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雨不停的在下。
是夏季独有的,那种令人印象深刻的暴雨。
豆大的雨点打在前方的荷花池中,圆盘状的荷叶左摇右摆。
我几乎忘记这里是哪了,只知道是很久以前。也许是在秦家的某处庄院,在一个有荷花池的地方,在一个哪怕是下着暴雨也让人感到有些心神不宁的夏天。
不、这里也许有些不谨慎了。毕竟下雨时会感到宁静的,也许只有我也说不定。
“姐...”
虽然记忆已经模糊,但一旦打开了那个抽屉,细节却如同潮水一般涌出。
没错,我当时心情低落——因为七姐她要走了。
“飞机是在什么时候?”
盘腿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院子里被暴雨反复洗礼的荷花池,我问道。
而一旁的女孩,则是我的七姐;在关系错综复杂的秦家里,我唯一的亲姐姐。
“下周二。”
她身穿一身西式的双排扣学生制服,长发披肩,带着一副无框眼镜。这本该是一副斯文的学生打扮,但穿在七姐的身上却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的确,在我的记忆里,她从来都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哪怕在我面前已经收敛许多。
“不过我还得收拾东西,恐怕这周就会离开上京了。”
七姐伸了个懒腰,将双脚伸出窗外,任凭外面飘摇的暴雨打在脚上。在我的印象里,家中七姐似乎很少穿鞋,也很少穿袜子。
“要提前那么多吗?”
“诶、估计会走很久,我想把我习惯的东西都带过去。”
房间里没有开灯,也没有其他人。
虽然时间不过下午三点,但由于暴雨的关系已经十分阴暗,一向喜欢雨的我也不知为何此刻感到了异常的压抑。
那并不是完全唯心的感受,我甚至能感到胸口真的被什么压住了似得、物理意义上的难受。
“...”
本想说,一定要走吗。
但这种幼稚的话,哪怕当时尚且年幼的我也很难说出口。
七姐是个有“灵感”的人。
纵观历史上那些留下过里程碑式贡献的科学家们,其中不少都是在二十出头便已经颇有建树了。这种经历哪怕是写在严肃的生平介绍上,也会让人觉得如同小说般不可思议。
毕竟这种里程碑式的贡献,并非单单依靠努力就能做到的。他们除了努力外,更有“灵感”。而在我看来,七姐也是那种有“灵感”的人。
而下周二,她则要去一个能让她的“灵感”有效发挥作用的地方。
“嗯,一路顺风。”
七姐没有理会我僵硬的道别,而是拿起了我倒扣在身旁的书。
“嗯...《乌合之众》?小学生现在都读这种书了吗?真厉害呢。”
“不...”
稍微思考了一下,我决定说出自己的疑问。
“我是听说这本书可以培养人的独立思考能力,才读的。我是听别人这么推荐,才去读的。”
我没有隐瞒可笑的动机。
这次,七姐沉默了一小会。已经是高中生的她从上方看着我,眼神中没有任何称得上情感波动的东西,只是单纯地对准了一个方向那样,空荡荡的。
...
...
...
“真是喜欢读书呢。阿九你,以后打算成为作家吗?”
前无接引,后无下文。沉默良久后,七姐突然蹦出了这么一句话。
但也许是血缘的关系吧,我们两人的对话总是可以畅通无阻——哪怕年龄差了将近十岁。我们互相知道,对方想表达什么。
荷花池中的水位愈来愈高,天空中的乌云只增不减。在这能见度极低的屋子里,七姐站了起来,满是雨水的双脚踩在地板上,像平常那样,从身后抱住了我。
也许只有两三秒,也许更短,她便离开了。
凉丝丝的。
“一路顺风。”
没有回头看走出屋门的七姐,我重复了一遍刚才告别时的话语。
◇
“考虑到您的身份特殊,这还有可能是...秦先生、秦先生?”
“啊...啊!!哦,不、不好意思啊。”
“您又走神了吗?看来这真是相当严重的状况啊...”
男人名叫文森特,身穿白大褂,一张国字脸,有少许胡茬。如果说要描述这幅长相有什么特点,那么最大的特点便是“没有特点”。
但是,也正因为这没有特点的面容,是的他作为心理医生时可以更快捷地与患者构筑信任、开始交流。
当然,文森特作为心理医生的生涯直到一年前便结束了。
“多发于初到深海的三到六个月,主要症状为新鲜感褪去后产生的种种忧虑,开始重新审视‘失魂者’这一现象,开始对这里的种种怪力乱神产生二次怀疑,并开始渴望回到地上世界。其中病情严重的患者,更会产生出自己正身处梦境的妄想。”
拿圆珠笔在本子上敲了敲,文森特点头道。
“我敢确定,秦先生,您现在整处于‘深海症’的病发期。”
“深海症?那是什么?病发了会变成一条咸鱼吗?”
“嗯...某种意义上,没说错。”
文森特并没有否定我那离谱的说法,将手中的圆珠笔按下去,打开了旁边的投影仪,解释道。
“深海症的病发症其实多种多样,从轻微的——如食欲不振,头疼,性功能衰退;到严重的——产生幻觉、幻听,周期性心率加速等。”
“我觉得性功能衰退应该也归类到严重那一类里去。”
“您的意见我会考虑的。接着说秦先生您的问题,虽然暂时只表现为急躁、注意力无法集中,这种还处于轻微范畴的症状。但根据我的经验,这并不乐观,甚至很快就会向着严重的范畴发展。”
顿了一下,文森特又说。
“当然,情况还没有那么糟糕,但我认为这起码到了值得您去注意的程度了。来我这里的病人们,像您这样的努力型人格的并不少见。但人的身体是有极限的,就如同物品一样,想要一直使用必定会降低寿命,我推荐您去找一些可以发展为爱好的项目,来以此作为调剂。”
“努力型人格、我?嗯...算了。不过爱好我也有啊,我最近常常在睡前抽时间去读书,上头的时候甚至会读到天亮。”
“方便透露一下是什么类型的书吗?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转生魔王之被勇者打倒的我从零开始东山再起一步步走向复仇的豪快物语》。”
“即便已经到了大学生的年纪也有还在看那种书的人呢...”
“作为心理医生说这种话不合适吧。”
“咳咳、抱歉。不过看那种不带脑子的书的确是减压的合理选择之一。顺带一提,我是‘深海症’的医生,并非心理医生。”
“从名字就断定了是那种可以不带脑子读的书了吗?”
“也许是我的偏见,但以复仇为主线并且喜剧收场的故事大抵都不值得思考。”
文森特端起旁边的纸杯,喝了一口那看起来就很商务型的速溶咖啡,拿起圆珠笔开始讯速地在提药用的单子上划拉起来。
“喂、已经到需要服用药物的阶段了吗?”
我有些害怕。
说实话直到刚才为止我都没觉得事情有多么严重,甚至还能开开玩笑。
“的确需要用一些‘药’,不过不是去楼下药房提的。”
“诶?”
“这是一些地上常见的菜色,考虑到你出生的地区,我进行了一些精准性的调整。给自己做顿好吃的吧,人的味觉记忆是最长久的,这多少能冲淡你对深海是‘异域’的固有印象。当然,如果能找到一个不因钱而愿意为你下厨的家伙来做,效果会更好。”
“就这些?”
我有些懵了,而文森特很明显也预见到了我的反应,摊手道。
“就这些。‘深海症’本来就是深海特有的富人病,基本可以总结为在深海才会发作的、并发症特殊的思乡病。本就没有特别好的治疗方法,也少有人愿意像您这样花大价钱来看。”
“真是直白啊...你就不能让我以为这是通用的治疗方法,权当是点安慰剂吗?”
“在我看来并没有那个必要,您甚至完全有独自克服这次难关的能力。更何况,我并不是心理医生,我是一名深海症的主治医生。”
文森特推了推眼镜,露出了一个并不怎么上镜的笑容。
“你一直强调这个,说到底有什么区别吗?”
“我并非在强调‘深海症医生’这职业的特殊性,而是想提醒您,这里是深海——一个充斥着各种罪恶并且司法系统很不健全,就连许多地上常识也无法通用的城市。如果您必须去给一个个怪象去找一个与之相对理由才能得以安心,恐怕一生都不得安宁。而相反的,如果您将这些怪相作为单纯的、从前未知、未见过的;而从今往后则是即知的事实去看待,会轻松许多。”
“你是想让我做鸵鸟吗?”
“人类从将雷电奉为神明的时代到特斯拉出现用了多久,您比我还要清楚吧。更何况,只去处理可以处理的问题,无法处理的问题便不是问题——这不是你们这些精英的共同特征吗?”
文森特站了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并留下忠告。
“秦先生,这不过是并发症比较奇怪的思乡病。如果您能接受这个解释,深海症便会很快离你而去。”
“哎...早知道是这种治疗方法,我开始的时候就不该选你们这个只有一个医生的地方,转头去挂号心理科的...”
“别这样嘛秦先生,虽然结果来说有些‘随便一治’的感觉,但我还是有正规的上岗资格证的。而且我们科不是一个人,我之外还有一名‘前辈’——哼哼、虽然那家伙基本不怎么来上班,跟只有我一个也差不多吧...”
文森特笑着站起身,去门口的咖啡机那冲了两杯咖啡。也许是为了讨好我,也许是单纯的出于礼仪,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诊断的结果不会改变,我也没有心情为了这点小事去投诉。心里暗自打算先回家试一试文森特医生那不像是疗法的疗法,之后再做决定。
“咖啡谢谢了,不过我最近睡眠不是很好,就不喝了。”
我其实并没有生气,单纯的是语气有些未经选择。
但是...
啪——
文森特的身子猛地向前一顷,咖啡洒在了正准备出门的我的身上。
“...医生...?”
好烫...
但也许多亏了这真实的灼热感,冲退了我长时间座谈积累的疲劳。
“医生!”
不是意外,也并非手滑,文森特医生自己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但他的目光所集中的位置并非在我,而在他自己的腰部!
先是一点,然后迅速涌成一片,是血!
“哦?还以为先出来的会是你,没想到是个倒霉鬼。”
随着文森特医生倒下,他背后的光景也显露了出来。那里有一个十分完美的切口,长刀精准地穿过了复合材质制作的隔音门,然后戳到了文森特医生的腰间。
紧接着,门外的凶手走了进来。
“罢了,也不是拘泥于顺序的时候。初次见面,秦少爷。我叫做夕无。”
男人的声音听上去恐怕六十岁以上,身穿一身十分破旧的灰色布衣,带着一顶大斗笠,宛如时代剧里跑出来的角色一样。而在他的腰间,则跨着一把太刀;与爱丽丝那种长的夸张的款型不同,是一把一米出头,真正用来砍人的家伙!
“他给了多少,我出两倍。”
“吼吼?虽然只有这点年纪,但能冷静如此,看来你的传闻也并非全是假的...”
看到自称夕无的老头没有立刻拔刀,我紧绷的心情也稍稍缓和了几分。
我当然不可能真的心无波澜,倒不如说心脏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别说现在正有一个看面相就是高手的家伙正在我面前虎视眈眈,单说倒在血泊中的文森特医生已经足够让我像个小女孩一样惊叫出来了。
现在我的精神状态与其说是镇定,不如说是像跳闸了那般,已经放弃多余的思考了。
“不过,老夫并不求财。”
夕无咧嘴一笑,做出了一个我熟悉的动作,他把手伏在了刀柄上——就像爱丽丝拔刀前的那个预备姿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