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人都已死的干净,男子收剑,却不是寒冰雕刻的神情,只是望一眼,深痛悲悯,苍生太苦。
“你这般做是为何?”他问,“他们都是为天下殉葬。”
“我只是想让他们的魂灵安息,且送一程返归故里。”女子轻轻答,好似生怕打扰到了这许多的亡魂。
“无论天下如何变换,他们并没有过错的。”女子又拾起一张木牌,上面刻着那死兵的名字。
“你是对的。”停了好一会,男子道,“天下战乱迭起已百年,百姓之苦谁人能解。”初雪逢霁的容颜令人高山仰止,双瞳紫蓝潋滟流眩。
阳光轻柔,清雅女子站起,证名牌业已拾满,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男子前走几步追上她,与之并肩同行,清俊逸潇,“你是何处人氏,姓甚名谁?战场上你一介女流,你……”
“你也知道本姑娘是弱女子,就不知道助人为乐、见义勇为帮人家提提东西?”
水纹荡漾,涟漪轻分,声音已渐渐模糊远去,画卷一闪又是翻开一页,秋香之夜悄然降临,秦苍苍看见自己在浓夜里骑马奔驰,停于寺庙前,门口长跪。
“临忧施主,老衲看着你长大,以你悟性,又何须来问老衲呢?”佛前殿外,一门相隔,红尘俗世皆被说破。
“住持,临忧此回真不知该怎么办了,我是有罪的?”女子神情惘然。
老主持挥挥手吩咐人关门,“既已是成过往有何必执着于一隅?临忧何时变得裹足不前了?”
“主持大师!”女子见们慢慢关上,忙叫道。
“临儿!”门外惊鸿一骑飞到,将女子拦腰劫上马,“临儿,我以为你是要离开!”男子紧紧抱住女子。
“离开?离开去这寺庙当和尚?”施临忧故意揶揄道。
男子沉了脸,“别跟我耍花招!”
“青耶叛离,害你失去五万精兵,你们一处长大,情分之深,非我一个外人能比拟的。”
“不,是她自己背弃了玘。”男子容颜染霜,秋水寒剑的冷意凌肃。
“她太爱你。”临忧低低道,若有所思。
“那是她的事,我只要你。”
女子不说话,只把手伸出紧紧环抱了他的腰,“嗯,那我答应你好了。”
“答应什么?”
她羞涩地仰头望他一眼,立即钻入他的怀内,“你要是没听见就算了,我再不提这事。”“临儿”小心翼翼地试探,紧张,扶着他双肩欲看她,可她偏誓要死守阵地似的,就是不肯露个脸,只吃吃地笑。
“临儿?”他又唤了句,怨妇般的嗔怪,俊脸黑了几千层,女子笑得更欢,双肩都抖动了,好一会儿才拼命止住,“看你诚心诚意提过十九次亲的份儿上,第二十次,就本姑娘勉为其难来问你好了。”她的脸彤彤烧红,“舒,我们回去,成亲,好不好!”
姬舒脸绷成江河面上的十月寒冰,眼一瞬不瞬盯着她,琉璃暗光叫人迷醉。
“好不好,好不好,不好好嘛,舒,唔……”
他的吻赫然寻上芳唇,揉进骨血的缠绵,他们互许下了彼此的天下,倾尽毕生去爱,在硝烟彻底散尽时,还可见得这段深刻的痕迹,每一瞬间,都弥足珍贵。
然而,他们成亲之礼,终究成憾,战事又起。
“岁月弹指间流,今日过后,你便是华旸之帝了。”女子柔情温浅望他,给他整好华冠。
姬舒吻吻她的额头,“再过十日,你我便成婚,临儿要作我姬舒的皇后。”
“嗯。”她侧脸柔顺地偎进他温厚的胸膛,“青耶姐姐来了?”
“是,她来受降。”姬舒答。
“她也是立过汗马功劳的,你……”
“我会酌情处置的,你只要乖乖当我的妻便好。”说完他又要一亲芳泽。临忧忙忙地避开。
“好啦,我未来的夫君大人,再不走,会误了吉时了!”
姬舒眼含缱绻留恋的笑意凝注她,“好。”还是亲了亲她的粉颊,嚯然转身离开去了前殿,再看下去,指不定今日连登位大典也要太傅代劳了,唉唉,姬舒无奈何笑,微微摇头。
临忧捂了火辣辣的脸往宫内走,嗨,老夫老妻了都怎么还尽动不动害臊?刚步入中庭,她似有察觉,转过身子,曲廊长柱旁,幽然伫立个人影,雪白翩跹,阴冷骄傲,双眼射出绝望烈火光焰,“好几年不见,我的临忧妹妹,看模样你过得万分惬意。”
临忧脸闪过讶异,随即很快平静,示意身边的宫婢退下,“你来见我,是为了报复。”
“没错,我找了个替身去前殿,今日,就要与你好好清算一下我们的账!”她很得意,为了爱而痴狂,没人能比得上她,要的起她!姬舒不配!施临忧更卑贱!
“虽则迟了几年,到底是让你如愿以偿了,青耶,叫你一声姐姐,是敬你昔日的情分,我不该莽莽然闯进你们中间来,你怨我也无用,情,就是这般霸道。”临忧握紧了拳,今日的对峙早几年就该来了。
“我只想你死,无论多大代价!”青耶狂躁,袖中玉琯露出,“你的出现是我永世最大的恨!”她笑,“我这就送你一程。”
横嘴边,玉琯音谲尖锐,姬舒,你护她怜她,可为何就是不爱我!不爱我!你们,逼我至此,我就是想毁了我想毁的一切!
施临忧不会武,却是宁静等待青耶的动作,她逃不开的,被定在原地,眼不忍望向舒适才离去的方向。大殿,帝王登位的大典,金鼓鸣响,万臣欢呼。
急旋的漩涡,卷走情丝百转千回,此生竟真成遗憾,舒,舒,临忧在心底里呼唤,我可还能当你的妻子?
“施临忧!”青耶快意陈痛,大喊,玉琯离手,倏然冲向她!
玉琯化剑对临忧穿胸而过,轻似柳絮冉冉指尖,朝阳辉璀,被喷溅出的热血染哀了倾国容颜,她那么不甘,这错不是她铸成,那么不舍,她的舒,她怎么舍得。
秦苍苍分不清是梦是实,依稀,已然泪流两行,铅水酸苦。
“舒大哥,隋不劝你,你救了她还会活着回来吗?”年少的游隋懵懂,拿江山与毕生功力来换一个女子究竟值不值得?
姬舒疲惫,苍然,“会回来的,隋,记得带临儿走,我不久会来接她。”他蓝紫色的双瞳黯淡了星光,榻上已冰冷了的临忧,了无生气,再不能笑骂嬉闹他,陪他一起共对飘摇江山。
“岁月逆转了,老天会惩罚的吧?”游隋轻道,他何尝不知道。
“隋,替我好好照顾她。”姬舒恳切。
游隋狠狠点头,面容坚毅,“若临忧姐姐再次为人,取何名?”
姬舒手温柔拂过临忧面庞,“苍苍,蒹葭苍苍,伊寻何方,我与她会再遇的,一定。”他低喃,“到时,我定不放手离你而去,临儿,临儿……”他俯下身,“等我,临儿,你是我唯一的妻。”
“舒大哥!”
“走罢!”
夜阑将尽,灰烬飞冷,相思褪去流年华裳,流霞酒无人去饮,辗转红尘,两两相忘。
独名丘端坐青案前,灯下俊颜凄苦,“大哥,她爱的不是你。”
独名辜拉开门脚步凝滞,“我知道,她犯的错那样大,公子不会原谅她。”
“何苦呢?这些年你为她做的还不够么?她永不会领你的情。”
“我守着她,她便不会再犯错了,我用一辈子帮她赎罪。”独名辜沉声道,玘王宫到处是白幔,雪一样妆成的唯美。
独名辜走入了夜中,为一个从小守着长大的女子踏上不归炼狱。他从未想过自己是悔是恨,只愿一味跟随了她而去,爱得一无所有。
独名丘呆滞,案上一摞摞竹简记下十几年来浴血史实,而这一段烟沙侵满、豪意浴血的史实,今夜过后便烟消云散了。
他不由得拿起自己几年来的心血,细细看:汉后,天下混战五百年,尘寰疮痍一片,有玘君姬舒出,以少年凌云之志,转战征伐,决胜帷幄,英雄豪杰莫不从之,即始创华旸开一统升平之世,华旸是也。帝后,民间孤女,施临忧……
不期然,在梦醒之后,流年的一切悄然重启,竹简上的字,化为齑粉一层层脱落,竹简上什么也没有了。青案上残留一堆粉末,帷幔轻轻飘动,倒退了所有人的年华,锁住芳菲。
独名丘眼滑下泪,跌跌撞撞起来,他去,见临忧最后一面,她要被带到哪?她说过玘是她的家?他再见不到她了么?
游隋站在玘的城门外,一城的酥草鲜花已枯败,一城的繁华喧嚣早烟沙侵埋,他呆怔观望,滴滴清泪落在灰烬里,毅然站在马车上,挥起马鞭。
马车内躺着睡着一般的女子,面容恬静水清、身后的城池,一阵烟沙若雨似雪,浩浩压境,瓣瓣血红,无声湮灭。女子眼角泪细细沿流,打湿华袍,一袭贵紫,他亲手为她盖上的。
秦苍苍猛然起身,掩面而泣,飘零于世只为寻觅,他们的爱,存活得太微茫,她遗失了自己却不知晓,她错失了还仍懵懂,原来他们都身布伤痕,上满青苔,相隔三百年来守望。
“我终于等到你醒了。”榻侧独名丘笑说,满足地相个幼齿小孩。
秦苍苍出神望他,愣了俄顷,“我……”她乱麻纠缠虚实难分。
“勿用多言,丘自知道。”独名丘笑答,“我知道的,你看清了脚下的路,纹理已然分明了不是吗?”
秦苍苍不言语,小半刻后道:“涅槃台,是掩人耳目的。”
轮到独名丘无言,这算是默认他早就料到的。
“你还执着解开封印吗?”秦苍苍静静问。
“丘毕生的使命,无法推却。”
“好,我即刻便去,它在哪?”苍苍决然问。
独名丘震颤,动容,飞速道:“后庭,那座高塔内,需得绯珠归位。”
绯珠注入了秦莞的精魂血魄,捧到手心里,珍惜到流泪,为我而死,姐姐,你就不怨怪我?
秦苍苍一步一步登上后庭矗立九霄的高塔,往昔姐妹间的点滴一幕幕回放,笑语嫣然,爹爹哈哈畅怀白牙森森,怒发冲冠抄鸡毛掸子,黑面重枣、煞气冲天把气儿喘……
彼时越是幸福,如今思忆起越是岑寂,高塔不久到达顶部,四面的风,呼呼吟号,唱得依稀是首古老的歌谣,摇摇晃晃烛光里灯影幢幢。
苍苍举目四望,是一幅幅壁画,百年前的岁月用心刻印,她将绯珠慢慢放置中央的盒内,仍是阒然死静,没有任何动静,只是风,凄厉咆哮了。
秦苍苍走至风口,袍袖毡动,乱乱的风吹乱了锦瑟五十弦,绝弦聆音,冷雨飘打润色,指尖年华堪醉。
“姬舒……我回来了!舒……”呼喊声,泣血的杜宇,残阳里掠过太仓皇。
大地震动了,也许新的轮回契机真的可以重新开启。
她毫无预兆倒下千层高塔,穷路离恸,太漫长。
风还在恣意猛灌,她若轻雪冉羽,飘坠,云朵围绕身躯,寂然停滞,徐缓了前世的悲剧,有白雪一般的幻影托住了她,点点揽上她腰,手轻握住她的,她感到冷意,胸腔里却沸腾燃烧,幻影吻上她手背,那上面未盛开的花蕾,声音穿越风雨而来。
“临儿,保重。”
“临儿,你是我唯一的妻。”
呓语揉碎,割断了珠线,她已听不清,狂风咆哮席卷,暴动如怒龙。
秦苍苍手背,青花怒放,飞腾而出,顷刻间蔓延爬满高塔,斑斓刻印殇的墨迹。
“舒……”她手伸出,拼尽一生的气力喊。
远在颜国城墙上的凌卓萧,赫然五脏剧震,一口血喷薄而出,单膝以剑撑地而跪,身后百官,一时间竟惊骇得无一敢近前,重抬首后,他的双瞳绽蓝紫潋光,夺尽世间炫彩,俯视芸生。
他回来了。
“君上!”群臣惊呼,簇拥而上,凌卓萧摆手,背对了众人,嘴角扬起弧度,犹若朵君子兰历经万年雪霜,傲骨天成。
她飘然轻躺地上,飞沙走石在远方呼啸,那声音,独名丘听到,手中茶杯落地,惶惶起身,连带诸物哐当巨响。
困局已破,封印开解,他颤抖,“解了,解了,公子要回来了。”迅疾拉开门,独名丘即被百年时光所伤,流矢飞鸿,玘地封印一解,黑夜如潮且化千军瀚淼,扫荡而来,一寸一寸,将以腐朽的六年吞噬殆尽,他释然,夙愿终于尘埃落定,玘重归华旸,丘当死而无憾矣。
他拱手,行久叩大礼。
岁月的锁粉碎,万物苏醒重生,头上的天,刷黑,繁星摇摇欲坠,秦苍苍还躺在那里,谁也读不出她心底的文字。
鞋履轻叩青石,传来清脆脚步声,旷庭空芜。
“起来罢,我们都如愿以偿。”宁姜淡淡道,几乎刹那间,她沉静的水眸干涸皲裂,“你总归是幸福的,有那么多人在等你。你知道么,踽踽一人时,想到有人始终在等候,多少悲苦都一扫而空了。我羡慕你。”
“去见师父吧,见他最后一面,他也在等你。”
宁姜走了,辰星眨巴着眼,萤火虫烂漫嬉戏,旋舞流萤,宫廷处处沁透静谧清凉,秦苍苍惶急地奔跑,穿廊过桥,跑至偏殿前,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绊倒台阶前,蹭破了膝盖,她复拼命爬起,扶着门框往内望。
榻前,已跪着子楼与宁姜。独名丘感知到来人了,他白发苍然,眼珠艰难地转向她,咧开嘴,无声笑。秦苍苍盈盈泪眼,亦是回以温笑,封印解开后,他必是要衰老而死的,活了三百年,老天爷也足够恩典。
“真傻,你真傻死了,等那么多年就为的今日。”
独名丘说不出话,只是眼劝慰地希冀她来到他近前,秦苍苍步入屋内,走到榻前,手抚上独名丘,他苍苍老矣,就要死了么?
“傻小子,丘啊,我们三百年未见,如今我才回来你便要离开。”
独名丘张张嘴,还是发不出声,秦苍苍笑,泪挂坠眼睫,“你都知道,我也懂得,咱们一处胡闹惯了,丘,我感激你,来世再见,你会等我的吧?嗯?”
独名丘眼余最后的曦光,瞳孔盛满苍苍泪笑盈盈的绝美,他想伸出手告诉她,莫哭,他不后悔,一切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