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空气清爽,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澈透亮。酒吧外是无尽的旷野,在旷野尽头,初升的‘太阳’绽出夺目的光华。此时,躺在被窝里的人们还沉浸在安稳的梦乡,他们可以放心熟睡,因为沙砾雨持续到后半夜就渐渐止住,石块击打屋顶的声音早已平息。自然灾害的阴霾终于要烟消云散了。在超重力的束缚下,最后的尘雾荡尽,要不是山峦的遮蔽,人们能看到镇子和远处村庄的灯火。但在旷野和农场,房屋和庄稼地被沙石掩盖,一眼望去,除了绵延起伏的沙地,就剩下山顶的针叶林。针叶林的树木像极了松塔,不过枝干强硬,粗壮挺拔,枝叶被打断了,掩埋在树荫下的沙石里,树干却依旧挺立。
整个小镇,整片地区,整个国度,整颗星球,都在这舒适的清晨里,在旷世的灾难后,得到了应有的休息和平静。周而往复的灾难过后,随处可见的是白色的大理石,成片倾倒的树林,坍塌的石屋……世界成一片废墟,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片废墟中反倒有一种平日里不曾展露的勃勃生机。
熹微的晨光越过山顶,穿过狭小的木窗缝隙,照进一间青石砌成的房间,在桌子上留下一条刺眼的金色光带。闹铃响了第三遍,头还蒙在被子里的赵牧却依旧不肯醒来。直到有人来敲门:
“伙计,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把闹铃关一下。每次都是先把别人吵醒,自己倒像头死猪一样趴着不动。谁要是住你隔壁,那可真是倒霉透顶了。”
邻居话语越来越难听,兀自叫骂着,却无人应答。
“喂,老兄,死在里面了吗?”
过了许久,赵牧才睁开眼睛,愣神的功夫,他的这位邻居已经敲门十七次,破音九次。二楼的住户全部被他叫醒了,骂骂咧咧的邻居们打开房门,在楼道里搅和一起,汇成了一锅烂米粥。
赵牧赶紧穿好衣服,收拾东西,悄声走到门口,再悄声反锁上门。
要他去劝架是不可能的,这种场合,溜,才是最佳的解决之道。两分钟以后,他已经顺着水管,滑到一楼。争吵声渐渐远开,赵牧得意地笑了笑,向镇子走去,身后是初升的太阳。
镇子上已经是繁忙景象,店铺主人和伙计打扫门前的沙粒,几辆巨型垃圾车装满砂石,缓慢地行使在街道上。他们费力地把一铁锹一铁锹的石块抛进车厢,生活无趣而费力。
走在街上的,大多是穿着褪色衣裙的女人们,她们提着空洞洞的篮子,哼着悠扬的曲调,从集市走回来。这段时间的物价飞涨,而那些没有屯足粮食的人家就只得忍饥挨饿。这些女人遇见熟人,便会从怀里取出一颗白菜或者一小袋米,放进篮子里,和迎面来到姐妹亲切地打招呼。这些偷来的食材是他们炫耀的谈资。女人们狡黠而坚强,比起他们的丈夫和父亲,都要更加乐观。即便是食材店的店主和伙计发现了,难免被扔出问外,或推倒在泥污里,甚至将她的篮子踩烂,还恶言相向,可她们毫不在意,虽然弄得灰头土脸,这些事却很快会忘记。她们只是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像往常一样,整理好衣服,默不作声地离开。在家里,面对酗酒过度的男人,她们也能视而不见,在她们眼里,生活可能是另外一副景象,充满了尊严和自由。酗酒的男人,粗暴的对待,都被她们一脚踹开。坚信自己的双手,胜过浮在云端的奢望。
这时,赵牧走到城镇中心,在豪华的酒店门前,宿醉的人们陆续坐着‘悬浮艇’回来。这种‘悬浮艇’是城市交通的奢侈品,它能低空飞行,速度极快。乘坐这种悬浮艇是一种财富的象征,他们大都是高官、舵手,甚至还有一些神秘的武技·斗士。大多在这个时候回来的权贵们,总会挽着初次相遇的女人。这些女人很年轻,浓妆艳抹,被她们吸引的只有店铺的主人和伙计,而那些挽住她们手臂的权贵,却很少看她们的妆容。
“这是为什么呢?”赵牧心中又升起曾经无数次被自己提到的问题,他接着想道:“乐观而又坚强的人像狗一样活在这颗星球上,而那些堕落的人却拥有世间一切。”
赵牧见惯了这种场面,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也不会多看一眼。但他依旧觉得不舒服,不习惯,这些人让他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厌恶感。他百无聊赖,在街边寻觅着早餐店铺,还不知道要吃点什么:
“烤盲虫固然美味,不过蚱蜢卷配着甲虫汤更适合做早餐。”
就在赵牧思忖的时候,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牧哥,等等我。”
“哦,是木生啊。起这么早吗?”赵牧转过头,认出声音的主人。
木生十九岁,只比赵牧小三岁,看起来瘦弱极了,一副还未成年的样子。
“这还早吗?牧哥呀,都快十点了。今天你要出任务,现在应该在飞船上才对呀。”木生双手叉腰,瞪着大小眼,说。
“是今天出任务吗?不是今天吧,”赵牧看了看手表,突然慌张起来,“糟了,舰艇还要做检查!真是该死,来不及了。”
“那可不?中午之前检查必须结束,这下子看你怎么办?哈哈……”
木生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巡航舰在哪停着?4#停机坪还是9#?”
“哼!不知道……出任务都不上心,也不知道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要交给你……还中级机械师呢!啥也不是。”
“中级机械师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干嘛针对我?”赵牧耸耸肩膀,抬脚准备离开,临走还不忘揶揄一番:
“我得走了,赶时间,你别在意,站这儿继续抱怨吧。命运是不公的,生活是艰难的。说得又对又好,再见。”
“别急,”木生拉住赵牧的胳膊,得意洋洋地眨了眨眼,说,“你猜怎么着,牧哥,我都帮你搞定了。厉害吧,你总说我这不行那不行,现在总该夸夸我了吧。终有一天,嘿嘿,我也会成为机械师的,你就瞧好了吧。”
木生因为身体弱,无法进行长时间的体力工作,也就成不了登舰维修工,只能偶尔上船,做一些基本的保养工作。
“这个先不提,你刚说什么搞定了?”赵牧问。
木生挺起胸膛,炫耀似的巡视四周,说:
“就你那点活嘛,我两三下就搞完了,呶,”他从上衣取出一张表单,递给赵牧,“你自己看,你的检查表,简单,没多少东西嘛!”
赵牧脸色变得凝重,随即接过表单。
“多管闲事,谁让你去的,”他只看一眼,便怒气冲冲地把纸揉碎,丢到地上。
“你干嘛?”木生推开赵牧,去捡地上的纸。
赵牧没再说一句话,便扬长而去。
木生面红耳赤,瞧着赵牧走远,没再跟上去。
赵牧是‘开创者’号飞船上搭载的一艘普通巡航舰上的普通机械师,他深知这份工作的艰辛。每次检修机器,他都要在狭小的空间,耗费大量体力和精力。而木生显然身体素质欠缺,无法完成这项工作,只要一不留神,就可能被卷入涡轮机,或者被高压电弧击伤。所以,这个岗位伤亡率一直很高,尤其是对新人。赵牧以前的搭档就是在一次抢修过程中,被齿轮碾碎了两条胳膊,最后不到二十岁便郁郁而终了。也因为这次事故,赵牧便不许同样无父无母的木生成为机械师。但木生崇拜赵牧,因为在他所认识的人中,有改变命运的力量和勇气的只有身为机械师的赵牧一人,所以他才立志成为一名机械师。
他低头穿过吵闹的市场,以及车辆来往穿梭的大十字路口,在一片荒草地上奔跑。
“我今天怎么这么暴躁,明明没什么事,干嘛无端端地训斥别人了。木生是个多好的孩子,我看着他一点点长大,他就像我的弟弟一样。而且像我一样,木生也是有梦想的人,他的梦想是成为像我这样的人,这很荒谬,我不觉得自己有值得别人羡慕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话,我会随时离开这里,踏上属于自己的星途,和那些寻找财宝和古代遗迹的人不同,我有我的目标,我必须找到一切的起源之地,找到最终的答案。”赵牧心中想着,拳头慢慢握紧,眼神里充满了坚定的神色。
他甩了甩头,想把那些沉重的思绪抛到脑后。
“还是想想自己的任务吧。这次是要给母舰护航,例行工作而已,不会有太多事情。照这样的话,傍晚就能返航,今天晚上应该会在母舰过夜。”
想到这,不由深吸口气,攥紧拳头:“又能看到‘小葫芦’了,真好,登舰前,我得找机会联系她。”
小葫芦是赵牧对女友的昵称,她叫夕颜,是‘星河联盟’派来的驻场专员。她很少有机会离开母舰,这和她的工作职责有关:监督飞船的运营情况、开支和收入以及任务的完成情况。而这艘母舰也就是为人熟知的‘开创者号’。
他们两人是在母舰航行时期认识的,那时夕颜是和补给物资一同登舰,接替一个病逝老头的职务。没有人介绍,没有人欢迎,外貌不扬,但赵牧还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柔弱,性格腼腆,不善言辞的小姑娘。
在周围人质疑声中,夕颜拖着行李箱,草草搬进了赵牧隔壁宿舍。
“总部怎么会派一个牙都没长齐的丫头片子过来呢?”
“不知道她会不会像她的前任一样懂事。”
“可有的罪受了,总部派人来监视我们,以后上厕所都得给她打报告了。”
“人家还是个姑娘,别瞎讲。不过以后会有很多麻烦事,干什么都不方便了。总之,一切照章办事就完喽。”
从此以后,赵牧便多了一样心事。每次回房间,在开锁之前,他都会看一眼夕颜的房门,愣神一阵子。后来,两人在楼道相遇,打招呼,一起吃饭、做晨练,渐渐熟络了起来。
自幼是孤儿的赵牧从没想过要成家,但是感情发生的太突然,他还来不及细想。
现在,航行时期已经过去,两人很少见面,但感情却依旧牢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