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泪。
“这下我才明白姐姐了,我果然不配姓秦。”秦苍苍踉跄着起身。
“你还想去与罪沙斗?”白姌话制止了她的脚步。
“我没有抉择,就算是送死又能怎样,况且,你不知道的是。”秦苍苍眼往后朝她神秘一乜。
“那玉琯是假的。”她在涅槃台两年学到事物足够她一生受用,不然,不然罪沙怎还可活着离开?
“他根本就不在意,那东西能禁锢却不能杀了他,你。”白姌犹犹豫豫,破绽已现,秦苍苍没有意识到。
秦苍苍急速出殿。
“你会后悔的。”白姌声音不大,但她已经听见了。
“我定要杀他!”飞影长浓,罨画拂碎这晦深的牢笼。
白姌亦不作迟疑,追上去,她只要,只要为他做完最后一件事便好了,到时,到时,她便不再爱他,罪沙,罪……
秦苍苍决绝飞奔下至地宫深处,出口通向的地方在哪,她得尽快找到!
某处飘荡的哀辞鸿歌吟唱,高云阴耸,两头黑衣人多如蝼蚁,噬咬方尽,血遍洗石壁,红得艳目。凌卓萧与齐邺两相操戈,扫清身畔障碍,血雨剑光,依稀传来清音殇曲滑过心神,令魂灵俱伤。
凌卓萧与齐邺齐齐停手,杀出一条血路,分头奔走。
这才是,阴谋的真正开始,阻止或依然隔岸观火让她怨恨自己生生世世?凌卓萧的心,一把利匕深深扎入。爱与不爱,你我都支离破碎。
秦苍苍潜出地宫,风沙号来,她眯眼警觉,眼前如沙漠黑纱笼罩,风肆无忌惮咆哮,远处高台上的两个身影,她看不清,当中一银白灼曜的长袍发,是罪沙无疑。
那另一人是谁?被黑色斗篷遮掩了。
白姌业已追上前,秦苍苍不理环视一周后,五指飞展,设下玄门诡阵阻挡罪沙行径。
“没用的。”白姌淡淡一笑,谁说那是欢愉?明明心还是锥痛撕扯,她感觉到血滴答滴答细流,是她自己的。
秦苍苍藏于袖中的玉琯倏然飞出,大绽白光,照耀了满地阴暗。
秦苍苍诡笑。
“你不能如此用它!”白姌惊大眼,她是抱了必死的决心而来?
“你是说它本是专拿来杀我的东西?那般死法还不错!”她笑。飞身擎住玉琯。厉音乍起!
白姌怔怔望着她,比起她来,自己确胆怯懦弱得多,她后退几步,飘忽一笑,那好罢,就如此还债了。白姌释然将剑丢弃,一步步行到高台下,跪地。
“秦苍苍。”她突然回头喊,“对不起!”白姌眼内飞快涌出泪,她不会告诉她的,所有罪孽,永远都洗不清。高台上被罪沙挟持的人是秦莞,易容成秦苍苍的秦莞,阴差阳错,她姐妹二人都聪明到极致,却最终落的绝望结果。
秦苍苍自将玉琯吹响的一刻起,便被一股神秘力量与外界隔离,她听不到。
泪终于流出来滑落脸颊,白姌手心接住一滴滴,黑色的呀,是黑色,她手轻轻半扬,全身骤绷紧。
两条小巧细线样的金蛇缓缓蜿蜒出瞳孔,白姌木然,金光一现即隐匿,两条蛇迅疾不见,寻觅主人气息。
白姌宁静,倒地,金瞳,是他赐给的,如今她一并还与他,不再相欠了,来生就不会重遇,她是不是也就不会再爱上他?
白姌的身体化为腐尸,升腾转瞬一股疾风吹来,隐入浩淼烟沙,她的这份情真的荡然无存了。
秦苍苍注目白姌的所作所为,急懑无力,发丝烟沙放肆穿掠,曲音急转直下,白姌的金蛇重回罪沙身边,为他注入了不少功力,以玉琯之力已难阻挡。
秦苍苍被阻隔在玉琯的光晕内,出去不得,凌卓萧从另一方飞身而上高台,前方一熔熔的祭台高悬,罪沙的目的在这一刻,显露曝亮,他要用秦苍苍之躯炼炉,获丹朱而重获崭新之身。
高台上被罪沙挟持业已遍体鳞伤的,是易容成秦苍苍的秦莞,同样与秦苍苍无二的倔强凛然,琉璃色艳华,连风沙都黯淡无声。
“你来了也无用。”罪沙邪邪魅笑,眼眯成个弯月形状,黑色灼曜,那两条金蛇嵌入额心,一瞬间化为火焰状。他明白原委,越发狂唳恣意。
凌卓萧不多话,持倾泠刺破长空,搅乱烟雨狂沙,血彻底湮没了韶华,昔日静美隐入沧海,恬笑撕碎。
玉琯的曲音开始哀凄绝望,斩断萋萋的白茅,飞羽渺渺。齐邺立于一旁,不出手。他所有的力量都被她那张痛到空洞的面容攫去,秦莞的斗篷卸下,她看到了,没有料到的一剑,直直捅入心肺。
齐邺的剑怎么也挥不出去。罪沙隐身不见。
“呵呵,你们谁也阻止不了我!呵呵!”
秦苍苍从脚开始结冰,慢慢蔓延而上,她的全部功力仍然凝在玉琯上,竭力吹出音杀。
“凌卓萧,你快!他催动了符咒,苍苍要冻结了,快!你推我下去!”秦莞急喊,动弹不得,她惶急,哪还是在祁山时的无情冷漠,脚下只要再移一步即掉入火海。
凌卓萧举剑锐目狠厉扫过,他犹豫了,失去苍苍的代价……
“凌卓萧,你动手,无论如何,不能让苍苍死!”秦莞喊,再晚便来不及了!
“凌卓萧!”
凌卓萧一掌挥推了她下去,“替秦我好好照顾妹妹。”秦莞最后一笑。
高台下遭玉琯之力禁锢的苍苍莫名流出泪,怎么也止不住,冻结停住了,泪,汹涌,曲音颤栗,一缕芳魂风逝,碾碎流光肢解遗梦。
齐邺痴然,不知觉向半空漂浮的她伸出手。他似乎已离她很远,那时候,她对他肆无忌惮的笑颜,渐渐晕淡。
泪共殇曲,恸撼天地,玉琯突然脱离秦苍苍的手,于空中打了几个转离去。秦苍苍委顿掉落在地。她的眼望向高台,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风骄傲放荡地狞笑。
她猛然跌跌撞撞跑去,一级一级台阶磕破头颅跪伤膝盖,血的印记渗入青砖,泪已干涸。
“姐姐……”她唤,像个丢了家的孩子寻找依靠,跪在地上,长袖与青丝遮挡了容颜,没有人回答,火海熔液在台下翻腾,凌卓萧不时投来心痛的眼神,更被罪沙重重射杀暗箭,他已无心应战,他是,亲手推下去的秦莞,她看见了。
离去的玉琯似听到了遥远的召唤,飞刺而来!
对罪沙,穿胸而过,他受重创。
“哈哈,玉琯一时间竟怜悯起你了,施临忧!你迟早还是要亡在我手里!咳咳咳……”被玉琯所伤,愈合怕是难了,他戒备怨念横生,不甘毒恨,施临忧,这一切定会千倍万倍地讨还!
凌卓萧见罪沙已隐遁,身顿松,回头,剑却落了地,身下一踉跄。
秦苍苍已然不在那里。
齐邺呆怔地望着这一切,失神良久,天阴阴沉沉,尘埃铺满。很久前,游隋初见他时对他说过一句话。
“某些人,执念既生,注定一生都不会安宁,哪怕是死,是狂、是癫,眼神不再清明,火不到最后一刻也不会灭,若有一日熄灭,应是无望了,无望,那还是可以称之为人么?”
他忽地对磅礴江山一阵厌恶,心内泛起死水的白浪,俊颜迷茫。
凌卓萧华袍染污,寂寥地转身走了,残骸哀鸿,孤凉,都已暂告结束。
饮剑恨,残年沧,春花落尽,无边夕阳对行歌,独酒徘徊簪花带泪。
“桔梗花,紫蓂花,哦……我赢了,我赢了!”
“每次斗草你都赢,恁地损人!你想穷死你姐姐我!”
“哼,你姐姐我很不爽!又威胁我!个死妮子!看我不捏死你!”
“啊!姐姐,姐姐,救命啊!唔……”
“晕死鬼!秦苍苍!”
“姐姐死了。”秦苍苍脸木然转向游隋,霜冷月下他还是一脸无动于衷,世间他真正在乎的还有什么?没人能窥得见他的心底最后的那个谜底。
“你死了也没用。”游隋道,“为了恨也是可以活下去的,虽则那样会很累。”飞白的黑森林,一如人心,空洞枯皱。秦苍苍在他面上找不到一丝痕迹。
“你真从不曾在乎过她吗?”她不死心。
“人都亡了,这些话勿再提。”
“你可有过动心?”她与他对峙。
“有,我爱她的。”游隋迈步缓走,树影斑驳洒在身上,他没想过的,情之一字,与自己为何物,莞儿,你看,我终究不是你要的良人。
手在袖中紧紧握了会,终于力竭一般,松开,一颗绯色煌彩的晶珠冉冉飞旋,曜得红纱铺满,“是她的幻化,这大概是她的宿命罢。”
很久以前莞儿就选好的路,自己不是早就预料到今日的结局么,她偏偏没预料到的,自己情何以堪。
游隋嘴角扯开笑的弧度,眼睛泛亮,黄泉啊,碧落黄泉,生死茫茫。
秦苍苍双眼朦胧地望着那绯珠,手伸去,将它握紧入手心,尔后苍凉一笑,姐姐,我在这儿,对不起。
夜幕还未完全退去,天边玫瑰色悄悄晕洒,秦苍苍孑然一身,踏上行程,玘地离京都千里之远,她连马也不想备。
十里外的江河畔,凌卓萧已然掷剑长跪起。咫尺天涯,情丝如梦萦绕剑身,飘香吟歌,皆为卿朝暮沉吟。
“你去,是因为想起了什么?”游隋问,北方的烟沙悄然吹来。
秦苍苍淡然看去,游隋的疲态在眼内显露无疑,这许多年,他对她们姐妹的恩情,她自谨记在心。
“我回玘地,只是为了,想做回施临忧,那是原来的我。”
“本就是一人,并无二致。”游隋道,没再多话,“你去吧,之后你自会知道你该知晓的一切。”那时,他还在吗?还会回来?你到时该如何自处?
游隋当先顺着来路走了,洒然地一句话也不说,风沙吹袖,锦衣云凌。公子舒,你的魂灵寻寻觅觅,三百年了,也该停下来,见一见她了罢?
任凭她亦是飘零,你对我的托付是否是到了尽头,希幸不辱命。
高崖上,齐邺抿紧的唇泄露初衷,望她渐行渐远,他心中的烦躁之气愈发难平。
“公子,尧国来信。”属下禀报呈上信函……
“他们真自不量力调兵了?”齐邺嗤道,眼并没有放开女子纤弱的身影。
“是。”
“回国,西庐整军,与华旸作战。”齐邺漠道,抬首长手一挥,直将万里江山化为齑粉金尘,凌驾天下之巅,流血漂橹,华旸将臣服脚下,万民伏之。
华旸历史的长河,齐邺留下浓重惊心的一笔,多少年争论不休,纷闹慢慢数来,霏烟已落地成埃,而秦苍苍,她此后自会知晓,她有多少爱恨、血泪浸润这片广袤的土地,进而血骨相融,生世难离。
枝枝蔓蔓,藤野长于荒岩,菟丝女罗,她只不过是微弱的一笔,淡淡轻轻,留给后世的只是碎片。
定候颜洵,他的结局,华旸史书是空缺,然而,却多了另一人,君临天下,未为不可。
秦苍苍累极地走到了玘地,冥冥中相信那是她最终的归宿,厚重浓雾的帷幕遮挡下,路已走到了尽头,她实在是累,流落的饥民一样,她驻等着,没有动,稍顷,浓雾便散了。
一座被时光遗忘了的王宫,在她眼前,煌然拉开画卷,苍老了容颜无言以对。
“臣叩见王后。”鹤颜老者动容下跪行礼,“老臣此生还有幸再见您,老臣知足了,知足。”
独名丘静静笑看她,不动。
猎猎扬袍声,一半明一半暗色的地界横亘,死与生豁然摆开,外间的姹紫嫣红被慢慢掩去。
秦苍苍未明地回望独名丘,这次,她自己回来了。
“什么王后?”
“公子虽未来得及册封,大家早在心里便当你是了,玘的王后也只能是你。”独名丘温笑,伸出手。
“临忧居一直为你空置。”
秦苍苍不理会他,径直扶起老者就绕道走了。
“你带路吧,我想看看。”
独名丘开怀得快步了走嘴里头一直喃喃道:“还跟以前一个德行,在外这么多年,丝毫也不变的。”
秦苍苍当作视若无睹,可是心内再不可能平静了,油然而生的酸楚。
临忧居,她抬头微望,牌匾的字迹几乎灼烧双眼。
“进去吧”独名丘道,那字是当初她自己刻下的,为此她还与公子插科打诨了好一阵,事后还一直得意得到处炫耀。
秦苍苍轻轻推开,陈旧的气息扑打面颊,落花最先夹道相迎,红白掺杂飘落上衣裙、青丝。
“青鸟衔丹青,凤箫引作媒,若伊往,当早归,吾甚念之。”小小一行字刻在下挂黄色护符的风铃上,竹亭檐角,风吹叮当。
“那是公子留下的唯一笔墨”,丘低低道,什么时候开始,没了主人的玘王宫,也开始死去了。
“看那处,你常坐在下面的桃树林。”丘用手指了指旁边芳菲的一片,不见人答,他转首。
“临,临儿?”
秦苍苍已然晕沉,一如那年她被青耶的玉琯刺穿,悄悄的,不扰着任何人,倒在地下。苟活的人,还要继续替她笑,替她守着她说的家。他们都化为烟沙了临儿,永远回不来了,可你我还在这儿。
秦苍苍觉得身子在幽海里浮沉悠荡,柔柔漾漾,仿云做的锦绸,一波波卷滑,眼睛透过海面这块淡蓝色的古镜,惨烈之后的战场,千里伏尸,旌旗皆靡的景象映入眼帘,尽管原野下,芳草连天,生机盎然。
几处仍有袅袅升起的硝烟,血污了的破旗,正无声飘拂,她素衣黄裙,在堆堆已死的士兵间走动,不时矮下身去从他们身下抽出张木牌,那是他们的证名之牌,回家还乡的唯一凭证。
女子做的很细心,每一人,也许面目模糊已辨认不清,但看了木牌都会会心一笑,怡静恬然。
她不知是没看到还是故意忽略的,不远处的那个男子,紫袍华贵,背对了遍地疮痍,逆风伫立很久了,轩昂修姿,仿若濯濯高洁白莲长于泥淖,撇去此地的血腥迢迢之外。
女子连男子何时转身的也不没察觉,手中木牌掉了又一一拾起,脸上没有丝毫不耐之色。空旷的战场,阒无人气,草花香淡淡飘渺,十几个劲装汉子闯进这份静美,提刀砍向男子,铿锵声,席卷了莽原,男子眼飞速瞟过女子,那奇怪的女子羽睫一动未动,依旧在枕藉尸骸间寻觅,包裹已鼓囊囊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