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回哪?”游隋一语,秦苍苍似乎受到了感召,手背上的幽蓝光烁动。凌卓萧覆住那光,眼锋直指游隋,“游先生,你逾规了。”
游隋歉然一笑,颇有深意地望他,“古剑倾泠是不会换主的,有的时候。它比人更忠心,背叛了主人,它会饮血自灭。”
“临忧,你我师徒缘分已尽,今后,凌卓萧会好好守护你,她是你的良人。”不过你已将他遗忘了。
游隋,转身背手迈出院,比春风多三分柔洒,较夏风增几层欢畅,更兼几分秋萧瑟,他释然了,姬舒,你会不会怪我?
秦苍苍猛回头视向凌卓萧,“凌卓萧,你到底是谁?”
蝉鸣惊起又落,晴阳黯淡了颜色。
凌卓萧抚额,游隋那番话是何意?自己当真与三百年的玘侯姬舒有关?他疑云重重。
“公子”,桑弘落院外禀道,“司徒大人来了。”
凌卓萧伸手欲揽秦苍苍,半途又放下,“待会儿再谈好吗?我先去见见辛毅。”秦苍苍转身即走,凌卓萧一口气噎在喉间,造孽!
“辛毅,朝贺之事后不是该回韶国么,找我何事?”
司徒辛毅风尘仆仆,递了信与凌卓萧,凌卓萧道:“是京中局势突变?”
司徒辛毅有点恨恨地咬牙,“岂止,原来一个小小尧国,我量它也翻不起什么大浪,西庐太子几日前搅进了这趟浑水,颇为棘手。”
凌卓萧将信展开看了看,淡淡道:“且先观察一段时日再说,若觉不对,倾全力杀之,以免留祸患。”他侧过头,复问,“以辛毅之能,这般不顾仪貌地来找我,怕并不为此事吧?”
司徒辛毅正端茶的手一僵,尴尬地苦笑,他是来寻人的。
秦苍苍洗漱妥当后,入院察看宁姜伤势,宁姜只着单衣,靠做了榻上养息,“为救我你又耗了多少心血?”
“不多,一点子血流不****。”
宁姜大病初愈,面色敷雪,秦苍苍端药凑到她面前,“先将它喝了。”
“你不怪我两年前囚你了?”宁姜疑惑。
“怪的,我今生今世都不能释怀。”秦苍苍轻轻答,舀了一汤匙给宁姜,“我的一切何时变得乌七八糟了我真不明白。”
“会明白的。”宁姜低道。
“我还有等得到的那一日?我连我自己都不信了。”
宁姜语噎,“你对凌卓萧……”
秦苍苍叮当放下汤匙打断道:“有故人来访,你见还是不见?”
宁姜异讶。
秦苍苍清漠道:“司徒辛毅。”
宁姜迅速低了头。
打开门,院中司徒辛毅已驻等了良久,苍苍红肿的脸让辛毅啊大嘴韶国向来谈笑刀林剑雨的卿相,此时呆头呆脑的样儿,每个少女见了都会忍不住会会心一笑,不过明显的,不买情面的大有人在。
“想干什么,开门见山。”秦苍苍毫不含糊。
“你昨夜救得姑娘。”辛毅犹豫道,“我在蓠地见过罢?”
“是”,秦苍苍果断答,辛毅心神撼动,“她,她真是……”
“如你所想,完了,你可以回你的韶国。”
辛毅看向屋内,“她不愿见我?”
“司徒大人,事过境迁了。”
辛毅落寞一身,“既是她心中所想,辛毅也不为难她。”他摇摇头,一步一步慢慢走了,秦苍苍冷哼一声回屋,“司徒辛毅,也不过尔尔。”
宁姜苍白的脸几不可微笑,“你何时有这般狠的心肠了?”
“彼此彼此。”秦苍苍冷冷道,“他永不会逼我的”,声音低吟呓语般,含了哀凄,好像万针贯过全身,千疮百孔。
秦苍苍消了些许唳气,跪坐于榻上,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湿润已皲裂的双唇,静谧了很久,久到以为对方都入睡了。
“看你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是预备赖在我这,避着凌卓萧了?”宁姜闭了眼问。
“不,我是在等你告诉我。”
宁姜闻言眼睁开,她望进苍苍眼内危险的骇波,奔腾欲来。
“两年前关于秦家乃逃出玘地的后人,这传言始于那间客栈,说书人口中。”
宁姜默认,“然而将它沸腾满江湖的不是我的本意,是另一人做的。”
“谁?”秦苍苍难以控制住自己地把茶杯掷地摔碎。
“你一定没听凌卓萧将话讲完罢。”她直视前方窗棂的头转向她,“凌霄乃颜国国主,他为了你母亲才与秦家毗邻而居的,可谓用情至深,不过你母亲的死,他倒也脱不了干系,他将你母亲凌辱了。你父亲之死,他是凶手,然秦家灭族的因祸。”宁姜顿住,秦苍苍神色淡得缥缈,像极了忘川河畔的彼岸花,汲取死水,开始绽放,燃烧,灰烬。
“罪沙干的,白府亦然。”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三百年前都是些什么纠葛吗?今日我便一并告知你。”
“罪沙此人,五百年前只是玘王宫的一名小小巫祝,心术不正,她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只想杀了你重获新生,玘为何被流光遗弃的?爱恨纠缠罢了,你三百年前的心上之人,你忘了么?施临忧,你忘了呢。”
秦苍苍此时是凝固的,一座风雪沐浴的石像,痛到极致,便什么感觉也没有了,手背上的黑藤迅速蔓延展叶,花苞陡放,幽蓝流霰,绝致的美,刺得宁姜双目微微湿润,为自己也为秦苍苍。
凌卓萧静俟于门外,听到的话近七分,已不是当年年少,缘何为伊轻狂,频频失度,再往前一挪步子,苦笑,他一生注定挫败至此。
秦苍苍打开门,呆滞踱步出,忘了脚下的门槛,瞬间绊倒,“苍苍!”她跌入他的怀里,秦苍苍站稳,犹自挣开朝前走,好像已认不得了眼前人,凌卓萧失了沉静。
“苍苍。”他暗哑,唤,挤出的笑靥,她背脸相对,“宁姜都告知你了?”
秦苍苍停住不动,“那末,三百年后的你还会爱谁?”
夕阳将秋心碾碎,凉夜漫漫岑寂潮水席卷,即要侵砭入骨,灰冷落相思,丁香迟。
“你还爱我吗?”
秦苍苍几乎仓皇而逃,寒秋里纸鸢挣断线,陷入迷途,该何处归去?
“你莫再追了。”屋内宁姜启口,徐徐道:“一个女子,所想所要,并不是良人捧在手心之上,能够立于身旁,偎于肩膀,才是生之所望,她苏醒了,你呢?”你又有公子舒几分灵魄?
“我,只是放不下她。”
“她又何曾放下过你,要试试么,我适才卜了一卦。”宁姜累极,无力吐出二字,“大凶。”
她又是一个人了,那晚在台柳镇街衢徘徊,在秦家一片残垣前长跪,如斯清晰,刻骨。
“苍苍,你何时及笄?”
“你问这做甚?”
“你及笄了我好上门提亲的。”
“啊?不及笄,不及笄的!”
“爹爹,生辰快乐。”
“晕死鬼,秦苍苍!”
“嘿嘿,姐……”
稀星淼空,夜风恣意飘窜,眼前莽原,像黑无永止的境地,夜蝉鸣泣,偶尔有树影婆娑,假若是忽略了脚下尚在泉涌的血河,与成堆的尸首,这夜恬然静美。
“姐姐,姐姐。”一只小手轻轻拉住秦苍苍裙角,陶陶开怀,“你看,好好笑,那个人血吐了好久。”是白姝,精灵鬼谲,一双眼天真无辜,她扯扯秦苍苍裙角,“血很甜很好喝的,他为什么要全都吐掉?”
成堆尸首间有几人伤势严重,硬留了口气徒作挣扎。秦苍苍攥拳,都是祁山弟子!
“他们不喜欢,那给姝儿吧,姝儿要的,嘻嘻!”白姝迅疾扑去,饮血食肉。
秦苍苍闭眼一瞬,抽剑出鞘,白姝,你非除不可!
“姐姐?”剑在头上,白姝迷迷糊糊喊,“姐姐要打姝儿啦?姐姐,呜呜……”白姝小脸血浸染一半泪吧嗒吧嗒落下,秦苍苍奇怪,白姝为何一见她就唤姐姐不停,白姌果如轻叶所言,没能带走她。
“姐姐,姆妈不见了,姆妈被坏人,追,追。”
秦苍苍听了眉尖更蹙,“快,他们在哪?”
“那边,那边的河,呜呜……”小女孩被苍苍的厉语吓得打哆嗦,是什么神妙的药将白姝变成这般。
秦苍苍提剑轻功奔驰。
毒崖与邢乌打头阵,带领一队傀儡人围攻秦莞,少女浸润血河,罂粟剧毒生刺,秦莞的狠辣丝竟毫不逊罪沙,四分五裂,肢躯生生乱解,血花溅迸。
罪沙半空漂浮,悠悠观望,银丝妖美如瀑,袍曳冶姿。
“哦……人来了。”他勾唇。
秦苍苍来势是冲向阵中遭围困的秦莞,罪沙可不会给这个机会,一掌将她震退,秦苍苍瞋视罪沙,急切地飞望秦莞一眼,划开剑鸿贯江空,她的眼冷冽,恨滔天。
罪沙脸骤寒,优游迎之。他阴阴一笑,“你以为我还是玘地的小蠢巫祝,任人踩在脚下?”
“我只想你去死!”
罪沙敛笑,“我也是。”他大袖里星舞黑风,对准她的肚腹,“没了公子舒的庇护,我看你能逃到几时!”
另一边人堆间的秦莞已更显狂唳,杀人如麻,秦苍苍怎会是罪沙的对手,败势渐露,罪沙逗弄玩物一般,不肯太随意将她杀了,每一处伤口他都只用力五成。秦苍苍倔强地倒下又起,剑舞苍穹。
“呵呵,施临忧,秦苍苍尝尝亲眼见秦莞死的滋味如何?”罪沙猛然掐住她的脖子,封了她全身穴道,硬使她对着人群,秦苍苍挣扎无力,罪沙兴奋地发颤,眼放光芒。
“嘘,静静听,会让你生世铭记我这份人情的,呵呵呵……”他作一手势,暗处又蹿来了上百号黑衣高手,左手凝气运功,“你姐姐为报仇偷习秘术,而我,正好知道命门所在呢,嘘,别乱动,对,睁大眼,好好看。”
罪沙掌风一转一送,哗动风尘,漩涡生齿,击中秦莞头部!
秦苍苍瞠目,死死要挣脱束缚,气息全身暴走,罪沙觉察到了,愈施力紧掐,几乎可听见喀嚓细响,秦苍苍口中鲜血急涌,她眼钉在秦莞身上,“连你的血都让我厌恶。”罪沙再使力,血逸的更多。
她动不了,动不了!
突然,她眼内胀满惊惶,秦莞被罪掌风扫到,失了一瞬的神智,毒崖趁隙,板斧横劈过去,刀剑纷纷挑首,秦苍苍瞳孔骤缩。
姐,姐姐。
秦莞似乎听到了她无声的呼唤,回头,首被横刀砍断!
秦苍苍血汩汩迸流,染红了这夜,覆灭了,上穷碧落。她发不出任何声音,什么都消褪远去了,洞黑静止。
暗夜死寂,车顶上的银白蝙蝠咋夜里微一退缩,罪沙见之一凛,环视后,匆匆离开。
清风寂寂叹息,不沾染遍地的血腥而过,呢喃软语,草花低腰,血珠是浑浊的,月光照不透它的深处,凝聚精魂,唤醒孤魄,上弦月,夜最浓处,出来个清影,莹透光泽。
他在枕藉尸骸间行走,紫袍拖迤,玉冠青发,月光溶溶洒穿。
他彳亍徘徊。
“辛毅,你阻我作何?我有要事在身!”凌卓萧才出得院门即被司徒辛毅拦住。
“尧国突变,不得不找你商议。”
“等我回来再议。”凌卓萧欲上马。
“且慢。”司徒辛毅靠近几步,凌卓萧寒敛了气息,剑架上辛毅脖,“你扮他实在太劣。”
这“司徒辛毅”后退,离了剑锋,“勿怒,我对你没有杀意。”她揭了面皮,是白姌。
“白姌奉命而已。”
“你还是快些去找她,现下恐怕已经迟了。”她道。
马蹄声雷震,声声碎裂,浸润莽原的血已凝结,冰与火的战场,残骸埋入烟沙,凌卓萧下马后,查视一番,心内有了计较,罪沙,触我逆鳞,敢伤她一毫,我定会让你知道切肤入骨是何等的苦痛!
他急急欲上马离开,烟影幻现,丝丝缕缕,前方水晶宫里一般虚无,他走了过去,几乎是受了蛊惑的。那幻影是以背向对的,熟悉得让他血液沸腾。
“你是何人?”他压低声问。
被人的声音一震,幻影一圈圈湖泛涟漪,甚是缥缈幽诡。
“临儿……”
细不可闻的呓语,幻影移动飘晃,紫袍上月光生华,许是感知到了人的盯视,移动数步后,转首。
凌卓萧退身,震骇,那影没有脸面,模糊一片。再一霎,烟影消失了,鬼魅般的。
“我用幻象救下秦莞,你莫让她死了,她若死了,临儿永不会再理你的。”
凌卓萧惑然,“你,我……”
“你将醒来的。”声音被风拂碎,退入寂暗夜色。凌卓萧四顾见地下躺倒血泊秦莞。
几日后,“主子。”
“嗯”,罪沙正于俩华车内假寐,有二美在旁,斟酒为美食。
毒崖愁得络腮胡一抖一抖,“那小女娃怎么弄也弄不醒,怕是……”怕是快上西天了,豆点大的女娃子,让他给弄死了叫主子怪罪可不好,还是请示下主子比较稳当。
“塞给她此药,她哪能这么便宜就死了。”
“是”,毒崖退下了,上了后一辆车,粗鲁地揪起秦苍苍后颈,将药喂下。
“咳咳咳。”
“嘿嘿,主子赏的药,你丫一粒见效,女娃娃,千万给老子撑到京都了再死啊,与老子在同一辆车厢里头咽气了,多晦气!”毒崖呸呸几声。
秦苍苍眼未睁,身子一径蜷曲。秦莞死时的惨状魔影随行。
“哟嗬,磨磨唧唧的!你消停点!人家几晚没上睡个好觉了,你,你!”邢乌气得跳脚,拈了兰花指怒指毒崖、秦莞。
“臭得要死,几万年没沐浴了,人家还要不要睡美颜觉的!”
“关老子屁事,哎,娘娘腔,你一气,一脸的褶子,老子见了都渗得慌。”毒崖不甘示弱回击。
“哼,毒崖你他娘的!”
“老子的娘与你鸟事没有!给老子滚远点!别静碍眼。”
“人家不滚怎样,外边儿太阳毒,晒着人家,我让你断子绝孙!”
车厢内炮火纷飞,硝烟滚滚,在他们眼里,秦苍苍早死了八百年了!
京都城门口,今日是鬼节提前的日子,繁华城门冷落寥寥,人稀少,怎么个奇怪法,一言以蔽之就是,有钱能是鬼推磨。
城门口,左右两边,光天化日下,摆了俩桌子,却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气氛萦绕。
堪称京中一绝。
不过,显然,当事者全然无视了不相干人等。
左边儿,子翊纸扇扇得自己心急火燎,五丈起,尾巴烧着,坐也坐不住,站又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