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的春熙大街是南夏国都金陵城最为繁盛之处，这里有不少商贩售卖着精美物什，吆喝声此起彼伏，空气中隐隐约约飘浮着来自金陵城最大饭店醉霄楼内食物的香气，而更是一片桃红柳绿的迷醉之地。隶属官家教坊司下最大的青楼红楼苑就坐落在这里。
“哎，你听说了没有，最近红楼苑新来了一名叫柳清的优伶，歌舞曲真的是一绝，尤其一曲琵琶当真精绝！”说话者是一名腆着肚子年过半百的男子，他旁边有位年轻男子很快接过话茬:“是啊，差不多一个月前才到的红楼苑，而且据说她以前还是个知书达理的官家小姐呢，因为前些年父母双亲亡故，家中早年又因为前朝战乱家财尽数散尽，又举目无亲，不得已才来到红楼苑。也真是个苦命的小娘子。”说话间，这位年轻男子连连叹息。这位年轻男子名唤作黎浚，刚刚就任户部郎中，是年轻大有所为。这位年龄较大的男子是礼部侍郎秦珩，酷爱音律，是个不折不扣的音痴。他们一行人来到红楼苑，在刘妈妈谄媚的恭维声中在二楼雅座就坐。“今日可有当家头牌柳姑娘的琵琶助兴？”黎浚向刘妈妈问道。刘妈妈面露惭色，为难道:“哎呦，实在不巧得紧，近日柳姑娘身子不适，今晨还发着烧呢，怕是难……还请贵客多多包涵啊。我们红楼苑还有不少姑娘不少曲儿，随贵客挑选。”秦珩微微皱眉，叹了口气，只得满脸失望地让刘妈妈退下。“看来今天我们注定要败兴而归喽。”黎浚大度一笑，斟了一杯酒向秦珩敬去。
“清和……清和……”
柳清卧在床榻上，梦里又传来熟悉的孩童的呼唤。柳清烧得迷迷糊糊的，无力挣脱这熟悉的梦魇。
又是那间阴森可怖的牢房，又是无家可归的幼童绝望的哭声。柳清想大声呼救，但是奈何梦魇将她团团围困，在失去意识之前，柳清隐隐约约想起一个男童的脸庞，但是下一秒，她便随梦魇沉沉坠落。
难熬的第一天过去了，光是清和她们一个牢房，就死去了五名幼童。清和麻木地看着前一天还生龙活虎的小人儿转眼就成了僵硬冰冷的尸体，再由狱卒解开锁链抬出去。“我要活下去，”清和近乎魔怔般一遍遍强调着，说给自己听。牢饭很少，一个人只有半个窝窝头，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馊味，这还是清和拖动着巨痛的身体替自己抢来的。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幼童趁狱卒不注意抢走了几个其他同伴的窝窝头，顿时牢房又是一阵哭声。清和置若罔闻，只是用干裂的嘴努力咀嚼着窝窝头，再尽快囫囵吞下肚。
听一个消息较灵通的小男孩朱越讲，他们都是死囚。这是难熬的夏天，等秋天一到，他们都要被斩首。清和想不通她犯了什么罪，但是朱越斩钉截铁地告诉清和，一定有罪的，只是你还没有想起来罢了。“就好比我，我爹爹是前朝夏国的工部尚书，金寇打过来的时候，我爹爹将我托付给他的侍从，并让我赶紧离开，说他会和我们汇合。但是我只觉得好玩，以为爹爹在和我开玩笑，于是私自逃了出来，躲到了我家堂屋的案几下。爹爹正在堂屋议事，我猛然钻出来笑着跟爹爹打招呼，爹爹吓得脸都白了。爹爹让我藏在厨房的米缸里，并再次嘱咐我不要出来。但是此时爹爹已经失去了逃命的时机，金寇已经团团围住我们府邸。为了让金军死心，也为了保护我，根本不擅长武功的爹爹就这样拿起了刀剑。”朱越有点哽咽，“我躲在米缸里一直流眼泪，一直在数，爹爹被刺了30刀不止。”“其实我本不该私自为了好玩逃出来，这样爹爹就不会死，就不会平白因为我耽搁了逃命的时间。所以我有罪，就让我死掉吧。”
清和的记忆里，只记得有个叔叔带着她和一个面目模糊的男童一起逃难，再后来，等她回过神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走了好久好久，吃过树叶，在溪边趴着喝过水，然后就来到了金陵。在金陵，她被打，被驱逐，她偷过小摊上的馒头，被店家追着打。她无处可逃，所有人似乎都对她想略微填一填肚子的祈求听而不闻。然后，她被巡防营的人带到了这里。
她零星记得以前她家的后院有假山和一片小湖，她曾经和那个面目模糊的男童一起划过船。母亲极其喜欢穿一件绣着牡丹花的蔷薇色袄，父亲尝尝戴着一块白玉扳指，当父亲抱着她的时候，她经常摘下来玩。
但是她始终觉得，自己就是应该活下去的，哪怕用尽各种不齿的办法。
第二天又死了4个幼童。这个牢房里已经死了一半的孩童。她觉得，等不及秋后问斩，牢中的孩子应该早就死绝了。她也不例外。孩子们开始沉默起来，大家昏昏沉沉地睡着，伤口都开始溃烂发炎，散发出难闻的味道，但是没人有力气挣扎了。这一晚异常安静。
第三天清早，这间牢房剩下了7名幼童。他们无一例外被丧钟声惊醒。过了一个时辰，有狱卒打开牢门，将死去的幼童清理出去后，对他们说“算你们运气好，都免了死罪。”然后他们被带到了掖幽庭，成为宫中最下贱的小奴隶。以前的200余幼童经过两天的煎熬，竟只剩下70余人。但是清和知道，自己终于活下来了。所以在掖幽庭哪怕再苦再累，再不成人样，她始终觉得自己活着。活着，才有机会摆脱这样的人生。
等再长大一点，清和才知道，被关在天牢的第三天，适逢新后去世，新皇不得已释免了若干人的死罪，改为发配充奴。
“咦，好漂亮的姐姐呀，啧啧啧真是个神仙姐姐……这么直挺的鼻子我什么时候才能拥有啊……趁她睡着了悄悄摸摸她的鼻子嘻嘻嘻嘻，”“呀，你怎么烧得这么严重，”柳清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个悦耳清脆的声音传来。“等一下哦！我去把我师傅的秘方偷过来，嘻嘻，你很快就好啦。”似乎有人又跑出去了。
柳清又似乎坠入无边的梦魇里。
在掖幽庭里，被打骂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琐事。不过幸好不像天牢，掖幽庭好歹会顾及奴仆们的死活。当有人生病时，掖幽庭主管会请一些大夫，虽然医术实在差劲，但是好歹有口药吃。
起初到掖幽庭，清和的左肩几乎快废了，左臂根本抬不起来。而手腕脚踝的伤口也深可见骨。清和浑身疼痛，和其他80余名幼童一样发着高烧。幸好时任掖幽庭的主管袁婆婆心地善良，请了大夫医治，并让他们卧床休养了半个月。虽然陆陆续续有10多名幼童因为伤势过重死去，但其他人也算是活了下来。
在掖幽庭，清和一待就是八年，一直长到她11岁。她干活细心又认真，很快取得了这群小奴仆之间的威信，也逐渐成为袁婆婆的得力助手。
……
“药来了，药来了，”这场过去的梦魇算是随着这悦耳的声音逐渐消退。柳清困倦地睁开眼睛，却看到一张陌生的清秀脸庞。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柳青警惕地看着这个清秀的书生模样的人，顺手从枕下摸出匕首指着他。“啊呀呀呀……神仙姐姐，姐姐你听我解释！我是女的，是女的！我女扮男装溜进来……来玩的！你你你别动粗啊……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迷路了就……就遇到你了！我真的不是坏人啊！不信，不信你摸摸我胸啊！是货真价实的！”那年轻书生手舞足蹈地解释着，因为紧张而有点结结巴巴的。柳清噗嗤一笑，放下了匕首。那书生看到柳清脸色缓和了，就也跟着坐了下来，被柳清一瞪眼又赶紧站得笔直。“说说吧，你一个姑娘家的，怎么跑到这里来啦。”柳清略微直了直身子，靠在床榻上，语气也变得柔和了许多。柳清一双入鬓柳叶眉，一双杏眼含情脉脉，水波流转，上挑的眼尾多了几分妩媚。但是右眼角却有一颗小小的泪痣，格外惹人怜爱。柳清的眉骨很直，鼻梁很挺，却又带着几分女子的娇俏，鼻翼小巧精致。樱桃小嘴因为生病而缺少血色，却平添几分娇弱。她将头枕在臂上，如瀑的青丝垂下来，衬托得肤白似雪。那书生一时间看得竟有点痴了。
“嘿嘿嘿……我嘛，我叫黎珺瑶，我哥是个户部的芝麻官，叫黎浚。他整天板着一张脸无聊死了，我家除了他也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了，我实在在家无聊，就经常跑出来玩啦~哦对了，今天穿的衣服也是他的，反正我想去哪逛逛总会偷他的衣服穿。今天本来想趁着他不在去逛逛青楼哈哈哈哈哈，我长这么大还真没去过呢……然后我就来这儿了嘛，又不小心走错了，误打误撞就看到了神仙姐姐……你当时好像还发烧来着！啊忘了给你药了！”珺瑶连忙将装在食盒里的汤药递给柳清，柳清犹豫了一下，接过了食盒。“神仙姐姐，你就放心喝药吧，这药不苦的，不骗你。我爹觉得我实在不安分，我又不喜欢刺绣，绣得实在是一团糟，于是父亲大人实在头疼就把我塞到桃溪巷的医馆里让我去学医啦，这个方子是我趁师父不注意偷舀的独门秘方，药到病除哦。”珺瑶看到柳清捧起了药碗，就催促她道:“快点喝啦，趁热喝。我是看到你烧得很严重，于是就又跑出去拿的药啦。”柳清喝了一口，略微犹豫了一下，又把剩下的喝了个精光。“你说得对，的确不苦。谢谢你。”
珺瑶看到神仙姐姐向她道谢，愈发开心起来，“神仙姐姐，你叫什么呀，多大了呀？”柳清微微一笑，“我叫柳清，今年十九岁。”“那我再自我介绍一遍！我叫黎珺瑶，芳年二八！姐姐你赶紧躺下吧，喝了这个药，要好好出一身汗才能药到病除哦~”珺瑶扶着柳清躺下，突然又愣住了，“姐姐你说你叫什么来着……柳清？完了完了完了，我哥一定也在这红楼苑里！今天他给我母亲捎口信说他要去和秦珩大哥一起去听柳清的曲……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让我先瞄一眼他在哪里……”珺瑶蹑手蹑脚地在门口探头探脑，“他真的在啊我的天哪，在二楼啊……”柳清噗嗤一笑，“那你是怎么进来的啊，怎么进来就怎么出去呗。”“我进来是从正门进来的呀，因为我来得比我哥早嘛，然后一直在红楼苑内逛来逛去……我提药的时候怎么就没注意他呢，实在是大意了太大意了。”珺瑶哭丧着脸，闷闷不乐道。
柳清略微思索了一下，道:“你要是不嫌弃，我可以帮你。”珺瑶大喜过望:“好啊好啊，当然没问题！谢谢姐姐！”柳清憋着笑，起身将珺瑶拉到梳妆台前，用螺子黛给珺瑶画了一圈络腮胡子，又给她描了粗眉。“哇！太棒了！我觉得我雄壮多了！”珺瑶抿了抿嘴，乐开了花，“那姐姐再见啦，我下次女扮男装再来找你！我一定要赶在我哥前面到家才行。”
珺瑶提上食盒，又蹑手蹑脚地从门口溜了出去。结果因为太紧张了，反倒在下楼梯的时候又不小心摔了一跤，食盒顺着楼梯滚到二楼，正巧滚到黎浚前。珺瑶又尴尬又紧张，准备弃车保帅，逃命要紧，结果黎浚叫住了她:“喂，这位兄台，你的饭盒掉了。”并捡起来来准备给她。珺瑶又臊又为难，只得接过饭盒压着嗓子低声说了句:“谢谢。”黎浚突然觉得这衣服莫名眼熟，拉住珺瑶说:“等等……你是？”“哎呀！你认错人了啊！”珺瑶抱着饭盒挣脱了黎浚手落荒而逃。
“呵我这妹妹胆子也太大了，等我回家找你算账。”黎浚咬了咬牙，无奈地摇摇头，又神色从容地坐到秦珩对面，继续谈笑风生。
柳清心里微微有点暖意，她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从来没有这样的女孩儿罢。不过谢谢她，这是我生病的时候第一次有人为我送药。不过但愿她真的出自真心而已。”柳清暗暗地想着，那些梦魇里的阴霾似乎不再像往常一样死死地纠缠着她，而是略微有了缝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