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森,夜晦暗,秋意寒气在天气间恣意窜动。
深林苍荫如盖。暧暧枯树杂错盘曲,死寂悚人。
嫩黄衣裙女子,朝前一步步走来,并未提灯,借着今夜惨淡的月光,她的清歌得以飘荡,“曾宴桃花源洞,一曲舞鸾歌凤,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林中虫鸣皆静听她的歌声去了,也许是它们都听懂了内里的凄惶疼痛。
遥远的某处,大河漭漭,波涛浤浤汩汩,雷鸣阵阵。华服男子,跪于江畔,不知何时起。他右前方立着把染血青剑,在暗色里反射荧荧光彩。冷冷的夜,冷不过人间的俗世纷繁,痴嗔怨念。
女子一直在唱,飞雪无声沾染青丝衣袂。
她轻轻抬手,骤然一劲服男子闪电般冲至她面前,掐住她脖子,“你想阻止我么?”
女子未见惊慌道淡淡道,“怎会?这世上没人比我更希望你得到解脱,嗯?”挟以雷霆狂雪之势,他紧靠她,几乎触到她的唇。女子长儿尖利的指甲抚上他的脖颈,如拂花冉柳絮,血痕立现。男子倏尔四处暴动痛嚎。
“你看,你还是徒然。要用这个你知道么?”,女子从腰间抽出银软剑,指尖一点已淬上剧毒,她运功对准自己肚腹。
“啪!”重重飞来响亮一耳光。
河这边厢大雨滂沱,淋漓倾洒,天地连成一线。久跪的人,渺于茫茫原野的枯草,没有人可探究得到他曾如流星炫烁的过往。
“你若想死,早几年该了结!”来人是一褐袍高大男子,鬓角银丝零星。女子被打得发髻松散,银剑落地,踉跄几步才稳住身形。
“可记得你姐姐的遗愿?你想就如此模样见她?”他伸手点住劲装男子几处穴道,让其恢复神志喝道。
女子身子忽一颤,眼里已涌出点点泪花,犹星子般灿亮。“活着,我还应该活着吗?活下去?”
“恨我么?苍苍,恨,便活下去吧,世间之大总有一人值得你活下去。”那褐袍男子沉声,“就算是为了莞莞。”“姐姐?”女子迷蒙了眼,突雾散云销,哀凄地睁大,“和凌卓萧。”他复加了句,“卓萧,卓萧。”女子喃语这名字,垂下眼摊坐地上。
“凌卓萧……”她嘶喊出声,揉碎了多少昔日的秾华浮梦与葱茏岁月。
夜,似乎帷幕退却,隐隐曦光来了世上,有几人认为是希望?
白浪腾花,水雾浸江,男子终于缓缓起身,华服污秽,染满伤色,一如他此时沉入江底的心。
他转身走了,没几步却停下,侧头似倾听到了什么,幡然悔悟,他慢慢地笑了,仿佛涟漪一波一波泛开。
晨风盈袖,博带纡飘,他又继续脚步,立着的宝剑突然破土而出堕入江中。
凌卓萧,凌卓萧,苍穹里来自宿命的声音,太息。
爱是一场苦难,爱人是奔赴苦海,流年一回顾便成了彼岸。你不懂么,不懂么?
凌卓萧没有回应,红日初升冉冉,他捧落花填平空洞的深渊。
两年前,深院午窗人睡静。
“桔梗花,紫蓂花,哦……我赢了,我赢了!”嫩黄孺裙的少女,眉眼弯弯,欢呼雀跃,身下是一堆杂乱的花草。
“每次斗草你都赢,恁地损人!你想穷死你姐姐我!”另一略高绯衣少女扔掉手中花假阴沉了脸不满道,“我屋里还有什么是你可惦记着的?”
“姐姐,苍苍不要你屋里的物什了,你带我去找卓萧好不好?”少女哀求道,滴溜溜圆转杏眼,“我有个惊喜奉送哦。”
“哼,你姐姐我很不爽!又威胁我!个死妮子!看我不捏死你!”
“啊!姐姐,姐姐,救命啊!唔……”
“不许大喊大叫。”绯衣少女捂住妹妹的嘴瞪道,“吵醒了爹爹,咱俩都玩完。你还想去凌府,门都没有!”
“嗯嗯嗯”黄衣少女高兴地连连点头。
“快走!”
“姐姐,师傅不日便要来了噢。”
“啊,哈……”
“嘘,你说的姐姐,安静。”做妹妹的严肃地装模作样道。
“对,哈哈,苍苍真是姐姐的好妹妹……”
庭院空余满地败花,默默谴责残忍血手姐妹。
凌府后山,浓荫密蔽,清凉翠碧沁鼻。
少年闲坐高树主干宽敞处,宁神卷书而读。
“凌卓萧!”陡然一声娇喊,鸟儿惊飞了一群。
“又来这里,真成书呆子啦!”
少年浓黑剑眉一皱,翻过一页读速未断。
“还不下来?那我可上去了。”少女说罢一提气。
“唔……”未站稳,屁股直接钝坐下到树墩,一张原本娇憨的脸扭曲畸形。
“某些人练功偷懒,就是报应不爽。”少年作势欲将书飞砸出去。
“停!”少女呼道,“痛”,她又装了可怜相。
“砰!”“哎哟!”只可惜少年不吃她那一套。
“小小年纪如此狠毒,天杀的你啊……”少女凶神恶煞地直扑将过去,少年一个灵巧转身,飞速硬使少女坐回了原位,二人并排坐着,面前正虬枝稀疏,景色开阔,绿意盎然。
“苍苍,你什么时候及笄?”少年问。
“做啥?”少女怒气未消,奈何功夫实属下流,哦不,下乘。
“你及笄了,我便好上门提亲下聘。”
“不及笄,不及笄,永远都不及笄的!”
“莫动,等会又要摔下去了”少年恳切,作太婆婆样宅心仁厚规劝这只正疯癫症发作四肢狂舞的母螃蟹。
“我呸!”呸字还未出口,她真栽了下去,少年坏心地一把抓住她的脚。
“看吧,我劝过你的,说粗话就是不好嘛。”少女被倒悬空中,像极了只受难的小鸟儿,而猎人磨刀霍霍得意洋洋,好一锅美味鸟汤!
“哇啊啊!凌卓萧,你个挨千刀的,将来生儿子是瘫子!”
少年闻罢皱眉,微一用力,将少女揽入怀中。
“苍苍,你哪学来的这般乡野俗语?”少女有点晕乎,“管面摊梅大娘那学的,一个时辰二两银子,我砍价一两二钱”,满面春风地仰头。
“你呀!”少年卷书戳她脑袋,恨不得戳出几个大洞来。
少女挣脱少年怀抱,躲一边儿枝干上。
“我咋啦,你与姐姐,倒开了俩好私塾,一名曰:书上窝,一名曰:家里蹲,我嘛人在江湖漂,哪里都逍遥,哈哈,尔等凡夫俗子,啊!”
厚书横飞突袭,少女尖叫着躲过。
“今后,不准去学了。”少年严肃道。
“行”少女爽快地伸出手,少年相当胸闷,掏出块精巧小物件扔给她,少女接过捧着喜滋滋傻笑个不停,这可是她想了好久的宝贝。
少年作势还欲瞪,少女已当先跳下树。
“凌卓萧,你就等着打光棍吧,人家姑娘娶进门让你给砸来砸去的,不死也傻了,哈哈哈,凄凄惨惨戚戚,此恨绵绵无绝期。”
少年好笑地望着溜远的小姑娘,一扫腹中浊气,拾起掉落袍上的耳坠,细细地看了看。他已收集了快半盒子各式耳坠,每回,皆只一只,她戴着半边耳环,众目睽睽之下不觉得滑稽么,还常笑得那么豪迈。
“姐姐?”少女越过墙,瞧见替她望风的秦莞傻愣愣的干站着,想什么入迷。
“嗯”,她低低应了句,娇羞垂头,脸上红霞朵朵。
秦苍苍咦了一声接着啊地大叫,“这就是传说中的发春!”
“什么?”秦莞瞬间变身夜叉,爆栗出击,“又学的乌七八糟粗俗滥语!”
“疼呐,姐,您高抬纤手。”少女揉揉小脑袋,泪眼汪汪了,它难道是金子铸的?这么多人喜欢,若是割下来我还能活,就送给你们任凭蹂躏好了,唉,可怜我昔日花颜貌,今朝面目非,死不瞑目啊!
呼,秦莞调整好气息,暗骂自己失态,失态,继而认真问道:“你觉得师如何相貌?”“好看”,苍苍毫不犹豫道。
“然后呢?”
“英俊。”
“然后?”
“嗯”秦苍苍有点词穷,“漂亮。”
“你就不能想点别的词!”狮吼震天。
秦苍苍耳里嗡嗡五百只苍蝇乱窜,恍惚看见她姐姐青面獠牙头上烈火熊熊了。
“我不知道嘛”她嗫嚅道。
秦莞拉近她,二人手相牵着回房。
“咱们师傅不似爹爹胡子老长,多迷人呐”,她谆谆诱导。
“嗯嗯”秦苍苍一劲儿点头,忽然想到哪年凌卓萧满脸络腮胡子拉碴浓密,虎目怒瞋狂吼,擂胸仰天大笑,碎大石了啊,哈哈哈。
她感到无比震撼恐怖。
晚风吹落红斜飘向二人离去的方向,叨叨细语几不可闻,花心里珠露一滴,欲坠未坠。
近晚膳时分,她们的师傅大人驾到了,游隋每回来秦家,最爱挑院子里的高枝儿上,轻风阵阵,衣袂飘扬,发丝柔亮翩翩。
苍苍总连连咋舌,羡慕不已,发誓定要讨着师傅的护发秘诀。
曾有一次她对着那高枝儿发呆,老半天后乐颠颠地跑去跟她爹爹说,咱们在那上边建个小台子吧,爹爹问为哪般,秦苍苍答曰为师傅行方便,搭个台子他老人家今后来了好坐上面歇歇,顺便赏赏秦府风景。
秦爹爹面色有些发紫,要不,放张盘子也行,人家赵飞燕能掌中起舞,我相信咱师傅一定强上千百倍,到时全府的人都可以来瞻仰瞻仰咱无所不能倾国倾城的师傅,我也能适时收点银票,呵呵呵。
秦爹爹听后很伤心,一言未发地跑至亡妻灵前忏悔斋戒。
这次游隋仍秉承天外飞仙之一贯风格,头顶圆月,潇潇洒洒地默默飞上枝儿顶。
后来据苍苍的丫鬟的姑姑的妹妹的骈头说,那夜他正好从茅厕出来,手里还提着裤头唱小曲儿,乍看之下,吓得倒头便拜,“菩萨,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抢了您的地盘。”
游隋大人一听,怒了,男人战战兢兢地回头。
茅厕给炸了!
男人绝望的对月长嚎啕,他藏在那底下的五十两银子啊!
化为了一把炮灰。
然而,游隋这匹雪域里的野狼今次后头跟了头小狼崽,况且这小狼崽看来已颇具侵略性。
他上下打量一番秦家姐妹,蓦地冷冷一笑,白牙森森,秦苍苍于一瞬间度过了个难忘的寒冬。
游隋淡淡地扫视一周,对秦父微颔首,不理会秦家姐妹虎视眈眈的眼神径直入房。
秦莞的眼含小女儿的扭捏,娇滴滴的,秦苍苍呢,在她眼里,师傅是一堆绝世美丽、黑闪闪的长长秀发。
而游隋眼中,秦莞约摸为无,直接隐掉,秦苍苍好点,一个大大的臭气熏熏饭桶!
“好了,二位千金大小姐,咱们可以去吃饭了?”秦爹爹这会儿醋已不知吃了好几缸,她这个嫡嫡亲的爹爹被生生无视了!
话落他左手牵大的右手牵小的,虎虎生威地化作一冲天炮火速前行。
秦莞素来定力惊人,她眼前整个脑海皆环绕师傅的脸,各式表情的,堆砌,不停堆砌,她幸福地快晕死过去。
秦苍苍的决心自是也不可小觑的,“哎呀!爹,我的护发秘笈,别拉我啊。”
她费力挣扎与秦父做殊死搏斗,当然无异于小鸡笑老鹰……不知死活,眼见的被拖出老远,她索性坐到了地上,秦父奸奸哂笑,毫不费力地一提,将小家伙腾空,秦苍苍兀自哇哇大叫,抱紧爹爹手臂。
迂回长廊里花阴浓绿,红灯盏盏透出温馨暖意,烘热院里院外久凉秋情,三人身影远去,衣袂浮动,扇翳齐邺的眼。
“你又擅动杀气。”游隋站于齐邺背后。
话一落,眨眼间,柳叶剑将游隋脖颈轻轻一划,血痕细渗。
“我虽答应做你的徒弟,可没说过不能弑师,你敢管我?”
游隋眼眉未动,“小孩子还是听话些较好,苍苍那丫头,你就觉是个惹不起的头痛丸,是也不是?”他话放得轻柔,手上动作飘渺如梦幻,一排金针急刺入齐邺后颈,飞脚斜踢,他滚上床榻。齐邺额上冷汗细冒,不再吭声。
“赶了好些天路,歇息几日,秦府会比你预想中有趣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