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帝国东南靠近大海的平原，孪子山，白露潭。
苦风独自一人躺在潭边的石上，他知道周围并没有人，于是褪下兜帽，任由一头黑发散落开来，一双灰白色的眼睛就像天空中的阴云，深沉，冰冷，但这双眼睛中的眼神却是温和的。苦风感觉还不够畅快，他知道只有师妹一个人会来找他，于是又解下了孪夜服的面罩，露出一张消瘦苍白，线条分明的脸，在这让人看起来略感悲伤的脸中间，有一个尖尖的，外形有力的鼻子，窄窄的额头，薄薄的嘴唇，下巴上还没有长出髭须，如果他再年长几岁，嘴唇和侧脸上都长出点点髭须，再披上一身破烂的衣服，看起来就像极了一个怀才不遇，在帝国大道上流浪的诗人。师父说他的脸就是一个刺客的脸，阴沉而平静。苦风不知道，他并不想杀人，也还没有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刺客，他的心里从来都只有师妹一个人，别的都不重要。现在，他把心中除了她以外的一切问题都抛在脑后，仰头看着天空，举起左手伸到眼前，隔着午后的阳光和黑色的手套还能感觉到手背上的那道被师父处罚的伤疤，潭水上起了微风，天上的云彩一点点的卷曲，移动，看起来就像是师妹系孪夜服的紫色丝带，天边露出半轮残月。布谷鸟的声音叫了，苦风知道时间不早了，师妹总会在昏省之前两个时辰的时候来找他。他的手往下捏着剑柄，手指把玩着上面缠的皮革纹路，缓缓的握紧。这是苦风一天之中内心最为平和的时刻，没有训练，没有师妹，也没有过去的阴影，时间好平静，虫草的声音，布谷布谷的鸟叫，微风掠过潭水的水痕，而潭边的柳叶枯黄，丝丝缕缕地落入水中，染乱了一轮红日。
又是一年之秋，自从上山已经九年，我什么时候才能下山，和自己唯一在乎的师妹在一起，闯荡闯荡，至少去附近镇集子上看看呢？
而且，如果下山的话，也许就能重新见到绛娘了。
再说，下山的话，苦风也就得举起自己的匕首，结束谁的性命了。
一股飒飒的草风传来，这声音虽然听着和风声一样，但方向却是直直冲着苦风来的。师妹的潜伏技巧果然还是太稚嫩了，苦风并未转头，只是左手举鞘，右手握柄的往上一横，只听当的一声闷响，来者提的是一柄重剑。古风抬眼一看。果然提剑的手小巧纤细，指甲染着红色。
菀风也没有戴上兜帽，露出了一头红色的齐耳短发。她的眼睛是蓝灰色的，就像阳光之下的大海的颜色，圆圆的脸蛋，小巧的蒜头鼻，面罩之下还有一双随时准备噘其嘴嘴闹脾气的小小嘴唇，她今年刚刚十四岁，心里面除了她自己和快乐以外什么也没有，和苦风完全不一样。她腰间的丝带长长的垂到膝盖，手指开洞的手套露出染成红色的指尖，她纤瘦而有力的肩膀，看似柔弱但能自如舞动重剑的腰肢，还有那双眼睛上方调皮的，像柳叶一样弯弯的眉毛。师妹的出现在苦风平静而忧伤的心里涌起了一种快乐，他笑了起来。“师妹，把面罩也摘了吧。”我想看看你的脸。
“就知道你在这里，师父找你，昏省要开始了。”菀风知道他的把戏，并不理他。
“真是烦死人了，为什么师父总是要让我们在晚上训练呢？”苦风故意这么说道，既然师妹不理我，我就要再过分一点，师妹稍微生气的时候才真的好看。苦风看着师妹，发现她的蓝色眼睛里面有点儿生气的样子了，于是自己心头那种过分的想法更多了。他假装打了个哈欠，手上的力道也松了。而菀风果然又生气了，仿佛都能看到她面罩下面可爱的脸。那柄重剑压得更用力了，剑锋抵上了他的额头，苦风知道这是一柄钝剑，所以才敢故意这么惹她。
“你可别再乱说了，总有一天，我可真就砍了。”菀风的语气听起来并不像开玩笑，但是苦风也听到她微微的笑了一声，才霎得提起重剑，倒拖在地上走了。“师父可不会等你。而且他老人家什么都知道。”苦风跳了起来跟上去，能和师妹走在一起让他瞬间忘记了心中的烦恼，而且他可不想再被师父处罚。
“师妹，这白露潭这么大，大得比孪子山都大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苦风走在她旁边，继续说着俏皮话，他喜欢惹菀风生气，看她生气的时候甩着一头红发，两弯可爱眉毛的样子。如果苦风能和师妹一起下山的话，等师妹长大了，他就要娶她，这样就能每天都惹她生气了。
也许这就是苦风的梦想。
“我这把剑闻得到傻瓜的苦味。”小脾气的的师妹果然又生气了，她用一只手抡起剑来横劈过来，一头红色的短发甩起一阵孪子山上的梨树花香，菀风总是在那里练剑，然后把每一瓣梨花搜集起来，放到自己的枕边。苦风闻到了，如果能把师妹抱在怀里的话——但是这剑已经砍过来了，苦风只好立马跳到一旁，让这剑砍了个空，但他还是作出了一个双手持剑欲挡的架势，想要再惹师妹生气一点。“没想到真正厉害的是师妹的这把剑，我再可不敢了。”苦风本来以为能和师妹再闹一闹的，但是也不想太过分，她这次看来是真的生气了，提起手里的重剑，头也不回的走了。
苦风看着逐渐远去的菀风，立马动身去追。
这白露潭的水就像师妹的心一样，纯净，清澈，似乎没有一丝污秽。一想到了这里，苦风就重新感觉到了痛苦，一身梨花淡香的师妹是否知道在这孪子山上的我们到底是做什么的呢？从每天昏醒开始一直到第二天的天明，师父讲的都是各式武器的长短，势道，以及它们杀人方式的不同。人体的要害以及对应的武器，月色的圆缺和阴影，平原，山区，甚至北方沙漠，南域丘陵之中的气候，不同地方各种虫草的声音，人们常用的油灯，蜡烛以及篝火的光芒，守夜人的钟声，运输货物的马车。师妹的那颗像水一样的心里是否明白，自己下山了以后，组织会需要自己做什么呢？
这些都是和刺杀有关的勾当。
苦风并不明白，他只知道师妹虽然是各位师兄弟中体格最小，能力最差的那一个，但是，师妹却是最努力的一个，师妹为了锻炼自己，和所有人一起住在同一间大厅里面，师妹用了整整六个月的时间把自己重剑上涂的黑色的漆都磨花掉了，才拥有了足够的力气自如的使用重剑。而现在的她依然这么努力的练习重剑。仔细想想师妹比自己还要努力呢！
面对这最令人不齿的勾当，天真的师妹居然能够如此努力。
苦风的心里不是滋味，他的心中有对师妹的深深爱意，但是也有一股怜惜。这话自己该怎么说呢？还是先试探一下吧。
“师妹。”苦风随手捡起了一块白色的石头。“你可知道，这白色的石头，就是我们的标记。”
“胡说，你就胡说。”菀风别过脸去不看他，看着潭水上的残影。
“这可不是胡说。”苦风停住了脚步，“难道你忘了师父的话，见白石如见师父。”
菀风在前面几步远停了下来。“你又乱讲了，我要回去问艾风他们。”
“我没有乱讲，你也知道我虽然淘气，但在正经的事情是认真的。”苦风看着师妹，他注意到她肩上背的那柄重剑已经完全磨花掉了，油漆下面的钢铁都被练习用的假人划出了道道伤痕，就连剑柄处也不例外。“师妹，你知道收到白石以后，我们需要做什么吗——”
苦风站住了，他想要知道她的答案，如果她也和自己一样，心里面有一丝顾虑的话——
但是，她明显不喜欢苦风说这种话，右手往上又握住了剑柄。“就算是要杀人，那又怎样呢？我从小是在客栈里面长大的，长大了以后就被送上山来和师傅学习这些和杀人有关的事情，谁都像你这个大苦瓜一样，在外面野惯了。”
这句‘大苦瓜’实在有点伤人。但苦风没有回嘴，他不想和师妹争吵，他小的时候才是真的受了苦，如果不是绛娘的话，九年前的他也许就已经死了。苦风从来没有和师妹讲过自己的过去，他也不喜欢给师妹讲自己痛苦的回忆。而且，他也不想和她讲有关绛娘的事情，怕她多心。
苦风走上前去，用一只手指轻轻戳了一下菀风的肩膀，在师妹面前他总是有些紧张，总是故意的离远一点。“今天你为什么来找我呢，明明我总是惹你生气。”
“你猜，昨天的事情还没过去呢。”她并不回头，还是摔着两只胳膊往前走。
“你想让我陪你练剑么？”苦风看着师妹背上的磨花了的重剑。想想师妹昨天也是来找自己练剑的。
“不对，再猜。”菀风的脚步平缓了下来，她也许不那么生气了。
“不是练剑，难道是练潜伏的技巧么？”师妹并不擅长潜伏靠近目标，她到现在都没能完成初级训练的目标，徒手抓住一只野兔。
“不对。”菀风笑了一下，只是甩开他继续往前走。
难道师妹终于要换剑了么，如果从注重培养力量和呼吸节奏的重剑换成了苦风现在使用的注重身形和动作，灵巧而优雅的单手佩剑，师妹就真的是取得了很大的进步。苦风知道现在师妹一定是乐开了花，如果他猜的没错，说不定在自己猜对的时候会立马跳过来伸手抱他呢！师妹的那一头红色短发的淡淡梨花香气！苦风已经等不及了，于是他心里怀着这种鬼胎，故意换成了一脸欠揍的语气。
“不可能是你要换剑了吧？你这么喜欢这把重剑。”说着苦风伸手去摸。但是，似乎这一次菀风是真的生气了。
“不对！”她大声说道，跑了起来，一头红发像在阳光下绽放的野花一样充满生气，顺着小道跑上山去了。
“不要跟来！”你这个和苦瓜一样的笨蛋。
山路崎岖狭窄，地上铺着白色卵石，就算走起来都深一脚浅一脚的，苦风废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追上了菀风。她拖地的重剑把路上铺的白色卵石都挤开了，在地上割开一条长长的黑色口子，苦风师妹师妹的叫着，但她是就不理。走到半山腰的地方她才终于受不了了，摔手停了下来。
“都说了不要你跟来，你叫什么叫，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死了呢！”师妹提起重剑就冲着苦风的肩膀劈了过来。
苦风一边躲一边赔罪，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呢?“师妹你不理我，我也只能一直这样叫了，你也知道，我就是喜欢逗你玩。”苦风知道师妹的脾气，她虽然总是拿剑砍他，一言不和就摔手走人，但师妹总会原谅他的。
“那好，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她走了几步，跳上一块突出的山石。
苦风一心想让师妹原谅他，来不及思考，于是脱口而出，“现在是黄昏，昏省马上就要开始了。”
“不对。”她头也不回。
苦风摸不着头脑了，师妹不会为了前一天的事情和自己生气，那么既然不是剑的事，也不是潜伏训练的事，那就不太可能是和练功有关的事情了。而师妹现在又问自己现在是什么时间，但是现在除了马上就要昏省了，还会是什么时间呢？难道是师妹的生日，或者什么别的特殊的日子么，苦风心里想着，难道是在几天前，他对师妹吹的那个牛么？肯定不是，而且他也不相信药风艾风这俩臭小子能帮自己搞到一块孪子石。于是苦风想了想，又脱口而出了一句傻话，“今天是什么节日么？”苦风没想到自己这么蠢，就算真的要猜的话，也要猜的具体一点。
“不对！”果然她的声音显得更生气了。
又猜错了，连续两次了，就冲师妹平常的脾气，这下麻烦就大了，师妹的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师妹这样生气，他也知道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难道说是之前他和师妹说的下山坐刺客的事情要成真了么，他记得好像今天是集会的日子，难道我们要做一件“大事”了么？
苦风靠过来，盘腿坐在她的脚边。“今天集会，难道山下的师兄们给你带来了什么消息？”
“不对！”她踢了他一脚，苦风居然又猜错了，真是麻烦大了。“是和你这个笨大苦瓜有关的事情，你真的不知道么？”
没想到这件事情居然和苦风自己有关，但苦风是真的不知道，师妹到底知道了什么呢，从昨天昏省到今天早晨，师妹都在和大家一起练功，而一直到今天昏省之前的这段时间里，苦风都没有见到师妹，那么在这段时间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师妹说这件事和苦风自己有关呢？苦风真的要抓破脑袋了，明明从昨天到今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苦风正在一脸呆气，苦思冥想的时候，菀风似乎被他呆呆的样子又惹得生气了，一道剑影朝着他的脑袋砍来。剑锋离额头就差一寸的瞬间他才猛的跳开，重剑在山石上砍出一道火花，苦风左脚一歪，右腿一错，一不小心，就要仰面落下山崖了，双手拼了命的伸开。就在这个瞬间，菀风丢了剑，冲了过来，两只小手紧紧的从侧面抱住了苦风，她的两个眼圈红红的，呼吸的声音都停了，一股温暖从苦风的苦风的头顶传到脚尖，师妹的一头红发上淡淡的梨树花香，师妹滚烫而娇小的身体，还有那种自己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柔软。苦风呆呆的不动了，两只眼睛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一双手还像刚才一样直直的伸开，过了许久，他才回头一看，菀风早已丢下剑上山去了。
苦风知道，师妹不想让他去追，虽然他心里面有无数个问题，想要对着她说个明白，但是，现在的师妹已经不想原谅他了，而且还莫名其妙的抱了他，就算是他现在追上去了也没用。于是他便转身回去找师妹的剑，至少这会让她开心一点，可是当他开始仔细搜索的时候，才发现那柄剑已经被师妹顺着石头丢下山去了。苦风想下去找找看，以前自己也做过类似的事情，但时间已经不早了，他只好怀着一颗沉重的心，急急忙忙的上山。
与此同时，山顶，孪子石前的空地上，大大小小的师兄弟们都聚齐了，就连山下客栈的人，甚至方圆百里内的人们都来了，几百人围着孪子石团团坐下，而在石上，师父戴着白色的面罩，一身黑衣，披着宽大的黑色大氅，手里端着一个白木盒子。师父身后带着两个小童，左边的小童持剑，右边的持匕，面前的炉火中燃着火苗。火光跳动着，照亮了孪子石上纠缠延绵的红黑两道纹路，点亮了鲜血和黑暗的道路，仿佛破开了地狱的入口。孪子石下，几百人人了无人声，只听得火焰毕剥，山风透骨。
还有人没到。但时辰已到，残月已至中天，隐藏在云中。师父端起盒子丢入火中。一股混杂了草木，露水和泥土的异香传来，众人盘腿坐下，开始听他讲述刺客之道，而这时在山路口坐着的两个人开始悄声交谈。他们以为在这种时候不会有人注意到。
“苦风师兄还没有来，看来他手上那道疤都要不保了。”一人说道。
“闭嘴，药风，你就不能小声点！”另一人呵斥着，连忙低了声音，“今天这么多人都来了，师父很可能都没有注意到。”
“得了吧，艾风，你就知道护着你家师兄，谁让你俩半夜都睡一块儿了。况且今天这么多人都来了，肯定是有大事。”
“说得好像苦风师兄对你不好一样了，再说了，你小子可别忘了那天和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的还有哪个家伙，你以为是谁向师父建议说你小子长进了，才让你不用拖着那把重剑走来走去了？”
“我当然知道，我又不是不在乎苦风师兄。只是想说句公道话，我可不相信师父这次能原谅他。”他又露出了傻笑的表情，“这次就算师妹和你艾风大侠一起求情，估计也救不了他了。”
艾风正要提手揍他，师妹一个人摸黑爬上来了，她知道自己晚了，悄声坐在他们两个后面，师父还在讲道，但师妹清楚，师父已经注意到她了。
“师妹。”药风先开了口，“你找到苦风师兄了吗？”
她不说话。她心里面满是那个拥抱，师兄的身体和胸膛和刚才与苦风在一起受得气，这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还那么笨！而且她都主动抱了他了！他还跟个傻子一样。他为什么不能说点什么，或者也放下自己的胳膊抱抱她呢？为什么他显得那么惊讶，难道他不喜欢她么？今天下午这一次见面到底让她遇到了多少麻烦呀！再加上那个让她心碎的缘由，就是那个一直缠绕在心里的那个和苦风有关的，令她烦恼不已的消息！而这个消息正是从自己眼前的艾风和药风这两个大笨蛋手中得到的，她现在看到他俩就生气，就算是师父正在讲道她也不管了，伸出手来使劲在他们两个背上各拧了一下，疼的他俩一阵发抖，差点儿摔倒，这才让她的心里面好受了一点。
“菀风师妹。”这个时候药风居然还敢叫她，但是，他却伸手从胸前掏出一块石头递给她，“这是苦风师兄几天前让我们兄弟两个帮你找的。”她接过一看，这是一块黑色的石头，粗糙，冰冷，在月光下隐约看出上面有某种两色的纹路。她静静的坐着不动了，前几天早晨连功结束的时候，苦风又说错了话惹她生气了，她故意说只有他给自己偷一块孪子石她才能原谅他。菀风当时说的只是气话，没想到苦风居然当真了。哎，师兄就是这样一个又笨又呆的大苦瓜！我能怎么办呢？菀风静静的坐着，只是听着师父讲道的声音，但其实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苦风师兄没事的，他还是和往常一样——”许久之后，“是个苦瓜大笨蛋。”她悄声的说，都到了这个时候，为什么她主动抱了他以后他却那么呆，那么傻！为什么她自己不能把话说明白，让他也能明白自己的心呢？她明明知道这也许就是她和苦风之间见的最后一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