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之所见，皆为虚妄。”
微风吹过，撩开黑白水墨封面，露出书中开头的话。
紧靠窗前的老式红漆书桌上，书旁略散乱摆放着，《说文解字》、《九年语文》、《细说古文字》、《古字演变考》……
“唔……”
趴桌上的黑发少年发出一声有些痛楚的声音，挣扎着睁开沉重眼皮，缓缓撑起身体，现出一张略清秀的脸庞。
他眼眸灿若星辰，却并不大，脸上还有着，趴桌上睡觉压出印痕。但普普通通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却也奇异的让人觉得好看。
揉了揉干涩眼睛，他看向书桌正中，刚被自己压着的老旧黄纸书本，有些恍惚，呢喃般念出展开纸上黑字。
“锻体归元，化气脱凡，生死轮回，涅槃金仙……”
夜深人静，寂静阁楼只余微风轻轻拂动屋外竹林沙沙声，以及，街道远处间或传来的几声细细狗吠。
“唉”看着残旧纸张上墨字，他微微愣了下神，叹息着有些意兴索然地将书合上。
涿鹿之战，都已过去数百万年，仙路断绝。早有人推论，现在天地元气，蕴含能量下降，不要说仙，如今，连稍高一点生死境、轮回境都修不出。
“……”
望着窗外漆黑夜空，少年皱眉，眼神神往。
“要是真有仙就好了。”
月光如水，将二层小楼窗前小院映成银霜。
清风徐来，带着些微竹叶摩挲声，轻轻撩动少年额前黑发。嗅着鼻端略有春意微风，他乍然有些意动，捏了捏酸胀后颈，放下古书，边扭动脖子，舒展着僵硬手臂，边缓步走下楼来。
小院中，银霜满地，唯有从阁楼窗口洒下的淡黄灯光，将他孤单身影一侧映得金黄。身影瘦消少年伸手挡了挡从窗口照下灯光，黑白分明的眼瞳仰望向夜空上高悬圆月。
银月如盘，孤单悬在幕布般漆黑天幕，身旁连丝彩云都欠奉。
月光下，忽然，他感到阴寒蚀体，身上肌肉皮肤都冷得微微发颤，同时，肚中传来撕咬般饥饿感，好像已烧尽所有可供热量。他面色瞬间煞白，墨黑眉宇紧紧皱起，清澄明亮眼瞳透射出清晰可见痛苦。
一丝丝肉眼可视寒气从其单薄身体渗透而出，身周空气瞬间凝固，冰冷寒气从他脚下向四周蔓延，附近地面，顷刻盖上银白寒霜。
“咯咯咯…”牙关颤抖，稚嫩脸上，痛苦之色如潮翻涌。眼中，树木、竹林、小屋，疾速缩小，一切皆在远离。唯有，天上，明月如故。
“轰”
蓦地，他脑际一声巨响，天上圆月变为巨大眼瞳，瞳仁，殷红如血，缓缓轮动。
耳里，周遭万籁俱静。除乌黑天幕，轮动血月，光阴，在瞳中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红月突然化作一道飞火流星，穿透天幕，猛向地面砸落。
眼见血月在瞳孔里越来越大，他惊惶举起双手遮住眼睛。
但他，还是看见，长长火红光尾，曳破长空，直坠大地……
预想中天星撞地惊天爆炸并没发生，血月最终无声消失视线尽头。
“好像是城隍庙方向。”少年喘着气放下手臂，眉头紧皱，面色难受低语道。
屋顶银白，微风扰动竹林。
天上，圆月，如故。
……
假期，太阳起得晚，姗姗来迟的朝霞由东边向外蔓延，仿若一层颜料，将所有路人染上嫣红。
“小鱼，我要吃糖葫芦。”路边，小女孩扯了扯身旁男孩衣袖，嫩白小手，指着街边糖葫芦车。
“你不是有糖葫芦吗？”男孩没好气地看着小女孩手中串着的糖葫芦。
“不一样。”小女孩语气肯定，摇头道，瓷娃般白净脸蛋，在初春寒风里，发着光。
男孩特意扭头来回看了下，确认和玻璃窗里的糖葫芦一模一样，然后有点牙疼问道:“哪里不一样了？”
“那种是夹核桃的！”
“你这不就是夹核桃的？！”突然男孩有些蛋疼。
“……”小女孩沉默，头上翠绿葫芦状头绳轻轻随风摇曳。
“……”
“李小鱼，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变你妹啊变！”男孩脸当时就黑了。
……
“李小鱼，我要学杂技，你带我去学喷火。”
“学你妹啊学！你以为你是喷火葫芦娃啊！！”
看着街边欢脱舔着糖葫芦的小女孩，和当时就尿了的男孩，少年畅快不少，嘴角也微微勾起一抹笑意，轻展身子。
“呵，这么欢欣气氛，感觉天地元气都好像有点复苏呢。”
他一路走来，街上人潮熙熙攘攘，却没听到有人谈论昨晚红月事件，眼看现在已经走到城隍庙外。庙会虽然要下午晚上才开始，但这会儿早已人山人海。
‘好像其他人都不知道？’
皱眉思索间，耳旁传来一声呼喊。
“小兄弟。”
这街上，走着近一半人都能称为小兄弟，他却很奇妙地觉得是在叫自己，这是一种无法形容感觉。
扭头往周围看了下，无人应答，街上人潮依然川流如织，停下脚步，转身朝那道声音望去。
只见，迎面十步外，一灰袍老者手持长幡孑然而立。
老者华发童颜，看来极有魅力，即使手拿破落算命长幡，也难以遮挡老者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竟一眼让人觉得，他是立于潮巅风流人物。
‘除了没有祥云环绕，霞光万丈，所谓仙风道骨，谪仙下凡，不过如是。这长相完全可以出道啊！乘风破浪的老爷爷？’
道袍打扮老者，身量极高，面色晶莹皙白，一点没有年老沉暮之感。颜面之上，老者眼睛更有着超越血肉奇异感觉，神秘莫测，瞳中若有神奇魔力，无法忽视。
正想着出道，他与之目光不经意相接，眼神就如坠入漩涡被吸引过去，竟再也没办法挪开视线。
“我，擦……”
看着老者黝黑眼睛，不知为何，他突然放松，心中泛起一种亲近感觉，身体仿佛变得懒洋洋的，似乎潜意识相信这个老者并没有什么恶意，刚刚想挣扎，挪开视线念头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知，时间沉睡多久，他突然意识到，头像被深深按在水里，周遭一切，视线、声音、场景全都变得朦胧。仿佛他与外界之间有着一层阻隔。
蓦地，瞳底如血火红闪过，然后，他似从水底挣脱，从另一时空被拉了回来，再次感觉到时间流动，声音霎时重新涌入耳里。
“好消息，好消息……倒闭了……”
“……带着他的小姨子跑了……还我血汗钱！还我血汗钱！”
回过神，他发现自己仍然丝毫未动，站在原地盯着老者双眼，只是再没刚才那种神异感觉。
灰袍老者，也仍洒然站在十步开外，略带审视打量着他。双眼清淡，似乎只是看着他脸，既无惊异，亦无波动。
“少年，我看你骨骼精奇，是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维护世界和平就靠你了，我这有本秘籍……”
“……包治百病！”
庙会这种路段，人潮中你一旦止步超过十息，手上又没拿着算命长幡，各路牛鬼蛇神立马如嗅血腥食人鱼，狂拥而至。
“擦！”
拍开快要戳进鼻孔里的《如来神掌》，和几双，不知道要卖包还是啥的手掌，已被大家认定为待宰肥羊的他，揉着被撩得发痒的红鼻子，转身落荒而逃。
……
城隍庙号称群仙荟萃，神佛开会，供奉着佛道儒法兵各路神仙。来此人，也是求姻缘，求健康，求高中，求发财……形形色色。
在庙里，转半圈，并没发现任何异常，只听到各种稀奇古怪祈愿。
“打你个小人头，使你日日去撼头！打你个小人面，让你永生都犯贱……”
“这都什么鬼啊！”
摇着头，正要走出庙门，忽然发现门口不远，有间偏殿围拢了不少人，似乎有什么稀奇好看。
心中一动，绕到侧面，果然人少很多，踮起脚尖朝里看下，发现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眼前一堆男人，人肉相挤，满身臭汗，他眉头直皱。
“不是我不愿意，换成美女，我就去挤了。”
刚抬步，转念一想，‘唉，今天难得出来一次，空跑一趟太浪费了！。’又丧着脸望眼人堆，才皱着眉头，迎男而上，使劲跟着朝里面挤去。
在众人视线交汇处，一个浅黄衣裙少女正跪于蒲团。双手合十，俏目轻闭，朱唇轻轻开阖，似在祈愿。稚嫩俏脸上淡雅平静，并未因众人注目分毫改变。
从他角度只能看到小半侧脸。睫毛纤长，琼鼻高挺，仅从侧面就能看出，少女长得很是好看。
‘没见过美女么？这有啥好围观的？’
‘难道是这星球太干燥？’
刚要抬头，看这殿供的哪路神仙，一声刺耳声音传入大殿。
“凤啸九天，好臭屁的名字啊！”
浓黑剑眉轻轻一皱，循声向殿门望去，只见一帮人穿门而来。人群中，众星拱月簇拥着一位脸色阴厉三角眼华服少年。
来人气势压迫，门口围观者自然而然分开，让出一条路，空出大殿中央大片空地。
“是说木凤天吗？”
“木凤天是谁呀？”
殿中突然涌入一大波人，打破了刚才平静，被挤到边缘围观者也是三三两两交头接耳。
木凤天，这名字在青江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五岁练，九岁半步归元，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曾称作，青江城千年不遇少年天才。
……曾经。
“五岁修炼，九岁半步归元，可能吗？”有人疑问。
“可能个鬼！你自己也是每天练，难道还没点逼数！”有人反驳，道。
数百万年，无数代人努力下，锻体修炼法已发展巅峰，早被总结出最为有效一套功法。这套功法随时间慢慢普及，最后成为所有人都修炼的标准功法。高阶功法，虽仍掌握在豪门世家手里。但锻体，即便古武世家修行，专人根据个人禀赋针对调整，也仍然，大同小异。
所以，众人皆知，锻体九重，重在基础，并无捷径可走。哪怕那些豪族天才，在锻体过程，辅以各种滋补灵药进行修炼，半步归元，也至少需要六七年。
见这里这么多人围观，越来越多不明所以吃瓜人挤进大殿，带来一阵阵骚动。殿堂气氛也渐渐热闹起来，不断有人加入议论。
“说话嘴不要那么臭，我听说天剑宗，核心弟子要求，就是七年内完成锻体修炼。万一，世间真有妖孽练得更快？”
“醒醒吧，各位屌丝，四年九重？这种鬼话你也信！这是木家为崛起造势，自己编的故事。要不然，春蒐小比武，他都没参加过？说不定，就是个炒起来的战五渣！”
“参加过吧，我记得……”
听到这里，华服少年三角眼直抽抽，赶忙故作姿态发出一阵哈哈大笑，把大家注意力都吸引过来。接到线报匆匆赶来，可不是为了被人打脸。
“哈哈哈……”笑罢，华服少年面带红晕，以浮夸演技做一个惊喜表情，双眼放光，“咦，没想到茉儿姑娘你也在这儿啊！人生何处不相逢，真是缘分啊！”
结束跪拜的淡黄裙装少女转过身来，柳眉轻蹙，面含微霜，眼中透出对华服少年过分热情不满目光。不过还是表情僵硬，轻身一礼，声音婉转，道：“黎茉儿，见过程骜公子。”
旁边，少女小婢也是极快速地翻了个白眼，怎么又是你！
听到周围人的惊呼，少年才得以目睹少女完整容颜。黎茉儿气质清冷淡然，如艸茉初绽。小脸略带稚气，五官却美艳异常，且山根高挺，明亮凤眸眼角飞起，轻微有种异域感，这脸蛋，确实很迷人。
不过……最勾魂摄魄是她眉眼神色，眉目间亦喜亦嗔，即使刚才俏脸微寒，出语拒绝，也仿似撒娇，让人听得娇怜可人，不忍怪责。
他不自觉微微皱了下眉。
另一边，程骜干笑得脸色泛僵，拼命控制自己想揉下脸上苹果肌，放松下脸颊肌肉的冲动。他自恃撩妹技能无双，今天却反复碰壁。
‘要不要，掉下钥匙？’瞬间被自己否决。‘不行，掉钥匙只能用一次。圣斗士曾说过，同样招式第二次就不灵了！’趁人没注意，程骜悄悄捏了下衣服里的车钥匙，‘可惜，高订还没到货，失策！’
“哈哈哈哈”感觉自己瞬间想通，程骜被自己智慧惊呆，再次发出一阵让人尴尬大笑，转移视线。
《撩妹宝典》，最重要是不要过早暴露你对女生需求感，相遇要处理得如丝般柔顺，方是上上策。刚才点名木凤天，结果现在错打错着，心里不由得为自己英明点上三十二点五个赞。缓缓转过身子看向人群侧面，“臭屁天，好久不见！”
围观者左顾右看，最后，顺着程骜三角小眼中逼视的目光慢慢退开，在大殿侧面让出一块空地来。将一个约莫十六七岁少年留在原地。
“他就是木凤天？”
“五岁锻体，九岁半步归元境，青江城千年未有旷古奇才？”
木凤天彗星崛起，开启他同龄一代少年，“他人即地狱”修炼模式。从此，同城少年，都生活在“别人家孩子”恐惧支配下。
所以，七年前，天才坠落，体内元气慢慢消散，最终跌回锻体三重。少年们举城欢庆，高呼天亮！
“爹，那个木凤天其实不行！”
“娘，什么天才啊，都是吹出来的！”
“爹，娘，像我这么勤奋努力还吊车尾的，才不是挂逼！”
而后，木凤天也渐渐从人们视野消失，出现次数越来越少。慢慢变成一个传说中的鬼魂。只有人听过，却没有人见过……
“大概是吧。程家和木家有矛盾，不会搞错。”
“四年九重！？可是，看他长相平平无奇。”
“四年九重的屁话，你也信！现在我打他，让一只手，你信不信？”此前站木凤天身旁一个围观者，估计刚才嘲讽都被听见，也就决定刚到底了。而这一套说法，在普遍对别人家天才有些不屑的少年中，也是相当有市场。
一时间，现场不少人纷纷撇起嘴角。
听着耳边渐起嘲讽，木凤天微微皱眉，自己做不到，就认为别人也做不到。甚至别人做到了，也不愿意信……
……所以选择自欺欺人，贬低别人么。
“小心被听到。听说他至今未尝一败。”
“怕毛！有道是，宁欺穷，莫欺少年穷。他马上十七了，即使以之前进度，修到归元，也要二十多岁，潜力已尽！这种档次的人，我分分钟送他去吃屎！”
锻体九重最佳突破时机，是十四到十六岁。如果满十六岁仍然没有进阶，有本钱家庭就会用灵药辅助，强行冲击归元境。
春种秋收，天道有时，需要在对的时间做对的事。功法修炼一样，过了十六岁，越往后，突破可能就越低，而将来潜力，也越有限！
很多偏远地区，大部分人甚至终其一生都止步于锻体境，终日劳作不能三餐温饱。然而，对青江城这种大城市，大半富家子弟辅以灵药，可在十七岁前轻松踏步归元境。
功法演化，百万年已无数证明，十七岁后突破之人，大多沦为社会底层，蝇营狗苟，一生四处奔波仅为生计。
“哈哈哈，十七岁空巢老人！”
“来来来，这种垃圾，我要打十个！！”
黎茉儿眨了一下明亮眼睛，眼中透出难以置信目光，也瞪大漂亮凤眸，好奇盯着身旁那传说中陨落天才。
身旁美女投过的灼热目光打在身上，木凤天虽然仍然面无表情，木桩般站立原地，但也感觉滚烫触觉慢慢爬上脸颊，情不自禁突然觉得头发太短。微微摇头，单薄嘴角开始勾起一抹苦涩自嘲，‘果然男人最受不了的，就是在女生面前被看扁，尤其是美女，特别是刚认识的陌生美女。’
周围渐渐增大的嘲讽讥笑传入耳里，哪怕他心志坚毅，从未觉得自己陨落，也如利剑穿心，让他喉咙越发干涩，嘴角更加苦涩，不由手指攥紧，希望有个地洞可以钻进去。紧抿唇角，他刺痛脸上，幽暗双眸不觉腾起一片寒雾。
躲开打在脸上的炙热目光，他背过身，不再理会周围嘲讽，寒着脸，挤开人群，抬步向殿外走去。
“木凤天！”
眼看木凤天想走，程骜神色一变，赶紧脚下快走两步，横身挡在木凤天身前。
“怎么，想和我打一下？”木凤天歪着头，眉梢轻挑，冰寒嘴角勾出一抹讥讽笑容。
边说，手指一边缓缓转动拇指上的黑色戒指。戒指式样古朴，不知为何材料，是他娘送他礼物。
闻言，程骜微微一愣，随后脸色惊喜，大为意动。刚才他意外点燃大家对木凤天的群嘲，心中就有想法，‘我已归元突破在即，要是在大庭广众下，击败这个天才，把他脸踩在脚下……’
想着，程骜呼吸不由渐渐急促，脸泛红光，三角形小眼睛都开始渐渐发亮。
“少爷，这小子有古怪！”
正想入非非，程骜耳旁突然传来下属小声提示，让他蓦地清醒过来，悚然惊觉，身上竟吓出冷汗。
这声提点木凤天正好听到，抬起下巴，瞥了眼出言提醒之人。
“哧”，他漆黑双眸中，周遭人影尽皆消失不见，浑不在意推开挡在面前的三角眼少年，大步流星，穿门，扬长而去。
程骜眼中闪过一抹阴翳，冷冷盯着人群中昂然而去背影，“看你能嚣张几天，等晋入归元，我要当大家的面，把你打出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