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后。
秦国浏阳侯侯府。
浏阳侯沈奎正与三位幕僚在暗室谋划。位居正东的正是浏阳侯。他此时年近半百,虽有年迈之相,但仍然难掩往昔芝兰玉树之姿。其他三位幕僚皆位列其下。
其中一位说道:“侯爷,如今朝中秦皇老矣,太子尚在襁褓之中,多亏侯爷处事缜密,将前朝余党铲除干净,如今在朝堂之上,怕是没有任何人是您的阻碍了。”沈奎摆摆手,略加思索之后,叹息道:“如今虽略有权势,但只怕出师无名,难登国之九五啊。”另一位幕僚说道:“侯爷下了十五年年的棋子,是该动一动了,王爷军勋卓著,如若那夏国昏君林息曜神不知鬼不觉地归天西去,再得来几份密报,待到侯爷攻破金陵城的那天,臣窃以为必将在侯爷的功勋簿上狠狠记上一笔。待到那时,朝廷众臣请愿上书,秦皇退位让贤自然水到渠成了。”沈奎捻了捻胡须,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一直未出声的那位幕僚此时道:“臣听闻,清和小姐前日由于力阻侯爷治楚王蓄意不轨之罪而被侯爷软禁在府,臣认为此乃让棋子安位之上好良机。”沈奎终于略有所动容,发出一声疑惑,“哦?先生请讲。”那位幕僚继续道:“既然小姐决意劝阻侯爷,而小姐本就为侯爷精心养了十五年的棋子,侯爷何不乘此良机公然宣称小姐因楚王故去,随后找一具尸体发丧,在发丧当日趁混乱将清和小姐送到夏国呢?”沈奎面露喜色:“先生计谋谋妙极,堪比诸葛。”随后摆手让三人退下。
他略整衣冠后,踏步走出暗室。他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白瓷精制的小药瓶。前几日他刚从异域胡商那里得到一种三年内必会毒发身亡的药,听说解药极难配制,数十年前只有一位被称作妙音仙人的女子侥幸配制出。但是此人已不知所踪。“有去无回。”他喃喃道,眼神里透出几分阴鸷。从那日清和跪在他面前替楚王求情的那一刻开始,清和便再也不是什么所谓的义女了。“枉费我多年对你的恩宠,那就别怪我无情了,”他想到这里,狠狠捏紧了药瓶。
他走进府邸的书房,传令仆从:“请清和小姐来书房一叙。”随后便款款跪坐在案几前,等待着清和到来。
随后不久,他便听到铁链撞击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他知道清和被带来了。
顾清和是十五年前沈奎从夏国掖幽庭救出的二十个小奴婢之一。当时夏皇林息曜忌惮前朝皇帝林息烜的一双三岁子女,恐有人找到他们拥林安青继位,所以对逃亡到江南的三岁幼童大肆搜捕,不论出身地位如何,一经发现,即刻带走,不日便斩杀。当时轰动一时,搜捕的幼童足有万人之众。林息曜下令斩杀了足足几日有余,金陵城内人人皆若惊弓之鸟,滋是任何一户人家有三岁幼童,人人恨不得亲自上阵杀之后快,生怕引来整个家族因包庇或隐瞒不报的杀身之祸。整个金陵城都浸在一团杀戮之中,当街时常有无辜幼儿横死,大家早就见怪不惊,熟视无睹地做自己的事情。
而彼时顾清和也是一路逃难到金陵城的幼童之一。她沿街被追打,人人视她如过街老鼠,她饿得奄奄一息,但是天地之大却没有一隅能让她容身,能让她略微填一填肚子。几日在金陵城的躲闪,让她早就知晓了人世间的冷漠与丑恶,所有人都巴不得她死,人间不过是弱肉强食,哪里有丝毫仁义所在。不久,她也被四处搜捕的皇家侍卫掳到了天牢里,成为待宰的羔羊。
她永远无法忘却在金陵城天牢的第一夜。她和十九名幼童被一起关在肮脏潮湿的牢笼里,她的手脚痛得厉害,早被坚实的铁链磨破了皮,甚至有些伤口深可见骨。整个牢笼里弥漫着说不清的臭味,很多年后清和回想起才意识到,这是腐败的鲜血混杂着绝望的味道。为了防止他们逃跑,他们的左肩胛都被打穿,用上好的精铁穿在一起。一动,就是刻骨铭心的痛。但是实际上他们根本没有能力逃出这铁桶一般的监牢。
清和昏昏沉沉的,根本回想不起这几日她是怎样度过的。她的回忆只剩下零星的片段,和那些恍如隔世的母亲面目模糊的身影。“母亲,你到底在哪里,快来救我,”清和喃喃自语,淌下两行清泪。她不敢挪动一下身体,她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左侧的胳膊根本抬不起来,哪怕是轻微的挪动都带来难以承受的疼痛。整个牢笼里被沉闷压抑裹挟着,隐隐约约的哭泣声让人透不过气。而这样的监牢足足有10座,关押着面临必死命运的200余个小奴隶。
微弱的月光透过狭小的天窗照进来,清和用右侧的身体倚在冰冷的墙上,烧得厉害。她旁边有个圆脸的小姑娘,是达官贵人家的女儿。因为这战乱,逃到金陵城,却被士卒直接掳走,和他们关在一起。起初这女孩儿哭得很凶,语无伦次地讲着自己父亲是前朝皇帝宠幸的臣子,但是很快她发现,根本没有人能来救她们,而更可怕的是,现实如同狱卒手里的钢钻毫不留情地穿透了她的身体。她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精力哭泣了,她只是侧卧在清和旁边,紧闭着双眼,因为疼痛和高烧而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清和在昏昏沉沉的浅梦里被圆脸小姑娘的呓语惊醒。“渴……好渴,水……水”,那个女童已经吐不出完整的话了,她只剩下零星的模糊音节。“有人吗,有人要喝水,”清和拼尽全力呼救,她这才发现她的声音早就变得喑哑不堪。许是因为她的声音太小了,没有一位狱卒过来。清和还是喊着,她的声音吵醒了其他几位幼童,有力气的小孩子又开始此起彼伏地哭起来。“嚷嚷什么,再哭就把你们扔到火盆里烧死!”有位狱卒揉着惺忪的睡眼,出现在牢房外。幼童们全被吓得不敢吱声,清和只觉得头晕目眩,一下子又昏了过去。
第二天清早,她发现那位前一天还生龙活虎的圆脸小女孩死在了她身边,她的身体早就僵硬了,脸上蒙着一层灰,嘴皮干裂有早就干涸的血迹。这是清和第一次直面死亡的全过程。
一夜之间,清和所在的牢房有五个幼童死去,死状凄惨。这也是现实教会她的第一课,活下去,哪怕毫无希望。
所以一直以来,活下去便成为了顾清和的人生信条。她人生的希望与梦想在她为数不多却异常残酷的年岁中早就泯灭殆尽。此时顾清和站在侯爷面前,她还不清楚侯爷的打算,但是她只想活下去,卑微也好,高尚也罢。
“父亲,”清和向浏阳侯施礼,却不敢抬头看他。“清儿,这一个月为父让你反省,你有何悔过没有。”浏阳侯从案几前起身,冷笑一声,用他阴鸷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清和。清和心里有点慌乱,于是急忙跪在地上,俯首道:“臣女知错了,臣女是父侯的女儿,却为楚王求情发话,是谓不忠不孝。”“哦?”浏阳侯表情有所松动,他信步走下台阶,来到清和身边,扶她起来。“那你又缘何这样做?”浏阳侯双手紧紧抓住清和的肩膀,却贴近她的耳朵,咬牙切齿地问道。“臣女……臣女一时糊涂,方酿成大错……臣女已经知错,请父侯责罚……”清和不敢看浏阳侯的眼睛,她心跳得厉害。浏阳侯叹了一口气,随即叫来侍从替清和解去脚镣,“你知道的,我平日最记恨背叛,”他一把捏住清和的下颌,另一只手扶过清和的脸庞。清和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用力躲闪着浏阳侯的目光。“看着我,”浏阳侯捧着清和的脸,强迫清和与她对视,“是我啊,给了你这锦衣玉食人上人的身份,是我让你做侯府尊贵的大小姐,但是,”浏阳侯替清和揩去泪水,“既然你已经犯错,那何不必将错就错?”“女……女儿……不懂……”清和瑟缩着,期期艾艾道。浏阳侯一笑,摸了摸清和的秀发,“从今以后,世上再也没有顾清和这个人了。我明日会宣布清和因为忧病成疾,已经故去了。七天之后,我会让人发丧,从此以后,清和这个人就彻彻底底地抹去了。”清和浑身一震,瑟缩着情不自禁地开始抽泣,脑海里开始闪现十五年前惨死在她身边的那个小姑娘的脸,“不……不,求求父亲饶我一命,只要我活着,我做牛做马都会报答您的恩情,父亲,求求您了……”浏阳侯大笑着说:“我还没说完呢,我的乖女儿。明日会有一辆马车带你一路向东,驰往南夏国的金陵城,你不必担心,自会有人来接应你。可惜了你这张倾国倾城的脸,将来要委身在青楼了。”清和如同五雷轰顶,双腿顿时绵软无力,她跪在浏阳侯面前,泣不成声,使劲地磕头道:“求求父亲……求求您……看在这么多年女儿孝敬您的份上……饶了我吧……求求您别让女儿做青楼娼妓……”浏阳侯使劲掐住清和的脖子,在她耳边说道:“你不是说……你愿意做牛做马吗?怎么现在又开始改口了?嗯?是又想忤逆我了吗?”清和呜咽着,喘不上气来,说不出一个字。“你放心,为父苦心让你习得的琴棋书画和这一身的好功夫再加上你这张倾国倾城魅惑众生的脸,很难有人不上钩。今后你将蛰伏在金陵城里,成为为父最得力的鹰犬,不好吗?”浏阳侯把早就藏在袖中的药丸顺势塞到清和的嘴里,并逼迫她咽下去,随后笑着松开了手,欣赏着他倒在地上濒死的傀儡。清和使劲地喘气咳嗽,像一条快缺氧致死的鱼。此时清和早就万念俱灰,她流不出泪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喘着气倒在地方默默接受被浏阳侯改写的命运。
“今后你去了青楼,自会有青楼的艺名。在南夏的金陵城,早就遍地是我的眼线了。你若是胆敢说出你与我有关的一个字,你将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没有人会在乎一个娼妓的死活。为父会通过各种方式交你一些任务,你只需要认真打探消息,完成我要求的任务,三年之后,自会将你从南夏接回。到时候,你将风风光光地嫁给你的心上人,赵旻昊。”清和似乎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原来浏阳侯早就知道了她和旻昊之间的小心思,清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惧怕过这个男人。“记住,不要再动什么小心思,刚刚给你喂的药丸便是一枚我随时可以掌控的毒药,解药在我手里,我会每个月差人送你一点,好叫你别这么容易死去。如果你胆敢做出任何不利于我的事情,那就没有什么好下场了。当然,你不用质疑我的承诺,如果你顺从我,完成我的所有任务,我自会有法子让你以一个绝佳的身份嫁给赵旻昊。你清楚了吗?”清和说不出话来,只能使劲点点头。浏阳侯蹲下身子,注视着这个满脸恓惶的美人儿,勾唇一笑道:“我相信,你比我还痛恨金陵城与那皇帝对不对,你的左肩的伤疤一定夜夜还在疼着不是吗。”
随后,浏阳侯拂袖而去。有许多侍卫涌上来,清和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醒来,清和便发现自己已经出城,隐隐约约有丧乐声传来,据说浏阳侯府的大小姐忧思过度,昨日患病而亡。
从此世间便再无顾清和,而远在金陵城隶属于教坊司的最大青楼红楼苑里,不知不觉多了一个叫柳清的风尘女子。很快,这位柳姑娘便成为了名动一时的头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