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梦里，有一袭青衫。
我睁开了眼睛，头脑还是有点混沌不清。
望着四周熟悉的布置，原来，我在家里啊。
身旁一脸担忧的母亲和我对视一眼，她连忙端起碗水过来，“囡囡啊，你可终于醒了，喝点水吧。”
说到水，我感觉到嗓子的确有些发干，于是奋力撑着直起身子来，母亲一手端着那碗水，另一手垫了个枕头紧挨我的背。她端详着我，小心翼翼地喂我喝水。
我感觉到嗓子滋润了许多，望着母亲的神情，小声地问道：“母亲，我怎么了？”
母亲叹了口气，依旧是温柔的语气，“你不记得了吗？”
我微微点了点头。
母亲放下了那个空碗，缓缓说道：“你啊，叫你不要去山洞里，你偏要去。结果你晕倒在了洞口，幸好被路过的李伯伯发现，把你带了回来。”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那个山洞里，有不吉利的东西。”
“你晕了三天三夜，我和你父亲可担心坏了。”
望着母亲担忧的神色，我却满腹问号。
晕倒在洞口？不吉利的东西？
我努力回想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是徒然，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甚至隐隐发痛。
总之，我什么也记不起来。
（二）
我第一百零一次想要溜出家门时，仍旧被母亲发现了。
“去哪？”母亲拿着一把刚从菜园摘回来的菜，像小时候抓到我偷吃零食那样看着我。
“出去溜达几圈。”我赔笑解释道。
但母亲是压根不信的，她仿佛能看透我，看透我心中所想的一切。
“不许去。”母亲冷冷地说。
“母亲……”我连忙撒着娇贴上前去，“我天天待在家里都快疯了，你就让我出去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我拉着她的衣角。
母亲看都没看我一眼，她把菜放进铁盆里，又舀了几勺水进去，“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不许去！”
“哼。”我气得跺了跺脚。
我只是想要弄明白，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已。
我转身，打算进屋看家里放着的那些无聊的书。
母亲突然在我身后说道：“囡囡，李伯伯说你身上还有些不明不白的东西，需要给你看一看。”
我扯了扯嘴角，并没有回答。
（三）
李伯伯来了，在我的记忆里，他是村里算命的，也会看风水、驱驱邪什么的，颇懂些门道。
“你还记得在山洞里看见了什么吗？”李伯伯坐在我面前，一双睿智的眼睛打量着我。
我摇了摇头。
他会意，又看向母亲，母亲连忙说道，“我出去，我出去。”
说着出去了，关好了门。
李伯伯依旧是笑着，他拿出一个桃木盒，问我：“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我依旧摇了摇头。
李伯伯小心翼翼地打开，只见里面横躺着一只上好的玉簪，精细雕刻着一对逐尾鲤鱼，甚是好看。
“好漂亮的玉簪。”我不由得感叹道。
“我见你昏倒的时候，手里死死地握住这根玉簪。”李伯伯说着，将目光看向了我，“上面阴气很重，你竟然安然无恙、并没有发烧中邪，我很好奇。”
我抬头看向他，不明所以。
“只有一个可能。”我听见他说，“你和玉簪的主人很亲密。”
（四）
那根玉簪归我所有了。
虽然母亲一直想要把它扔了。
李伯伯在一旁笑呵呵地打圆场，“没事呢，这姑娘和这根玉簪有缘，留着吧。”
看着我可怜巴巴的眼神，母亲略有嫌弃地望着那根玉簪，对我说：“桃木驱邪，囡囡，你不许拿出来。”
我坐在桌前，打量着盒里那根玉簪。
我看看四周，并没有人。我露出了小时候搞恶作剧时那种兴趣，悄悄地拿出了那根玉簪。
这根玉簪到底是谁的呢？
我仔细地打量着上面的纹理，想着想着，突然有些头疼欲裂。
我丢开玉簪，它在桌上弯绕着一个奇怪的弧度，着地时，四分五裂。
我望着地上的碎渣，恍惚中，眼里有个朦胧的背影。
我定了定神，看清了。
那是一袭青衫。
那是一个身段颀长的男人，一头青丝如瀑般不加约束，垂下背来。他身穿一袭青衫，腰间垂着一块碧玉。
那玉的纹理，和我当初那根簪子一模一样。
（五）
我到底是谁？
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更重要的是，记忆中的背影又是谁？
我大哭出声，关于这些，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母亲闻言赶了过来，她看见我这般，连忙一把抱住了我，担忧道：“囡囡，你怎么了？”
“母亲，”我哽咽着，“我到底是谁？”
母亲轻轻拍着我的背，“傻孩子，你是我和你爹的女儿啊。”
是啊，我是他们的女儿。
是调皮捣蛋的囡囡。
是古灵精怪的囡囡。
是旷课逃学的囡囡。
是村中的小霸王。
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从小的一幕幕记忆告诉我，我是囡囡。
但是，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我望着母亲不知所措的样子，母亲，应当也不知道吧。
（六）
我假装在家里老老实实读了几天的书。
母亲终于放下心来，她笑着对我说，“下个星期你父亲就要回来啦，你猜他会带什么给你呢？”
不管带什么，我都不感兴趣。
我终于找到机会，偷溜出家门，又进了山。
我遵循着记忆中的道路，又找到了那个山洞。
山洞外是一片片盛放的桃花林，想叫人忽视都难。
我站在山洞前，拨开了那一层层笼罩的藤蔓。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一定要进去吗？”
我转头，顺着洞外的光线，我看清了来人。
是李伯伯。
“嗯。”我应了一声，坚定地点点头。
我一定要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既然如此，我陪你走吧。”说完，他跟了上来。
我们并肩走着。
身边的人给了我一种安全感，这么一来，我倒不是很害怕了。
（七）
我终于走到了山洞最中央处，那个与记忆里隐隐约约重叠的地方。
这个地方异常的宽敞，四周晦暗，中间不知道放置着两方什么，莹莹散发出光芒。
我看向身边的李伯伯，他停了下来，带着鼓励的眼神，示意我过去。
我吸了口气，给自己壮了壮胆。
不管前面是什么，囡囡都不会害怕。
我每一步都走得异常的踏实又稳定，面前是什么，也逐渐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那是两方水晶棺材。
准确来说，里面有两个人。
那个男人，与我的记忆里的背影重叠，他的面容，他的一袭青衫，如今也出现在了我的面前，那是一个如玉般的男人。
至于那个女人，我看清了她的面容，那……分明是我的脸。
我惊骇万分，转头望向身后的李伯伯。
他却双手抱胸，露出了与平常迥然不同的肆意神色。
他不是李伯伯。
他戏谑地笑道：“还没想起来吗？”
（八）
不，我好像想起来什么了。
我不是囡囡，我不是那个小女孩。
我是湛月，棺内男人随星的恋人，他为之付出了一生的女子。
我喜欢他。
我是一缕残魂，在人世间漂泊太久了。
已经不记得我们在一起的点滴了。
朦胧的回忆中，滔天的火光遮盖了所有。
他说：“如若这是你想要的，那么我陪你。”
他迈进了一片虚无中。
我却早已化作虚无。
掌管灵魂的神明曾对我说过，你真的要为了随星、你的恋人，在凡间缓缓消散吗？
我说，黄泉路上，没有他，我不愿走。
神明缓缓笑了，你真是我见过最痴情的女子。
痴情得宁愿以一缕孤魂停留在这不利于我的凡间。
神明还说，他每一世化作灵魂的时间，都只有一瞬，倘若他这世再不找到我，我就要消散了。
带着我的记忆，消散。
（九）
“你疯了吗？”我对身侧的李伯伯说道。
李伯伯，准确来说是神明，依旧是笑着，“你不用谢我。”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那小姑娘呢？”
“你带替她活下去，找到随星，不好吗？”神明靠近了我，打量着我现在的模样。“挺不错的。”
望着眼前的神明，我叹了口气，“你这样，会遭到惩罚吧？”
“只是不想看到世间多一对痴男怨女罢了。”神明依旧是那副轻松的模样。
我却不想看到他这样。
“让我出去吧。”我看着神明，很认真地说道。
“这样你就找不到随星了。”
“不管我是一缕残魂，还是别的什么，他都一定能找到我。”
神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囡囡倒在了地上。
（十）
我又成了一缕残魂，透明得如同无物。
我的记忆也随之消退。
我快记不清他的模样了。
“不过是幻象而已，何必如此执着？”神明看着那两方水晶棺材，对我说道。
我只能苦笑，“怕自己哪天忘了。”
神明摇摇头，终究还是一挥袖，棺材化作虚无，只留下一个镇魂塔在原地。
神明拾起那镇魂塔，望着我越来越惨白的脸色，“你坚持不了多久了。”
我心知肚明。
就算去了轮回道上，没有他，又能怎样呢？
我不愿意喝下那孟婆汤，我不愿意忘记他。
神明把镇魂塔塞进我手中。
我感受着塔中传来的力量，终究是好受了些。
但是，谁知道，这又能撑多久呢？
（十一）
洞外的桃花枯败，桃叶蓁蓁。
时光流转，流年易逝。
神明总是感叹着，哪怕作为神，不知不觉间，也苍老了些年岁。
对于我这种坚守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孤魂来说，这又算什么呢？
不过是一片虚无。
不过是消散前的最后一份挣扎。
神明也对我说过，倘若有一天，我不复存在了，随星依旧没有找到我，那怎么办？
自己的选择，又能如何呢？
愿赌服输罢了。
但我依旧相信他，相信他有一天能找到我。
带着我们的记忆，又或者是，什么都不剩下。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坐在洞口，望着一株株桃树，花开尽后，结出的绵软青涩的果子。
有一天它们会长大，它们会成熟。
有一天我也会消散，不复存在了。
我把头枕在膝上，不知不觉，眼眶湿润了。
朦胧中，仿若听见玉佩珑璁，远方有人缓步走来，一袭青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