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成了这座房子最主要的装饰,长桌上,地板上,密封的窗台上,莹莹的火光汇聚在一起,微弱的光点将一切照得通明。
名为查理的青年就躺倒在蜡烛中央,那可是个大个子,接近两米的身高,身上的肌肉匀称而健硕,像一个被打倒的巨人。
他的右肩上缠缚绷带,但并没有什么作用,黑色的脓水将纱布浸湿,顺着干瘦的右臂流淌在地上。
查理是费舍的好友,不久前正是他主动陪同前往卡顿公墓,并在那里替他阻挡了不知名的攻击,导致受伤。
那是不可触及的剧毒,不到一夜,就像贪食的血蛭,抽走了他右臂的内容物,血液,油脂,肌肉,那条手臂现在像干尸一样畸形。
看到费舍的到来,围拢的众人很快让出了位置,小心地在蜡烛中穿行,不让火星点燃袍子,不让光线暴露影子。
他看到了查理的脸,就像小孩胡乱涂画的油布,五官扭曲成一团,原本的英挺不复存在。
查理的脸抽动着,勾起嘴角,微笑此时如牵动三批骏马一样费力。
费舍检查了伤口,将身上携带的药剂瓶灌进了查理的嘴里,就像这个时代,这些药更多是安慰剂作用,不见气色。
“我……做不到。”这句话挂在费舍嘴边,就像吃饭一样常见,就像呕吐一样恶心。
“费舍……我偿还了你的恩情。”
“是的。”
“我不是一个懦夫,我会像英雄一样死去。”
“……”
少年少女蹲坐在地板上,他们的视线聚集在查理身上,没有发出声响,几个人的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拧水声,水滴落在盆里,艾芙用湿布擦拭着查理的脸。
她有着一头棕褐色头发,带着雀斑的脸颊天生泛着嫣红,她是和查理一起长大的,从小到大的玩伴。
只有艾芙在活动着,细致轻柔地擦拭查理脸上的每个棱角。
费舍拿起了手中的石头。
“救他。”又像命令,又像乞求。
“代价,你清楚的。”
“我不会救一命杀一人,查理也不愿意这么做。”
“我愿意。”艾芙的声音清丽并且坚定,她的手掌紧握,湿布捏在手心。
“艾芙,查理不会接受的。”
“不管怎样,他总是要接受的,如果他要自杀,你会阻止他的,对吗?费舍。”
“我是一个女人,而一个健硕的男人比我要有用的多,不是吗?费舍。”
艾芙的眼睛注视着费舍,她眼中的星点灼烧着他的心,让他不敢否定。
“你,还不够格。”那个苍老的声音将艾芙的自我奉献变成了一出闹剧,就像这个世界的神明一样无情。
艾芙呆立在那,一个鼓起勇气的小女孩被现实击碎了所有的幻想。
这一切让费舍恼火。
深红的石头被费舍紧握,紧贴着他的眼睛,仿佛在用视线洞穿石头,直视里面的神明。
“我不会拿任何人和你做交易,神明,如果查理倒下了,那你这个毫无作用的废物,我会让你回到你该在的地方,继续吃卡顿的坟土。”
“……不会拿任何人做交易,那你自己呢?”
“什么?”
“拿着我,到窗边去。”
费舍照做,加装铁栅栏的窗户之外,是新卡顿的中心空地,这座房子,是镇长家,他的对面,正是中心塔楼,楼顶是一座大钟,只有在费舍很小的时候,自己才听过钟声。
“新卡顿的中心,土壤顶开砖块,形成的土丘,把我带过去,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没有光,只身前往,你,愿意吗?”
“我……”
“不,费舍,别去,现在可是晚上,而且是黑暗联欢的第一个夜晚,没有光,一个人,他在欺骗你,他想让你死。”
周围的同伴对外界的黑暗表现出了莫大的恐惧,这份恐惧,超越了他们对未知神明的敬畏。
石头没有释放天威,他就像一块普通的石头。
费舍安抚了激动的众人,他看着窗外,没有光,灰色云层厚厚堆积,像一个巨大磨盘,要碾碎新卡顿。
“如果我做到了,你会兑现你所说的?”
“呵,你相信吗?凡人。”
“我信。”
“……”
“我会相信能拯救我们的一切可能,因为值得我做。我会带你去那,没有光,一个人。”众人没有再言语阻止他,就像看着一个敬仰的殉道者。
“……你还需要一件黑色兜帽长袍,兜帽中不见双目,长袖中不见五指。”
这让费舍犯难了,不要说长袍,自己连体面一点的衣物都没有。
“我有长袍。”那是一个着装朴素的女孩,她的手中,捧着一件衣物,全黑的,凑近能闻到墨汁的味道,“我父亲是新卡顿的学者,他消失了,这是他留下的,唯一遗物,如果,能帮到费舍的话,请穿上吧。”
“……谢谢。”
长袍拖在了地上,兜帽戴上,费舍只能看见脚前的路,长袖把手臂遮掩。
穿上长袍,黑暗已经吞噬了费舍的全部,他开始听到,来自长袍底下的模糊絮语,握着石头,这些又消失了。
少年们拆下了门上繁多冗杂的锁扣,随着年久失修的吱呀声,街道的黑暗在费舍面前展开,如侵蚀的毒雾,身后的烛火在不稳定地摇曳。
费舍踏了出去,彻底融入黑夜。
离开烛火,感受到了一秒不到的夜的宁静。
黑暗在淤积,在费舍周围形成了漩涡,伸手不见五指,他只能按照预订的路线直行,捧在胸前的石头散发着红光,自己就像点燃的薪柴一般醒目,又像一个孤寂的朝圣者。
黑暗在低语,费舍听到了声音,在黑暗之后,有什么在嬉笑着,在交谈,在私语,但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恐惧是一种生物,而它爬上了自己的脊梁。
手中的石头开始发热,从中咏唱着不知名的歌谣,古老,宏大,歌声让费舍的神志清醒不少,费舍再次迈开脚步。
周围的私语渐渐嘈杂,他还在其中听见了特别的,脚步声。
他动一步,脚步声随之传来,就像有人默默地跟随着他。
我一步,你一步。
身体开始颤抖了,大脑在恳求着自己不要前进,背上吹拂着微风,就像有人在吐息。
费舍咬了咬牙,踏出了又一步。
此时眼前全是黑暗,睁眼与闭眼无意,歌声渐渐高亢,周围的絮语也渐渐急躁,变成了尖叫和咒骂。
石头再次发出了他苍老低沉的声音。
“你已经没法回头了。”
费舍没有说话,他感觉自己正处在一个微妙的平衡里,只要他吐出一个字音,就会天塌地覆,功亏一篑。
石头显然也没有在意这些,他只是在自言自语。
“你是第一个拒绝我的人,也将是最后一个拒绝我的人,人类,更为复杂的动物,誓言,简直就是你们最好使用的借口,他们宣誓效忠我,却因为害怕没有迈出一步,任由我的庙宇腐朽。”
“何等可笑,何等愚钝。”
“他们在恐惧哀嚎,可始终不曾踏足我的领域一步,我就看着他们的滑稽演出,看着他们在不到一米的水塘中溺毙。”
“曾经有一个人,他就像一只恭顺的羔羊,他向我奉献了他的全部,以拯救他的家园,他死了,我收缴了他的灵魂,他的虔诚会得到嘉奖,我会实现他的愿望。”
“尽管这个愿望让我饱受屈辱。我从虚空中,摘取了一个希望,一个最适合的灵魂,填充进了他的身体,他会成为我的牧羊人,一个灵魂会不遗余力,甚至牺牲自己保护一片陌生的领地和人民,多么荒唐滑稽的做法,但是我做到了,【费舍】。”
费舍的鞋子踏上了松软的土地。
“到了,把兜帽摘下吧。”
随着兜帽落下,他直视了周围的一切。
野狗。
一人高的怪物,身上密布毛发,脊椎骨的上方长出骨质倒刺,四肢的衔接处纤细的如同老鼠,脚掌是滑腻的角质层,三根钉刺般的爪子在前段镶嵌,拍打在地上就像人类的脚步声。
眼睑就像脑袋上裂开的伤口,脓疮一样鼓包的眼睛,泛着邪恶的光芒,就在大眼周围的血色皮肉上,孢子一样长着许多复眼,瞳孔在其中像是没头苍蝇一样乱转着,而此刻,全都盯视着费舍。
口器前伸,像鲨鱼一样密布三层利齿。
这样的怪物,一共有三头,两只在面前,一只在身后,类似腐肉气味的涎水滴在地上,看着费舍。
战栗,恐惧,费舍忍不住要晕厥过去,但手中的炽痛唤醒了他的神志,石头,像火球一样炽热。
“你知道,怎么克服恐惧吗?”
“那就是,成为恐惧。”
咔擦。
石头上出现了裂痕,在费舍的手中一分为二。
下面的部分落在泥土上,红色的滚烫汁液,将泥土挖出了一个洞。黑色的条状物就像竹笋一样从中窜出,长到五米的高度停止,从顶端一分为二,分支在卷曲着,弯向两边,像一个巨大的音叉,又像龙的角冠。
上面的石头变成了粉尘,费舍的手中握着一团光。
光,发射了,像利刃直刺天穹。
神明的铁拳打在了天上,厚厚的黑云在顷刻被击穿。
这一刻,费舍才看到天空的广阔。
以及在天的穹顶的那只巨大的眼睛。
黄金的竖眸,深红的眼睛,以及灼烧的烈焰。
无边无际的红芒撒下,新卡顿正在红光之中,正在神明的注视之下。
空明的声音宛若平地惊雷,在耳畔响起。
“我,是诅咒的太阳。”
“我,是石与火的魔神。”
“我,是不洁和灾厄。”
“我,是深红的伊卡恩。”
“我的怒火将降临在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所有的卑贱恶毒都将燃烧,所有的苟且哀嚎都将死去,我才是你们的神,我才是盘踞在你们心中的唯一恐惧!”
“费舍,我的代行者,我的,黑暗主祭,在这个世界散播我的怒火,我的敌人必须在我的注视中燃烧!”
红芒烧在了费舍身上。
皮肉干裂的声音,血液蒸发的声音。
布料和血肉粘连在一起,裸露的躯干全是烧结的血痂。
费舍睁开了眼睛,带着伊卡恩的红芒。
“深红魔神伊卡恩,我是他的黑暗主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