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还未过半,九门提督司的人就开始常驻周府了。昔日风光的首辅门前,如今被围成禁地,刀枪不入,生人勿进,犹如铁桶一般。当官的心中门清,周大人这遭可算是废了,皇帝的意思不言而喻,群臣自然急着撇清关系,往日里阿谀奉承还来不及,如今路过周府都不敢看上几眼,生怕被暗探瞧见,报了上去,扯上关系,波及连累了自家。倒是有好奇的百姓,打量着门前犹如天人神兵一般的将士,再看看那死寂一般的府邸,心中对皇权又多了些许敬畏。
七月十四是周幼宁的生日,她想,家中应该无人在意她的十四岁生辰了。父亲已经病倒在床榻上,大夫开的药也快要喝完了。母亲纪氏日夜跪在佛堂中祈祷,眼看着身子一日日的虚弱下去,幼弟总是惶惶不安的问她:“姐姐我们会不会死呀?”。孩童无知,也知道周家如今面临的重重危机。
周府被围困不过三日,奴仆早在九门提督的人来之前就遣散干净了,只剩下周家本族人被困在内,不得出入,不得与外界互通消息。幼宁想,她们大概没有机会再回老家云州了。
屋内暗沉的明辉堂中,周承烨苦撑着从床头坐起,环顾冷冷清清的四周,心头涌出一股酸涩之感,想他半生为官,到头来竟落得如此下场。从前的繁华落幕,临了,还要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他不禁在心中思索起来,这半生所为,到底意义何在?
他已经绝望了,不对那些曾经奉承过他的人,与他刻意拉近关系的人,抱任何希望,更不会去上书祈求永徽帝放他一条生路。至于深宫中那个叫徐婉的女人,只怕也舍弃了他吧。
周承烨昔日里宠爱的小妾苗姨娘此时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一碗药汁,看到自家老爷靠坐在那里,眼中透露出灰败和颓唐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心疼。
“老爷,喝药了”苗氏柔柔的声音响起。
周承烨这才将思绪拉回,看向自己温柔体贴的妾氏,心中更是一阵难过。他年轻时即中状元,青年得志,多少世家贵女抛来橄榄枝,王孙贵族欲将女儿嫁给自己,可惜他却偏偏瞧上了先帝的继后。一念缘起,便生执念,从此心甘情愿为徐皇后出谋划策,奔走效劳,精心算计着如何替她稳固皇后的位子,顺利过渡到太后。徐婉无子,他就替她谋划了年纪尚幼的九皇子赚做养子;徐婉无宠,他努力教导九皇子在圣上面前讨其欢心,为她换来一丝颜面。后来宫中流言四起,传的沸沸扬扬,首辅大人与皇后有私情,已经病危的先帝也起了疑心。他为了保全徐皇后,只得娶了永州纪氏的女儿作为正妻,徐氏犹嫌此举不能洗清关系,转身就将自己宫中的侍女苗雨荷赐给了他做妾。饶是如此,周承烨也未能对太后忘情绝义。
苗氏跟随自己多年,更为周家诞下了唯一的子嗣周恪。如今这番情景,难保不会连累她和夫人纪氏,就连自己的一对儿女,只怕也要深受其苦,不得摆脱。
想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示意苗氏将药放下。
苗雨荷坐在一旁,紧紧握住老爷的手,真诚的说道:“老爷,如今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左右不过一死。妾能跟随您这么多年,已经很满足了。是生是死,妾与夫人都誓同老爷身后,不离不弃。”
这话说的有些贞烈,倒是让周承烨十分感动。他伸出手,颤颤巍巍的抚摸着苗氏柔软的头发,说道:“一贯看你如此温柔,没有想到性情却这样的刚烈。是我连累了你和夫人,还有幼宁与恪儿。你莫做傻事,这一对儿女,日后还需你与夫人多加照料。”
说罢,他想起了什么,从枕头下掏出一块流云同心玉佩递给苗氏。“这块玉你且收好,若还有机会就交给太后。她答应过我,以此物为信物,允诺我一个条件,你请她务必替我保全恪儿和幼宁。”
苗氏含泪点头,看着那玉色泽明亮,晶莹剔透,是尚好的质地,模样也十分的让人熟悉,确实是徐婉从前闺阁中最喜爱的东西。她想,太后对老爷不是全然无情的,否则,何以赠予同心佩。
果然没过多久,朝廷迎来了第二次震动。御史台又有证据弹劾前任内阁首辅周大人曾经蛊惑先帝迫使林婕妤殉葬,平叛成王之乱时借机打压异己,污蔑梁州刺史参与谋逆,致使梁刺史一家无辜冤死。永徽帝终于不再有所顾忌,判处周氏一族不论男女老幼皆下牢狱,秋后处决。
而这证据的提供者竟然是周大人昔日一手提拔上来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顾云晟。原来顾大人就是当年梁刺史唯一幸存的儿子梁云昭,事发之时,梁大人预感不测,提前将小儿子送到多年好友顾鹏飞家中,这才留得一丝血脉。梁云昭从此改名换姓,潜伏在周承烨身边,只是为了替父兄伸张正义,陈清当年的冤案。
此事一出,满朝哗然,更让人震惊的事情还在后面。
那日圣上处死周家的旨意还压在案前,没有正式颁发。
上朝之际,从前与首辅大人意见相左的内阁大学士林德朝在殿前一一列举周承烨的罪行,力陈痛言,直呼周氏一族死不足惜,周承烨应处以腰斩车裂之极刑。一众见风使舵的臣子跟在身后推波助澜,极力撺掇,仿佛与周大人有过不共戴天之仇。
年轻的永徽帝坐在案前,冠冕上的珠帘长长地垂下,遮住了半张脸,使人看不清皇帝此刻脸上的神情。
永徽帝不重不轻的用手指扣动案桌,看着殿下咄咄逼人的舅舅以及附庸他的臣子,脸上露出一抹讥笑。他倒是太看得起林德朝了,没想到竟是一个心胸狭隘的蠢材,亏得他看在生母林氏的面子上这么多年苦心扶持,原来如此不堪重用。
此时左都御史顾云晟站了出来“皇上,微臣认为周大人固然罪大恶极,然而其妻女无辜,还请皇上宽大处理,留其性命。”
林德朝狠狠地回头撇了一眼顾云晟,正要出言嘲讽,却见徐国公府的世子徐煜霖也向前一步,开口说道:“周大人昔日为官在任之际,虽有错行,但平成王之乱,治理江南水患,扶持太子登基,桩桩件件,功勋卓著,还请皇上酌情处置。”
朝臣面面相觑,有些游移不定。这徐国公府的世子可是太后的亲侄子,他既出言为周承烨求情,岂不是代表了太后和徐国公的意思。
事实却正好相反,徐煜霖此番求情并无太后指使,至于徐国公,盼着周承烨死还来不及,怎么会救他呢。他肯开口,不过是看在从前周承烨为太子老师时,徐家送他入宫做了太子伴读,首辅大人对他的一番教导之恩。
太后多年辅政的影响力还未消散,徐国公府一派见世子求情,自然也要站出来表示一番,请求皇帝从轻处理周大人一案。
林德朝见形势翻转,无力回天,冷哼一声,不情不愿的退了回来。
皇帝在殿上看得仔细,朝中势力分布一目了然,倒了一个周承烨,倒是让从前总站在身后的徐家一派走到了人前。他在心中冷笑,太后那样的人精也会舍不得自己的老情人吗?
都察院的人却并不喜欢跟风,他们素来与皇帝关系亲近,如今见自家长官求情,皇上却不置可否,想来顾大人多少是为了私情,毕竟周首辅可是曾有意将女儿许给他的。
永徽帝玩味的打量着殿上站着的顾云晟和徐煜霖二人,心中却在思索,如今朝廷上尽是一些喜欢拉帮结派的钻营算计之辈,他有心想要整顿,却怕无可用之人。顾徐二人,既有能力,又胜在年轻,若能忠心于朝廷,倒是可以提拔一二。至于周承烨的事情,他心中早有定论,既然有人站出来替周家人求情,那卖顾云晟一个人情又何妨。况且在周家一事上,他本不想做的太绝。
年轻的帝王对昔日的恩师总是满怀着复杂的感情,有小时候的崇拜敬仰,也有长大之后的几分忌惮。周承烨在朝堂之上久积余威,不得不除,又间接造成皇帝生母殉葬,不得不死。
过几日圣旨传来,诏曰:“朕自年幼登基,多累首揆扶持,安内政,平外乱,于国家社稷有恩,卿之功勋卓著,不可不谓之劳苦。然以臣下之身份屡屡擅权,僭越犯上,欺朕年幼,迫害朕之生母林氏,昔年平叛之时,以公谋私,致使梁州刺史一家无辜冤死,罪大恶极,实不配为天子之师,群臣之首。今特赐毒酒一杯,以全君臣之谊,周氏族人皆没入牢狱,男子充军发配西北,女子迁入教坊司为奴。”
慈安宫听了消息,一片寂静无声。
徐太后坐在正殿雕刻着如意吉祥纹的檀香木椅上,接过冯静枝递来的一块流云同心佩,细细的摩挲着上面的纹路,眼眶中流出几滴清泪,神色有些哀顿的说道:“他既有所求,哀家自然要成全他,替他保住周家的血脉,也不枉从前周大人尽心尽力的扶持一场了。”
冯静枝也有些悲伤,她心中想的却是昔日一起侍奉过太后的好姐妹苗雨荷,看来已经发了死志,只怕要追随周大人而去了。
半晌,太后又说道:“纪氏的那个女孩子,哀家是见过的,容颜出众,又很有才情,你前日所说那事的人选,不如就她吧。唔,先放她在教坊司中待上一段时间,你找人关照一二,再找机会送入皇后宫里吧。至于周恪,哀家的兄长在西北领兵,正值战乱之际,他一个七岁的孩子,去了西北大营,只怕要白白送了性命。你去告诉世子,让他想办法把这孩子留在身边吧。”
听了太后的话,冯静枝心头一惊,脸上的表情也有些稳不住了,送周家的女儿去替皇后争宠,再留下她的弟弟作为把柄,如此一石二鸟之计,实在是让人敬佩。不过太后此举,未免有些狠毒,说到底还是记恨纪氏和苗氏能够光明正大的陪伴在周大人身边吧。
她心中所想,自然不敢明说,只是回道:“奴婢在教坊司中曾有一姐妹姓崔,现为北苑的教习,可以请她多多关照周姑娘。”
徐太后点点头,半眯着眼睛,看到冯静枝脸上的神色有异,心下了然。冯,苗二人都是追随自己多年的老人了,自然算得上是忠心耿耿,可是她这个人呐,就是如此的自私,一来当年周承烨迎娶永州纪氏的女儿,虽说是为了保住她的名声,撇清二人之间的关系,消除先帝的疑虑。可她到底心中落下了不忿,见不得纪氏的女儿在她面前,又不甘心就此轻易放过她。一个罪臣之女,日后若是得了盛宠,也算是平白送那女孩儿一场好造化了。二来皇帝如今的所作所为让她很不满意,周家的女儿若真被皇上看中了,就看永徽帝如何打脸了。此事,少不得要她去推波助澜了。
想到这里,徐婉又觉得心头舒畅起来,将玉佩递给冯静枝,让她好生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