北京第二外国语大学留学时去兰州游玩，结识了美女小周，穷追不舍，转学至兰州大学，终于俘获芳心。小周山高水长、漂洋过海，心甘情愿做了现实版的三毛，与男朋友一起开了一家旅行社，开启了中摩友好交流的崭新模式……
阿什拉夫的家在瓦尔扎扎特市米拉姆镇，离撒哈拉沙漠只有不到一百公里，是人类生存环境最为恶劣的地区之一。阿什拉夫家是个大家庭。父亲穆罕默德（柏柏尔传统，长子的名字与父亲名字必须一致，小周男朋友是长子，所以也叫穆罕默德）六十多岁，柏柏尔人，是村子里的阿訇（伊斯兰教讲经人）。母亲欧在拉是阿拉伯人，家庭主妇。兄弟姐妹九人，阿什拉夫排行第六。靠政府奖学金，九人中有四人学习中文，除阿什拉夫双胞胎兄弟外，目前，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在中国学习汉语。
三年前，摩洛哥国王到中国访问，与中国签订了互免签证的协定。仿佛一句“芝麻开门”，中国游客一夜之间发现世界上竟然有如此奇特的风景与人文，到访摩洛哥的游客从原来每年不到三千人，近两年几十倍、成百倍地增长。阿什拉夫一家年轻一代个个上进好学，想要通过读书改变命运。他们原本是沙漠边缘农牧民的后代，努力转型，做起了与中国有关的生意，成为中摩友好交流的民间使者。
阿什拉夫这个名字阿拉伯语意思是“诚实”，人如其名，阿什拉夫用他的言行举止诠释着父母对他的希望。他像个腼腆的邻家大男孩，中文不很流畅，话不多，但做事却毫不含糊，一路上有求必应，服务周到。从他身上，我们感受到摩洛哥年轻一代的健康、阳光、进取和友善。
阿什拉夫和小周请我们一行十三人到他家做客。这行程之外的安排，无疑是意外的惊喜！近距离感受当地人文是远方游客梦寐以求的。
早上九点半从瓦尔扎扎特出发，翻越阿特拉斯山，途经艾本哈杜村、托德拉峡谷，到达米拉姆镇阿什拉夫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一路风景如画，长途跋涉却也使我们略显疲惫。导游贴心的安排，不仅让我们松弛有度，而且还享受了当地人的热情和美食。我们一到，盛装打扮的一家人热情地围上来，一一握手拥抱，打着招呼。
阿什拉夫家不大不小，两层钢筋混凝土小楼，后面有一个小院。这条街看样子是政府刚规划的，大部分都是新建的现代民居，镇上的旧街道上还保留有柏柏尔人的“卡斯巴斯”传统民居。摩洛哥与中国一样，面临现代化、城市化的问题，许多农牧民逐渐搬离农村。小院刚建好不久，只有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小周从中国带来的画，其他墙上空空荡荡，来不及装饰。门前屋后也没种上花草。据小周介绍，阿什拉夫老家在离镇十几公里的村子里，平时父亲住老屋，家里种了椰枣，养了羊和鸡。母亲带着两个读高中的弟妹住镇上。
穆罕默德家还有一个长远目标，争取将来举家搬迁到更大的城市去。“米拉姆太热了。”阿什拉夫有些歉意地对我们说。严酷的环境、沉重的生活压力并没有击垮穆罕默德一家，他们不断调整目标，尝试改变。
柏柏尔人是摩洛哥乃至整个北非地区的原住民。这是一个苦难深重的民族。在西方人眼里，柏柏尔人生性野蛮好斗，“柏柏尔”就是“野蛮人”之意。其实，柏柏尔人的历史，就是一部争取民族生存、自由与解放的历史。一千多年前，随着罗马人、阿拉伯人的入侵，柏柏尔人在长期与强大外族的周旋中，不断斗争、融合。现在，几个世纪的通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除山区和沙漠外，许多地方已经很少有纯正的柏柏尔人了。阿什拉夫一家就是柏柏尔人与阿拉伯人融合的结果。
为了迎接我们，两位老人一大早就起来，买好牛肉羊肉鸡肉，做好“库斯库斯”（一种用粗麦磨碎、混合肉菜蒸熟的主食）招待我们。母亲和姐姐给客人们倒上薄荷茶，陪大家聊天。父亲在后院里忙着烤肉。不一会儿，两大盆烤肉、一大盆“库斯库斯”就端上来了。肉香“饭”软，说实话，这是我们在摩洛哥吃得最可口、也是最饱的一顿！
饭后，我们一边吃着大甜瓜、喝着茶，一边与阿什拉夫一家比手画脚地聊着天。穆罕默德大叔沉默寡言，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大家。欧在拉大婶则非常开朗，一会儿给每个同行的女同胞取一个阿拉伯名字，一会儿与阿什拉夫姐姐（一位气质优雅的法语老师）一起教大家扎头巾，一会儿高兴地与每一位客人合影。阿什拉夫妹妹读高一，她把一撂暑假作业——类似手抄报——一一拿给我们看，她写得一手漂亮的阿拉伯文字，画得一手漂亮的插图。见我们爱不释手，送给我们几个团友一人一张。
小周忙前跑后，为双方做翻译。看得出来，她在这个柏柏尔大家庭很受宠，老两口看着这个漂亮能干的中国准媳妇，眼睛里流露的都是宠爱。
转眼就下午五点多，该告别了。我们依依不舍地与穆罕默徳大叔、欧在拉大婶一家握手、拥抱，互相说着祝福的话。直到我们走出很远很远，一家人还站在门口，头顶炙热的阳光，不停地挥手……
离开摩洛哥的头两天，在首都拉巴特，我们遇见了阿什拉夫的另一个弟弟雍纳斯——他在兰州大学留学，放暑假刚刚回国。阿拉伯有一句谚语：“智慧即使远在中国，人们也会千方百计去寻找。”七百多年前，与马可·波罗齐名的摩洛哥大旅行家伊本·白图泰从丹吉尔出发，历尽艰辛，到达中国，带回遥远东方的故事。今天，穆罕默德一家，正在默默无闻而又坚定执着地续写着古代先贤的传奇。
祝福他们。
（2018年7月31日）
带回一瓶撒哈拉
我问自己，为什么去摩洛哥。我心里知道，因为撒哈拉。虽然我不大喜欢三毛的作品，她的“橄榄树”，她的“诗和远方”，只是年轻女文青的梦想和迷茫。但是，从三毛那里，我记住了撒哈拉。
出发前，我正好一不小心迷上了京剧，疯狂下载了几十首剧目，准备带去沙漠听。我突发奇想，在世界上最苍茫磅礴的风景里，听世界上最婉转细腻的抒情，会是怎样一种体验呢？
撒哈拉沙漠地区是地球上自然环境最为严酷的地区之一，无时无处不在挑战人类生存的极限。然而，越是艰苦的环境，越有壮美的景色，越有壮丽的人生。三毛的“流浪”，既有她极度的天真和蚀骨的孤独，也有她敬畏自然、藐视庸俗、追求自由的选择。从这个角度讲，我的撒哈拉之旅，也是向三毛的致敬之旅。
翻过阿特拉斯山脉，沿途秀丽的风光逐渐向戈壁荒漠过渡。触目皆是光秃秃的干燥的荒原，看似与新疆戈壁滩地貌无异。然而，你仔细观察，经常会发现一些洼地有一片绿洲，沟谷两边长满了高高的芦苇，中间平整处种着许多橄榄树、椰枣树、玉米和蔬菜，显得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沟谷两旁是一些柏柏尔人的村庄。柏柏尔人的建筑很有特点，冬暖夏凉，既美观又实用，是非洲地区最具代表性的民居，叫“卡斯巴斯”。厚厚的外墙，取当地的红色粘土混合碎石夯筑而成，屋顶用芦苇编织再覆盖泥土。远远望去，一栋栋红色的堡垒似的房屋，带给人沧桑而又奇崛的美的享受。
最美的柏柏尔村落当数艾本哈杜村。这个村庄有近千年的历史，现在已经成为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小村绝美的景色，被许多好莱坞导演看中，《木乃伊》《星球大战》《角斗士》《权力的游戏》等一二十部电影、电视剧在此拍摄。前段时间上映的国产电影《红海行动》也曾在此取景。
在如此严酷的环境下、靠近大沙漠如此炎热的地方，柏柏尔人竟创造出如此文明的奇迹，让人不得不赞叹人类的智慧与力量。可是，他们从何处获得珍贵的水源呢？
原来，秘密就藏在阿特拉斯山上。它像一道绿色的屏障，把撒哈拉沙漠同大西洋沿岸平原截然分开。阿特拉斯山蜿蜒一千多公里，主峰图卜加勒山海拔4177米，是非洲北部的最高峰。夏季，图卜加勒山上的积雪消融，雪水顺着山势流向低洼处，流向一条条干涸的沟谷中。这汩汩的清泉，看似微不足道，却是戈壁荒漠中的生命之源。柏柏尔人正是沿着这些沟谷，艰难却又坚定地建设着美丽的家园。
在大沙漠附近的托德拉峡谷，这个被誉为世界上最美的十大峡谷之一，我们见证了水对柏柏尔人是多么重要。托德拉峡谷最窄处只有十多米，中间一条涓涓细流，两岸悬崖峭壁，最高处垂直高度三百多米，吸引了许多攀岩爱好者前来一试身手。峡谷凉风习习，就像一个天然冰库，与峡谷外面的世界简直冰火两重天。七月底正是旱季，河床大多干涸，只有一段不足千米的小溪汩汩流淌。溪水清澈冰凉，最深处仅能没膝。然而，就是在这短短的一段峡谷中，却聚集了成百上千的当地群众在此消夏避暑。孩子们在水里扑腾嬉戏；青年男女手拉手载歌载舞；亲朋好友围坐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聊着天，分享着各自带来的“库斯库斯”。我们十几个中国游客如天外来客，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切。柏柏尔人友善热情，一路走过，时不时可以听见“你好、你好”的招呼声，有的还盛情邀请我们品尝了“库斯库斯”……
汽车经过离沙漠最近的小镇——伊尔福德小镇，尽管已经下午六点多钟，太阳依然炙烤着大地，街上热烘烘的。我看见几家店铺里有人，街心小广场上有几个老人孩子。小周告诉我们，地质学家和考古学家称此地是“全球最大的露天化石博物馆”。方圆一百平方公里内有近五百种化石，包括各种鱼类和三叶虫化石。这里的居民，基本上靠化石贸易为生。
说话间，远远望去，大沙漠终于出现在眼前！大家先是一阵欢呼、继而屏住呼吸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大沙漠咫尺之遥，有一个叫梅尔祖卡的小村，是离沙漠最近的人间烟火，远近矗立着稀稀拉拉的几栋房子，稀稀拉拉的几棵椰枣树，让人严重怀疑自己的眼睛。我们下榻的Raid Madu酒店，是村子里一家典型的柏柏尔民宿。一下车，扑面而来阵阵热浪，呼吸是滚烫的，手碰到栏杆也是热乎乎的。估计此时室外温度至少有四十大几摄氏度。来不及仔细观察酒店，导游催促大家尽快把行李放好，七点钟集合骑骆驼进沙漠。
不一会儿，大家戴上墨镜、太阳帽、防沙尘用的头巾，迎着夕阳，骑上骆驼，出发。牵骆驼的柏柏尔人，一路上从各个角度为我们拍照。我注意到，这些黑瘦精干的柏柏尔人，光着脚在炽热的戈壁与沙漠里健步如飞。
远处无垠的沙丘与身前茫茫的戈壁有明显的分界线。亿万吨沙粒如同身穿黄金甲的千军万马，被同一时间念了咒语，猛然间刹住脚步，高高地耸立在前方。在夕阳下，面目狰狞、一言不发地俯瞰着我们，俯瞰着我们身后的世界。此刻，我感觉自己是如此渺小，茫然无措，失魂落魄。我到过许多地方，吐鲁番、可可西里、好望角、北极圈内的荒原……但没有哪一次、哪一种自然力量，让我内心受到如此强烈地震撼，让我像此刻一样心绪难平。不到十分钟，我们终于踏上了沙漠。
然而，只要扑进大沙漠的怀抱，我们立刻忘乎所以。我们“拨开重重的暮色，向她跑去”（三毛语）。每一个人，都变成了沙粒，都回归为沙漠的一分子。忘了年龄，忘了存在，忘了相信。我们与沙子一起嬉戏、玩耍、欢笑，争相与沙漠合影留念……我一回头，发现阿m往瓶子里装沙子，美女小颜装了好几瓶！我们大梦初醒，连忙也装满一矿泉水瓶金色的细沙。
是夜，云雾迷蒙，传说中的满天繁星并未出现。意料之外的是，在梅尔祖卡的Raid Madu酒店里，在水贵如油的撒哈拉沙漠，竟然有游泳池！已是深夜，外面还是热气蒸腾，我们几个跳进沁凉的水里，尽管泳池宽不过五米、长不过十米，但足以让我们心满意足了。我们调侃着，谁能相信，此时此刻，我们在撒哈拉沙漠游泳呢！水太凉，但我不愿回到房间。躺在泳池边滚烫的马赛克瓷板上，仰望着寥落的星空，久久不愿离开。
回程的路上，我特意要求在伊尔福德小镇停一下，请阿什拉夫带我们走进一家化石加工厂。这个地方曾经是汪洋大海。随着地壳抬升，沧海桑田，如今此地一片荒漠。只有地下埋藏的大量的动物化石，证明这里遥远的过去。我挑了一块有故事的化石，上面两只清晰的三叶虫，一大一小，仿佛母亲和孩子。四亿年前的那一天，母亲带着孩子在海底欢快地游弋。突然间，天崩地裂。眼前的化石记录了这一瞬间……
猛然想起，我还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不是准备在撒哈拉沙漠里听京剧的吗？“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在沙漠里，或者在泳池边，忘记听一曲《贵妃醉酒》，成了此行最大的遗憾。那夜无月，只有几颗星星，在撒哈拉的夜空，明明灭灭。
旅途如人生，有许多不确定性，不确定你下一秒会遇见什么，不确定你下一秒会忘记什么。我也不确定，这手中的沙子，它原本从何处、何时来到撒哈拉，它又打算去向何方。我只知道，我和它的遇见，改变了它的一生。我把它带回遥远的东方，给它找一个新的家。我不确定这些沙子是否喜欢我的自作多情。正如三毛所写的那首歌：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
如今，我残忍地把它禁锢在小小的瓶子里，终止了它的“流浪”，终止了它的“诗和远方”。
旅途如人生，常常无法选择。比如，选择像三毛那样出发、留下或离开。但是，我们可以选择忘记，忘记青春年少时的梦想，忘记路上的艰辛和遗憾；可以选择珍藏，珍藏撒哈拉金色的沙粒，珍藏伊尔福德珍贵的化石，珍藏旅途中那些美好的遇见……或许，我们还可以选择期待，期待下一次的，再出发。
（2018年8月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