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往往能抵挡住突如其来的巨大邪恶,却折服于延绵不断的细小苦难。
面前的这个女人,曾经如此对我说。
我既然能见到她,那么现在大抵实在梦中吧——我有这个自觉。
这是场清醒梦。
“给。”
雪白的沙发,雪白的茶几,雪白的杯子,杯中装着无色的水。
这房间是在一块巨大的浮冰内——南极纪录片中常见的那种巨大浮冰。不知用什么方法,这浮冰被凿开,内部被做成了一间大约八十平米大小的居所。
浮冰被凿开洞,做出窗户;从那里面可以看见很远的地方,景色却没什么两样。能看见的也全是漫无目的的浮冰,以及偶尔飞过的三两海鸟。
“最近怎么样?”
女人又问。
她只穿了一件白色连衣裙,光着脚,黑色的长发遮住了侧颜。就像是冰川中的精灵。
我呆呆地看着她,想说什么却没能开口。
每当我来到这个梦中,就会有这种奇妙的安心感,仿佛身体中的每一个部分都冷却了。
对,没错,这是一个“不用着急”的梦。
人只要还活着,就或多或少地需要赶路。
也许没有人在身后拿鞭子抽你,也许你坐在原地也无伤大雅。但一旦停下,却还是会多少产生负担。
在这里不会,这是我“记忆中”的世界。
虽然无法找到我这么认为的根据,但这里是存在于已经“发生过”的时间轴中。已经是过去了的,即便再怎么怠惰也不会产生浪费的时间轴中。
也只有倒回这“过去”的世界里,我才能真正意义上放松。就像去沉浸在一个“周一”永远不会到来的“周末”中那样。
这是一个不会积攒压力的世界——哪怕是一丝一毫。如果把压力比作细菌,那么这个梦就像无菌室一样纯洁。
端起杯子,饮下女人为我准备的冰水,我终于开口。
“姐,我最近...有些奇怪。”
◇
“姐...诶?!这是...”
光线由暗变亮,车辆驶出隧道来到大桥上,秦酒黎也随之睁开了双眼。脑中昏昏沉沉的感觉还没消散,但意识却已经恢复了大半。
“醒了?”
空间狭窄,速度缓慢,再加上面前放置着的那个字母A形状的车载挂饰。没错,这时爱丽丝的那辆粉色电动汽车里。
“我怎么在这?”
“怎么在这?你该不会忘了大约两小时前在弗朗西斯的酒会上自己是个什么德行了吧。”
“忘了,什么都忘了。现在我的脑袋是空的。”
指了指自己的脑门,秦酒黎又说道。
“你该不会说我刚在做了什么会让人口增加的行为吧。”
“我不会去开那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玩笑。”
然而,说着爱丽丝有露出了一抹坏笑,反问道。
“不过我要是真的那么说,你又会如何应对?”
“啊...你这还真问到了我。会先去查清楚失魂者跟人类到底有没有生殖隔离吧。”
“我真该就把你放到酒店那边!”
能开这种玩笑,也证明秦酒黎的意识已经恢复大半。他回忆起,现在之所以在这辆已经不知不觉习惯了的粉红色小轿车内,只是单纯地因为自己喝多了。
今天是秦酒黎来到深海的第三十六天,他应约去参加了一场宣传会,似乎是有关某个大洞窟开发项目的——这种充满未知的洞窟在深海并不少见。
但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剪彩过后的酒会会有许多名流参加,其中不少对秦酒黎接下来的动作抱有兴趣的人。基于延伸自己关系网的秦酒黎并不打算错过这个好机会,而唯一的失策,则是他居然会喝高。
“真奇怪...难道我的自制力也因为离开了秦家有所下降吗?”
取来车座旁的水杯咕咚咕咚灌下三口,秦酒黎脸上的愁容迟迟没有消散。连他自己都不能否认,虽然时常摆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为人处世,但背地里他却对自己要求严格,甚至到了斤斤计较的程度。
喝多了并不是问题所在,但在“不打算喝多”的场合喝醉了,则是完全无法接受的。
“本来就是个刚满十八的小鬼,却总是装成大人一样,会出丑也是难怪。”
“对不起,爱丽丝。”
“我可没有立场接受你的道歉。”
握着方向盘,爱丽丝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我损你,只是单纯因为能感到心情舒畅罢了。对、尤其是看到你事前一副胸有成竹,之后又满脸反省的样子。”
“哦?原来你有这么S的嗜好啊。那我之后得投其所好地多表演几次才行。”
“那真不巧,我自我感觉反而比较偏向M那边来着。”
夜幕下,大桥两侧的海面如同黑色大理石那般,不时闪耀着星星点点的光芒。由醉酒带来的丧气也渐渐因为这幅好景色趋于消散。
“但是爱丽丝,还是必须得像你说声对不起。”
“我说过了吧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我疏忽了。在来到深海的第一天,霍克就告诉我,说‘有人盯上我了’。在这种法外之地会有这种想法的家伙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我自从深海中央站出站以来,没有遇到过一次有目的性的袭击。霍克没有理由骗我。”
这时,爱丽丝握着方向盘的手变得更紧了。
“爱丽丝,其实那些家伙都是被你干掉了吧。”
“啊?!你指什么?”
车一直向前开,而爱丽丝的双眼也更加执着于前方——她之前开车从来没这么“聚精会神”过。
很明显,爱丽丝并不善于撒谎,她只是不想与秦酒黎的目光撞上。
“今天去酒会之前我就注意到了,但因为时间关系没能说起。你的右手受伤了吧。”
“这是我的工作,与你无关。”
“那既然是工作,我作为雇主有权了解你的工作状况吧!至今为止到底有多少人想来动我的手?自我我接触盖亚教之后这个数量有没有增加?如果回到是‘是’的话我完全可以停止现在手上与盖亚教的所有交易换一种更加稳妥的方式。我没必要也不想让自己的员工去面临无意义的风险!”
“你不信任我吗?!”
气氛突然变得紧张了起来。
也许是酒劲还没完全消散,秦酒黎显出了少有的激动。而对于爱丽丝来说,刚才的话更是触碰了她的雷区。从认识第一天起,她就很介意秦酒黎对她的“工作能力”产生怀疑。
“爱丽丝,这个世界远比你我想象中要大的多、要怪的多。我明白你很强。但是、但是哪怕你可以赢那九十九次,只要输过一次,对于我来说都是不可接受的损失。我只是想把那仅仅可能发生的‘一次’规避掉,仅此而已。”
“哎、你这家伙...知道‘保镖’到底是干什么的来的吗?我的工作,就是尽量在那‘一次’发生时,保护你的安全。”
“我也不知道当初我老爸会给我找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孩当保镖啊。但凡你再粗糙一些,我都不会这么小心翼翼。可你真的太精致了。”
然而,秦酒黎的话中与其说是带着宠爱,不如说像是在保护一件稀世的艺术品那样。但即使听出了这一点,爱丽丝还是笑着反问道。
“刚才那算是告白?”
“真正打算告白的话我会弄的更隆重一点。”
秦酒黎不假思索的答道。
“今天你是不是也因为思考刚才那些有的没的,才不小心喝多了?”
“不是。”
秦酒黎即刻否定道。
这下,爱丽丝真的笑了,笑的发自内心,花枝乱颤。
“哈哈哈、你这人,怎么还有这么幼稚的时候啊?”
“不好意思,在下也才刚满十八。关于年龄、过于年轻的问题方才被爱丽丝大人您给嘲笑过。”
对此秦酒黎倒也不闪不躲,原封不动的还了过去。
很显然,现在的二人已经回到了平日里斗嘴时应有的状态了。
“既然如此,告诉你吧。反正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一共八十人。自从你来到深海的第一天到现在为止,我一共与八十人发生了战斗,基本全是失魂者。哼哼,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毕竟以人类之躯来挑战我,实在是太自不量力了。”
“他们...都死了吗?”
“我不擅长手下留情。怎么?有些后悔问这个问题了?”
“的确有些惊讶,但倒不至于后悔。虽说从法律上来讲我更支持将他们送上法庭经过审判然后顶嘴。但仅仅一个月就有八十个人曾试图暗杀我而未被警察阻止,已经很能说明这座城市的安保系统不值得信赖了。而个人角度上来说,我也不希望一个曾经试图绑架我的人,现在还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活蹦乱跳。”
对于这番回答,爱丽丝的脸上露出了预料之中的笑容。她知道秦酒黎的思考模式,不如说、如果连这份认同感都无法保持,那么最初她也不会选择来当这个保镖了。
“不过,还有一个好消息。那个数字马上要变成八十一了——恭喜施主,马上就修满九九八十一难咯~”
然而,爱丽丝的俏皮话却没能让秦酒黎放松下来,反而绷紧了神经。
“什么?!在哪?!”
“嘻嘻~近在眼前!”
长约两米,碗口粗细——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那应该是一根建筑用钢材。它正用比这辆车时速只快不慢的势头向着二人飞来!
“我说、爱丽丝。”
“嗯?”
“人生...真是短暂呢。”
“哈?!又怎么了,急性水土不服?”
一脸诧异的看着秦酒黎,爱丽丝打开了天窗,并且终于将那喋喋不休的新闻频道切掉、换成了某个不知名的轻音乐电台。
这一刻,在秦酒黎的脑中似乎被无限拉长。
那根钢筋已然到了车辆的斜上方,而爱丽丝却仍没有注意到。毫无疑问,下一秒钟车窗将会如同鸡蛋壳一样不堪一击地碎裂,整辆车也会完全失控脱离高架桥,而坐在车中的两人则会无一幸免地死在这个铁壳子中。
第二天、也许一周后,警察们会把岸边某一片区域围住,然后指挥拖车将这个已经被砸的变形、甚至里面还装有几条鱼虾的铁壳子捞起来。法医也许会把秦酒黎那已经稀烂的头盖骨作为证据之一列出,然后交由警察追逐凶手。
恐怕不出一个月,自己死亡的消息将会传到地面上;那个从来没经历过什么大挫折的老妈怕是会当场哭昏过去,然后老爸则会受到家中其他兄弟姐妹各色问责——为什么要把最小的秦酒黎送去深海。
不、不不不。在将死之际的前几秒钟想这些实在是太浪费了。要讲目光放长远——秦酒黎自我修正道。
也许两千年后,人类的第五次能源革命失败、种群早已走向衰败,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则转入地下生存。而这时地球真正意义上迎来了第一次天外来客的拜访,它们通过远超人类的科技对地球的种种进行研究,然后复原出了两千年前某位“原始人”坐在一种铁质交通工具中、迎面被钢筋砸死的滑稽场景。
啊啊、这真是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
哐——————————————
这浑厚的声响将秦酒黎从那幻想中拉了出来。而身旁的爱丽丝则刚刚从天窗处缩回身体,将双手重新放在了方向盘上。
呆呆地望着旁边的这个女人,秦酒黎陷入了更加深邃的沉思当中。
如果没看错的话,这女人刚才的动作是——将半个身子探出天窗外,然后像拍苍蝇一样一巴掌拍飞了迎面而来的钢筋——这样吧。
“喂喂、你怎么了,眼角挂着泪?”
爱丽丝虽然心大,但有时也不失为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女孩。她并没有因为秦酒黎是一名成年男子就嘲笑他,反而关切地投出了询问。
因为在她的世界里,刚才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称得上是死到临头的大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