孪子石就在前面,苦风看到了黑暗之中的火光,不禁加快脚步。
师妹的话还在他的脑海里面回荡,过去师妹也和他这样闹过脾气,但是不是这样闹脾气,今天到底有什么特别,苦风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师妹还在为了昨天早晨的事情生气么?难道是药风和艾风那两个臭小子在师妹面前乱说了什么话么?难道是自己忽略了师妹给他说的什么线索么?而且,就算这些都可以当作不重要,最最不能忘记的是,师妹还抱了他!苦风真的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一切的过程真的太不可思议了,先是平常一样的打闹,再是悲伤,再又生气了,而在最后,她居然抱了他,就赌气走了,就算自己能在明天早上就把她的剑给她找回来,估计等到她原谅自己也得好长一段时间。正烦恼着,后面的山路上却传来了脚步声,苦风正要回头去看,一个不小心,竟两脚一错,被路边的一根树枝绊倒,“啊”的一声,差点儿就和几块山石一起滚下山崖去了。
怎么又是这样,看来今天我注定是要掉下山了。
幸好一只手从后面拉住了他,这肯定是在山路上的守卫,没错,一定不是药风就是艾风那小子,在现在这个紧要关头,苦风肯定要狠狠的揍他们一顿。时间都这么晚了,眼看着平常这么照顾自己,大家亲如兄弟的师兄就要滚下山崖了,居然一直挨到现在才出现!
苦风正没好气,左手一把揪住那人的胸口,右手攥成拳头,正要打下去的时候,不料那人反而抬起右手,一巴掌把他打了个踉跄。苦风吐了一口唾沫,定睛一看,面前这人不是别人,却正是应该在孪子石上主持昏省的,戴着白色面罩,一身黑衣的师父。
“师父,你怎么在这里?”苦风不禁脱口而出,连应有的师徒之礼都来不及反应了。如果说真正的师父就在自己眼前,那么现在在孪子石上主持昏省的人又是谁呢?
面前的师父并不说话,只是丢掉左手中的树枝,原来是师父绊的他。师父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他一直都是语气平和,却在有徒弟犯错的时候绝不手软。现在在苦风面前的这个人,虽然穿着打扮和师父一样,行为也和师父又点像——毕竟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正是师父处罚私自摘下面罩的徒弟的方式,但是面前的这个人一言不发。而真正的师父正在孪子石上举行昏省,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自己面前的这个人,难道是假冒的?
苦风戴上面罩,跪在地上行了礼,先看看再说。
但是,他的心里有鬼,只是直勾勾的用一双眼睛盯着面前的“师父”,右手一点点的往腰间的剑柄挪,左手却扶住膝盖,随时准备跳起来反击。
一阵山风从山顶上吹来,苦风闻到了师父举行昏省的时候才使用的拿着异香,他知道在整座山上只有师父一人有这种香,那么自己面前的师父果然只可能是假冒的,除了守卫以外的所有人都在孪子石上,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在这种时候假扮师父?难道是山下来的人么?苦风的手指已经扣上了剑柄,就等面前这人露出马脚。
但那人不为所动,只是伸手从怀里取出一块白色的石头,递过来给他。
苦风的剑已经拔出了一寸,抬头一看,托着白石的手上穿着和师父一样的铁手指,在这世上不可能有第二个人了,虽然师父现在应该就在孪子石上,但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一定是真的师父。苦风见状,倒身便拜,磕头如捣蒜:“弟子苦风知罪,弟子不该随意摘下面罩,也不该在这种时候在山上野浪。”师父这次要怎么处罚自己呢?除了自己手背上的疤以外,苦风的背上,腿上,脚上甚至胸口之上,都有过去师父因为苦风自己的各种错误留下的伤痕,师父总是下手很重,尤其是是自己手背上的那道疤,只是因为自己在攀爬训练的时候不小心踩错了地方,踢下来了几颗石头。
而自己刚刚居然差点动手打了师父,怀疑师父的身份,要不是师父拿出了铁手指,他连腰间的剑都要拔出来了!再想想这几天自己犯的事情,这下苦风肯定完蛋了。苦风不敢抬头,双膝跪下,额头贴着地上铺着的白色卵石。师父会不会当场杀了他呢?
苦风总是担心自己下山以后会被迫杀害无辜的人,但是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再也不用下山了。没想到,那就是苦风和师妹在一起的最后一面!苦风这短短的十八年的生命,将要在这里结束!
被师父的铁手指捏碎喉咙,不知道会是什么滋味。
苦风仿佛听到了师父走过来的脚步声,听到了铁手指上的倒刺擦过空气,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了!他不甘心,但师父不仅训练了他,而且也收养了他整整九年,师父救了他的命,所以就算是现在师父要亲手杀了的他,苦风也无话可说。
但是,师父的铁手指并没有捏住他的脖子,也没有贯穿他的心脏。师父只是用手扶起他,说话的声音也和往常一样的平静,“都九年过去了,你居然还是会被一根树枝绊倒。”
苦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师父居然和自己想到了一起。自从九年前,绛娘在大火中救下苦风的命以后,苦风就被绛娘领到了师父这里修行。九年来,苦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徒弟,做了太多淘气和不讲理的事情。虽然师父每一次都会狠狠的责罚他,但每一次责罚过后都是师父亲手治疗苦风身上的伤。而且,师父已经把关于刺客自己所知的一切都教给了苦风。苦风觉得师父和自己一样都没能想到,现在自己却犯了这么大的错误!哎,师父对自己真好。
“师父,孪子石上的人是谁呢?”苦风知道师父不会杀了他,心里终于松了一大口气。
师父看着苦风,并不说话。
看来师父并不会回答自己的这个问题,师父总是说作为一个刺客不要说太多,也不要知道太多才好,毕竟祸从口入,这世间很多秘密都是自己说漏了嘴。所以如果苦风问了这种他不能回答的问题,他就会沉默不语。看来苦风只能换一个问题了,他虽然想知道师父为什么不处罚自己,但他也不想捅马蜂窝,对了,要不就问一下师父今天是什么日子好了,自从师妹问他这个问题以后自己也一直在苦恼,而且师父也不至于为了这种问题生气。
“师父,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师父依然不答话,只是把手中的白石放到了苦风手中。
难道师父要给苦风第一个任务了么?苦风知道,只要是需要动手的任务,在接受之前都会得到一块白石,那么,如果苦风要动手杀人的话,那人会是谁呢?
“苦风,你可以下山了。”没想到师父是要让他下山,等等,为什么要让自己下山呢?自己只是问了师父今天是什么日子,想想师妹就是因为自己答不上来这个问题才开始对自己生气的,难道师父也要因为自己答不出这个问题,就要让苦风滚蛋么?
师父还说自己九年了还会被树枝绊倒这种话,难道整整九年的师徒之情,最后的结果就是师父把自己赶下山么?苦风不敢相信,这个结果对他来说比师父亲手杀了自己还要难以接受,难道我苦风就是如此不值一提,难道我犯下的错误就如此不可饶恕么?
苦风又跪了下来。
但师父也还是不说话,也不动,苦风抬起头来,却看到师父在另一只手上托着着一柄匕首,他认得这柄匕首,手柄的顶端刻着一滴被六芒星围起来的鲜血,这滴血已经被时间染成了黑色,两边的护手都断了。这是一柄无法防御的匕首,这就是师父的匕首。难道师父要让苦风自己弄明白自己的过错,然后自行了断吗?
苦风明白了,果然师父不会这么轻易的饶恕他,于是向后跳了一步,不想让自己的血染脏了师父的衣服,重新跪下,拔出剑来,“师父,徒儿有剑,不用脏了师父的匕首。”
既然师父已经给了自己一条出路,那么苦风就要接受。
但苦风没有想到的是,师父见了他这般模样,叹了口气,用铁手指当的一声折断了苦风的剑。缓缓说道,“拿着这柄匕首下山吧。”苦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他更不敢相信的是自己的眼睛,师父居然把自己的匕首送给了他。难道在师父眼里,他苦风是最好的徒弟吗?
苦风心里顿时激起一阵狂喜,师父居然还这么信任自己。倒身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的皮都被他磕破了,也不感觉疼。抬头一看,师父却已经转身,上山去了。
苦风还呆呆的跪在原地,手里拿着师父的匕首。没想到师父居然如此器重我!要是师父也能在我走了以后对师妹更好一点,不要像对待自己一样这么严苛就好了。而且自己如今这样下山,师父还没有让自己杀人,看来师父真的了解自己,而且爱护自己。
九年了,苦风终于学成出师,可以下山了。只是,另一股情感涌了上来,师妹,师妹该怎么办呢?苦风猛的向前一滚跳了起来,师妹怎么办呢?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原谅我呢!他来不及站起来,慌忙连滚带爬的跑到师父面前跪下。
“师傅,那我能明日一早再走,至少再和师兄弟们见一面么?”
如果能再和菀风见一面就好了,苦风不想让自己和和师妹之间的最后一面以失败收场。而且想到了她,还有她的那个拥抱,苦风还有一些一直想要说但是一直都没有说的话。而且这些话要是说不明白,苦风就会死的。
师父却甩了一下衣袖,绕了过去,“九年了,你完成了训练,拿到了匕首,应该下山了。”
师父说的没错,但是,苦风不能接受这个答案,假如就算是自己心里面没有师妹这桩烦心的事情,师父是不是可以和自己多说几句话再走呢?
苦风只得跪着又爬到师父面前,“师父,求求你,求求你了,九年了,苦风只有这最后一个请求!”伸手拽住师父的斗篷下摆。“至少让我再见一眼师——”苦风不能明说,但是他也知道,如果师父真的和自己想的一样,一定会同意的。
但师父已经不理他了,铁手指撕开了斗篷下摆,跳起来就消失了。
师父就这么走了,难道过去他也是这么送其他的师兄们下山的么?苦风一点也不在乎,但是,他自己也不能再往山上前进一步了,师父很早的时候就说过,一旦下山了,就不要回来。苦风一直以为师父是要他们保密,免得有人寻仇上山,但没想到师父的意思真的是不要回来,而且连一句话也不会多说。现在,苦风除了转身离开,没有别的办法。
苦风跪在地上,手里拿起师父的匕首,看着自己另一只手手背上的伤疤,怎么想也想不通,如果师父不处罚我的话,那我就处罚自己!这么多年来,他知道这么一种面对自己错误的方法。苦风用匕首从师父给自己留下的伤疤上刺破了自己的手掌,刚开始的时候并不感觉疼痛,然后,那种熟悉的痛彻骨髓的感觉才顺着匕首的刀刃传人苦风手中,但这份痛苦完全不是心中巨大的痛苦的对手,苦风站了起来,呆呆的望着天空,那轮残月已经挣脱了阴影,虽然也许永远都见不到了,至少,师父和师妹就在不远的山上。
这个时候,一阵师父的异香传来,难道是师父回来了么?苦风抬头,却被一个东西砸中了额头,连忙捡起来一看,是一小瓶黑色的药,师父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九年前的烟雨江上,切记,切记。”
苦风顿时收起了悲伤,虽然眼泪依旧止不住的流,但是他的心已经痊愈了一半,至少师父还是在乎他的,而师父提到了烟雨江的事,就是在安慰自己,至少在山下还有绛娘在等他,这也是他的归宿。他已经能够打起精神来了,于是,苦风躬身四拜之后毅然下山,九年前的那个孩子终于准备回家了。
半个时辰过后,白露客栈的芦掌柜正在灯下看账本,准备睡了,像往常一样摘下帽子,再拿纸纱罩着灯,端起来放到床头。
自从昨日他帮助长老传递消息,送长老上山之后,这才是第一天。长老上山绝对不是小事,而自从在五年自己将婉儿送上山去以后,他的心里就一直放着这件事。五年过去了,如果婉儿能够拼命苦练的话,是不是也该下山了呢?昨天长老亲自上山,难道就是为了婉儿么?哎,到底出了事情?芦掌柜心里烦闷,于是揭开铺盖,从床板和墙壁的缝隙中取出一个黑色封皮的账本,这里记录的,都是他做掌柜这些年来做过的每一件替组织做的事。芦掌柜翻看着,寻找婉儿上山前后发生的事情,试图寻找出一点规律。
1029年五月四日夜,一个语气冰冷的人送来了婉儿,手拿白石一块。
1029年七月12日夜,收到白石一块,要我做掉一个从南域来的客商,取得金银若干,檀木盒子一个,白玉手镯五串。附上白石一块。
1029年12月25日夜,从山上收到密信一封,白石一块,山上需要双手长剑五十把,单手佩剑一百把,精钢匕首六只,炭油五十斤。
……
芦掌柜正在苦思冥想,突然一颗白色石头打透窗纸,擦断灯芯,刚好落入他的手中。芦掌柜心里吃了一惊,连忙把这账本丢到床下,披衣起身,走到外面栏杆上四处一望,秋夜的冷风扑面而来,四下里寂静无声,就着庭院中间的火把,只能看见牲口棚里的几匹马喘着白色的粗气,盘旋而上。
肯定有人来了,而自己已经见到了白石,他只能领命。芦掌柜并不敢乱动,只好静静的站着,这时他的耳边传来了八年前送小川来的那个冷冷的声音,“土清听命,备小船一只,随我上山。”居然是她,没想到长老上山的事情真的和婉儿有关,希望不是她出事了。想到这里,芦掌柜的眼前出现了八年前婉儿被这个语气冰冷的人抱着,交到自己手中的那天,想想自从十五年前下山,受命做了客栈掌柜以后,就不断接到白石。但是,也就一辈子无法成家,无法娶妻生子,无法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的活着,难道他这一辈子都只能称为组织的工具么?他的心早就冰冷了。而正当他已经接受了这个命运,已经抛弃一切的时候,身边出现的婉儿就成了他的孩子。婉儿一定不会有事,想到了这里,芦掌柜在心里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不对,肯定是婉儿已经学有所成,要下山了,以前也有只上山五年就训练有成的天才,而婉儿那么聪明呢!虽然现在碰巧一名长老也上山了,也不代表这件事会和婉儿有关。
芦掌柜转身一看,果然在柱子后面的阴影之中找到了一个穿着孪夜服的人影。自从婉儿上山,已经整整五年了,他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连忙回到房中换上孪夜服跟了出来。在客栈背后的苇丛中推出一条小船,那人坐在船头,芦掌柜撑着船蒿,夜空中的残月隐去,漫天闪烁着繁星,芦掌柜的内心也涌起了希望,就连这白露潭水也静谧柔和,甚至在芦掌柜一摇一撑的船蒿之下也不见一丝水纹。芦掌柜的心中没有了伤痛,自然就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仿佛在这被时间停住了的水中也能看到点点星光。
如果婉儿要是真的出事了,他一定会背叛组织。
快要到浅水望了,那人盘腿坐在船头,背对着芦掌柜。
而正在这个时候,远处的苇丛中恍惚有丝银光闪过,嗖的一声,芦掌柜知道事情不妙,但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已然跳起,一把揪住他的领口把他带入水中,扑通一声,惊起了河边的几只孪子鹌鹑,这种鸟儿又胖又胆小,扑棱棱的飞了。
而当芦掌柜从水中露出一双眼睛的时候,他注意到在船尾的帮子上扎了好几根尾端缀着白羽的吹箭。这一看就不像是组织里面使用的兵器,居然有人找到了孪子山下!而一般来说,虽然吹箭相对隐蔽,甚至毫无声息,但是一支吹筒一次只能发射一支吹箭,而且这种武器又轻又小,很容易收到风雨的干扰,命中率很低,所以,来者很可能人数不少。芦掌柜转头看着对方的的眼睛,用手比了个手势,彼此会意,现在只得弃了船凫水上岸。躲到岸边苇丛的阴影之中。
而正在这个时候,苦风却大步的走下山来,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即将面对的危险,芦掌柜看到了苦风,自然以为这就是婉儿,没想到婉儿已经长得这么高了。但是婉儿却还没有意识到面前的危险呢?我不能再等下去了,芦掌柜从怀里取出匕首,正准备悄悄爬出草丛,向吹箭射来的方向靠近的时候,却感觉到背后一丝刺痛,万万没想到那人手里也拿着一根白羽的吹箭,芦掌柜猛的用自己的匕首甩出一个圆弧,打了个空,眼前一黑,然后就倒了下去。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会是叛徒,为什么偏偏是婉儿,早知这样,为什么她当年会把婉儿送到自己手中?为什么我会如此大意!为什么我要面对这样的命运?芦掌柜已经无能为力了,婉儿啊,这个来接你的人,会杀了你的!
但是,毒液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
而在这个时候,苦风已经走到了潭水边,空气中一点声音也没有,苦风抬头一望,星辉夜朗,轻风扑面,的确是个适合出发的好日子。下山的弟子一旦收到空第一颗白石,就得一直将任务执行下去。苦风知道,组织的人遍布天下,网络严密,一旦加入了就没有退路。而现在自己就等接应来的客栈里的人,以及组织派来的,将要协助自己完成任务的前辈。
孪夜服,一是因为脚下这双走路无声,用特殊的孪子鱼皮缝制的靴子,二是因为无论执行多么简单的任务,也一定需要两个刺客共同合作。再强的老手也不能孤身一人闯入敌营之中,而且,如果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伙伴,很多新手都会瑟瑟发抖,临阵脱逃,无法专注。
我的前辈会是怎样的人呢,如果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就好了,那些笑嘻嘻的,看起来温和友善的刺客,总让苦风脊背发麻。哎,苦风突然看到不远的地方,潭水之上有一个小船样子的黑影,心里紧张起来,右手抓起了匕首。空无一人,却只有一艘小船,这如果不是前辈留给自己的考验,难道发生了什么不测?
苦风曾经听师父说过,在整个帝国的范围内,组织不是唯一的刺客集团,难道是别的集团发现了孪子山的秘密,找上来了么?苦风弯下身子,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尝试感受空气中的异样,但是,周围依然静悄悄的,连一条鱼溅出的水纹都没有。
还是先离开潭水再说吧,苦风轻轻一纵,跳到了身后的苇丛之中,背靠一颗柳树,蹲了下来。没想到苇丛之中有不少蚊虫,嗡嗡声音在这一片紧张的气氛中显得格外扎眼,在黑夜之中,敌明我暗的环境下,比视觉更为管用的是听觉。苦风闭上了眼睛,强迫自己避开蚊虫的声音。而正在这一瞬之间,一支白羽吹箭穿过草叶直直的冲他飞来。
敌人果然不简单,但苦风也不是白吃了这九年的苦,他早已听到了,轻轻一跃,跳上树干,隐藏在柳树的阴影之中。吹箭轻轻落入了苇丛之中,苦风一看,它是从自己身后飞来的,就算那人的块头再大,能力再强,肯定就在离自己也不过几十步的距离范围内。现在苦风应该再换一个藏身的地方,干扰他的判断,然后再想办法悄悄靠近他。
月亮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在树下投下了阴影,借着这个机会,苦风轻轻跳下,向左边走了几步,就开始逐渐的往敌人所在的方位接近。
我只能用这柄匕首刺穿他的心脏,如果就这样悄悄靠近,我就有机会。
突然,苦风从后面听到了三下拍手的声音,回头一看,居然是一个身穿孪夜服的人从自己刚才藏身的树丛阴影之中走了出来,看来是自己人。苦风这才松了一口气。收起匕首,朝那人走了过去。
“我和山下的芦掌柜一起给你设了这个局,没想到你还挺有两下子的。”这个前辈的声音异常冰冷,但是听起来并没有杀气。
但苦风其实还没有真正的抓住对手,没想到这样就结束了。但是,既然是芦掌柜和自己的前辈一起给他设局,没想到他们还真给苦风面子。但是,既然如此,芦掌柜人呢?测试已经结束了,这个人已经走来了,为什么芦掌柜还不出现呢?
苦风又拿出了匕首。
那人走到距离苦风五步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果然,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而正在这个时候,另一只白羽吹箭飞了过来,苦风随手去挡,箭头就被匕首切成两半。
“你的师父对我说你有两下子,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那人一个侧身,但却没有向着苦风冲来。
什么意思,明明苦风已经化解了他布下的所有阻碍,现在还这么多废话,苦风知道,一个话多的刺客从来只有一个办法让他住嘴,虽然这不是刺客们习惯使用的方法,但苦风还是低头一甩,径直向他冲了过去。这个人没有趁着苦风挡吹箭的时候冲过来,就是看不起自己。
两只匕首碰在一起,哧啦一声划开,苦风坐手攥成拳头,虚晃一下,冲着那人持刀的手砸了下去,大部分人看到了拳头都会习惯性的保护自己的脸,苦风就是抓住了这个简单的心理,只要他立刻打开拳头,握住他握刀的匕首一扭,自己就赢了一半了。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苦风已经抓住了他握刀的手,有力的手指已经逐渐握紧,苦风要赢了。
但是,那人看到苦风这一拳上来,虽然也侧身去躲,被苦风打掉了匕首,但另一只手却从袖子里面取出了一支白羽吹箭,把冲进来的苦风抱在怀里,而当苦风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划破了肩膀,中了毒,倒在地上了。而这时,这个语气冰冷的人取下了孪夜服的面罩,露出一头深红色的头发。
当苦风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面,他看到了车厢顶上吊着的玻璃油灯,顶上是由大块的棕红色松木拼接的而成,上面还有漆花匠人用漆刀一刀一刀刻出来的纹路。苦风现在在哪里呢,他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他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呼吸,还有心跳?苦风尝试着思考,但是一股剧痛涌上了头顶,脑袋里面似乎有许多东西都裂开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睁开了眼睛,但是却仿佛闻到了某种香气,某种熟悉的香气。一只柔软而温暖的手拿起绢布,擦拭着他肩膀上的一道伤口。
你,是谁?
为什么你让我如此熟悉,让我如此平静,感觉温暖,感觉柔和。
师妹,你现在怎么样了呢?
为什么你不理我?为什么你突然走掉?
师妹,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我已经拿到你想要的孪子石了。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也知道我就是喜欢乱说话。
师妹,师妹,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师父已经让我下山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师妹,师妹,我想把自己的这柄匕首送给你,这是师父的匕首。
你的那双天蓝色的眼睛,小小的蒜头鼻,还有那和你的头发一样红的,散发着一股淡香的小小嘴唇。
师妹,师妹,你那一头红色的头发。如果留长了,一直拖到背后,到时候可以再抱我一次么......
我要回去,娶你下山......
当苦风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依然躺在白露潭岸边的那块石上,秋风飒飒吹过,潭边的苇丛随风摇弋。而整个世界也仿佛在轻柔的摇晃。师妹笑了,但是她到底在哪儿呢?
师妹,师妹你去哪儿?苦风现在只能看到她的脸庞,她的海蓝色的眼睛,她的一头红色的短发,还有自己将她抱在怀里的那个幸福的梦。但是,她在哪里呢,自己是怎么和她相遇的呢,为什么自己这么在乎她呢?而面前的这个有着一头红色短发,蓝色眼睛的她,到底又是谁呢?
苦风又一次睡了过去。她也逐渐消失了。
而当苦风再一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回到了九年前的烟雨江上的那艘回雁舫的货仓里,重新变成了当年那个被吓得尿了裤子,两只小手捂住脑袋缩在墙角里的孩子,为什么我要死在这里,为什么这么大的船也会着火,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我?为什么我现在就要死了呢?苦风抬起头,再一次看到了从舱门外面燃起的熊熊大火,九岁的苦风像过去一样疯狂的呼救,但是除了火焰啃噬木头的声音以外,只能听到大火吞噬着涂着棕油的船帆,桅杆乎喇喇折断的声音,没有人答应他。难道这次不会有人来救他了么?他眼睁睁的看着鲜红的火焰从木门的缝隙中烧了进来,从他背靠的画漆板壁里面冒了出来,甚至脚下的甲板也着火了,鲜红的江水和烈火一同涌入这个房间,将他淹没!
不,不!一定有人会来救我的,一定有人会来救我的,我记得是有人来救我了,我绝对没有记错!我绝对绝对没有记错!我知道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就在我的心口,我知道她现在一定正在找我,我要大声呼救,我知道她肯定在到处找我,手里拿着一大块窗板,为了我推开一切烈火和阻碍!
于是,在自己即将完全被烈火和湖水吞没的时候,九岁的苦风喊出了那个藏在自己内心深处,最为在乎的名字,“绛娘!绛娘!”
就这样,苦风睁开了眼睛,大叫一声坐了起来,一头撞上了摇晃着的玻璃灯,这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湿了,原来他只是做梦。苦风松了一口气。这时,一声熟悉的笑声从对面传来,他这才注意到,在这个精致但光线晦暗的车厢里面,正对着他坐着一个女人。
她有一头深红色的头发,深色的眼睛,难道真的是绛娘么?
这怎么可能呢?九年了,哪能这么巧!苦风用被汗水淋湿的袖子抹了抹自己的双眼,反而感觉更难受了,又用手掌手背用力搓揉一番。这才重新睁开眼睛。
她这一头深红色的头发就像过去一样松松的挽了一个美人髻,和母鹿一般温柔的棕色眼睛,高高的鼻子,细致的嘴唇,白皙的脸庞,她看起来还是和九年前一样美,温和而优雅,高贵而可爱,她穿着一身淡色的白绢弹墨的裙子,像是从水中走出来的菩萨。
居然真的是她,她居然还是和九年前一样,苦风一时间哑口无言,而绛娘只是放下了手中的绢素,甩了甩自己的头发,看着面前被自己的噩梦吓成一团的苦风莞尔一笑。
“小家伙,刚才你一直口口声声的叫师妹师妹的,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给忘了呢。”
“火!你!大火?回雁鲂呢?”苦风被那盏玻璃灯撞的头昏眼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现在在哪儿呢?”苦风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呢?
“你烧糊涂了吧,那都是九年前的事了。”
苦风真的是糊涂了,为什么绛娘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自己会回到九年前的回雁鲂中,如果时间真的已经过了九年,为什么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而那个时候,而这个时候!苦风只能呆呆的望着面前的这个女人,绛娘不仅仅救了自己的命,在小小的苦风心中,绛娘也是他遇到的第一个女人。
苦风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做过的那些关于绛娘的梦,感觉自己的脸红了,绛娘低了头,从墙上的钩子上取下一个羊皮水袋递给他,她的左手的两根手指上还像九年前一样戴着两根长长的镶嵌着红色宝石的银丝指套,她靠过来,这两根指套挑着自己胸前戴的鸳鸯吊坠的流苏,两只依然温柔的眼睛看着苦风,“我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见到了我会高兴呢。”
她还是和苦风记忆中的一样,九年过去了,没想到她还是这么美,看到这令人熟悉的一幕,苦风不由得放下了自己烦恼和痛苦,脸上有了一丝笑意,心里更是乐开了花,全身放松,仰面倒了下去,我就算是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又怎样呢?就算这是梦又怎样呢,至少有绛娘在我身边,至少她就是我的归宿。绛娘看了这副模样,连忙用手扶起他的肩膀,“你中了北漠苦蝎的热毒,已经休息了好多天了。”
我,中了毒,苦风脑袋里一团嗡嗡的乱响,难道我中了毒吗,我确实想不起来这九年之间的发生的事情,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再一次遇到了绛娘,更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悲伤,他下意识的挪动手臂,却发现自己的腰间什么也没有,但是脑海里为什么会浮现出这个想法,在自己的腰间应该有什么呢?苦风突然注意到了自己手上和肩膀上的伤口,难道自己果然被什么人袭击了么?难道我也有什么武器不成?“我的,我的剑。”苦风用力挤出了这几个字,但是什么是剑呢?
“剑?”绛娘笑了,拿起绢素擦拭他的胸口,“我可没见到哪里有剑,我只是在离客栈五里外的路边看见你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头朝下的倒在地上,我本来还以为你不过是个喝了酒跟人打架了的醉鬼呢。要不是我的一匹马在一堆烂泥里面扭伤了腿,逼着我出来走走,我都不会注意到你。”
看来绛娘也不知道在苦风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而苦风现在是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除了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和绛娘在一起的时光以外,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仿佛那场大火已经把九年的时光都完全抹去了。
“剑。”苦风又叫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他仿佛知道自己曾经有一把剑。
而这个时候,在烟雨江上的回雁鲂上,重新变成孩子的苦风听到了绛娘的声音,从一扇被裹着一层红娟的竹板撑起来的画窗里面看去,绛娘穿着翠染水纹的绢丝抹胸,一身素色的衣服丢在一边,两条赤裸的胳膊扶在床头,而在她的身下,躺着一个男人。
九年前,苦风还不是苦风。
九年前,苦风还是个孩子。
九年后,苦风再次醒来,暂时忘记了自己心中的伤痛,因为有绛娘在自己身边。
而当苦风再次睡着,呼吸平缓下来的时候,绛娘这才起身,从背后的箱子里面取出一个黑色的盒子,里面放着苦风的孪夜服和匕首。绛娘的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看着自己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