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张义已在太守那儿许下诺言,此时已是出了官邸,骑马走在回家的路上了。
心事重重的他无暇搭理吹在他脸上的刺骨的寒风,心中不断的疑问在马蹄声有节奏的打搅下令他的思绪愈发紊乱。
好端端的边境,怎会凭空冒出一伙强寇?照常理,五百余人的队伍也不算大麻烦,为何又能如此凶悍,将边军打得连吃败仗?
离奇古怪的一切,不免又将他的思路拉回了十五年前的那次远征。
说来也是怪哉,十五年前那次出征,张义所部三千余人竟遭匈奴近五千人的围攻,而出发前他接到的任务仅是追击一伙不足千人规模的匈奴小股部队。
谁知道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有意为之。
再者,这所谓匈奴,于孝武帝年间历经漠南、河西、漠北三次战役的打击,早已被大汉朝杀得元气大伤、四分五裂,怎还有如此庞大和强悍的力量对抗汉军?
怪哉,怪哉。
张义本十分接近这些问题的答案,奈何他正直的性格和特有的情结使他的思绪脱离了正确的轨道。
那个人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将他推向了深渊。
这个深渊里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待人去揭开。
张家朴素的大门逐渐映入了眼帘,张义不由得放慢了马儿的速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此次,如何向夫人和信儿交代才好?
十五年前,当张义带着刚出生不久却遭人遗弃的张信回到家中时,一进门见到的却是已哭成了泪人儿的周氏。问其原因,竟是周氏于梦中见到张义死于乱军之中,惊醒后便认定张义已是凶多吉少,遂从凌晨始便啼哭不已。
张义虽历经厮杀,见惯了鲜血和死亡,却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倒有些仁慈之心。
周氏的哭泣也刺痛了他的心,加之他的确喜爱捡来的张信,张义便横下了心,向周氏许诺今后不再出征,并于不久后辞去了军职。
而今,是当面违背自己诺言之时。
张义不喜欢轻易许诺,但他更加厌恶的是背信弃义之人,可如今,他却必须当着妻子的面,背叛自己的承诺。
苍天偏就如此,让他不得不成为自己所厌恶的人。
张义沉着脸缓缓入了家门,家中的家丁早已烧好了炉火,温暖的空气涌向张义,像丝绸般轻抚着他的脸,与门外刺骨的寒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温暖令张义的步伐愈发的沉重,如果可以,他不想见到张信和周氏。
可不见是不可能的,周氏得知张义已归,便进了正堂来见张义,却发现张义呆呆地矗立在那儿,面色沉重阴冷,浑身透着一股寒意。
“太守大人召郎君前去,是为何事?”
“两日后,我便要带兵出征了。”
这句话,张义是背对着她说完的,因为他已不想看见她的眼睛。说完,张义就快步走了出去,依旧带着一身寒气。
周氏听了,却并无反应,她终于知道张义为何如此,只是脑子一片空白,呆呆地站立在那里,在温暖的正堂上感受到了阵阵寒意。
良久,周氏才感到脸上划过些许热乎乎的东西,那是她滚烫的泪。
没人愿意远离家中的妻儿走上那未知的战场,但为了那些难以用言语表达的东西,张义必须去,必须背叛他曾经的誓言,离开他的妻子。
对不起一些人,只为了让更多人更好地活下去。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残酷,却也是我们所说的情怀和伟大。只可惜,这种平凡和伟大,不是谁都能理解和支持,更多的人只知道,这种残酷的伤害力。
让张义有些吃惊的是,张信的表现竟和周氏完全相反。
一听说张义即将出征的消息,张信马上丢下木刀蹦了起来,兴奋得不得了。在他看来,这是荣誉和机会,报效国家的荣誉和机会。
如此看来,张信果真是还没有长大。
看着张义冷冰冰的脸,张信有些奇怪,这才沉寂下来,他预感到,张义应该有些话要对他说。
“信儿,此次出征,你并不能前往。”
张信眼神里的那种渴望的火光瞬间就弱了下去,但仍然在顽强地闪烁着,看来他不能随张义出征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无事,爹能去便好,信儿会支持爹的。”
张义仰天叹息一声,缓缓地离去了。这倒令张信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发生何事了?
第二天一早,张信顶着晕乎乎的脑袋早早地起床进了后院,有些不太情愿,因为昨晚他睡得并不好,昨夜里几次醒来,他都听见了周氏的哭声。
张信拿起熟悉的木刀,挥舞起来,自打五年前他正式习武以来,后院就成为了他每天清晨与张义见面的固定场所,今天应该也不例外。
“手还要再抬高些。”
果不其然,挥了没几刀,张义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张信停下了动作,转身看着张义,他的眼中,已布满了血丝,想必是一宿没睡才至此。
“爹,您与娘昨晚怎么了?”
“爹本次出征,怕是凶多吉少,此次一去,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你要好生照顾你娘,莫惹她伤心,爹便死而无憾了。”
张义这种伤感的语气,张信从未听过。
明知道那个秘密,明知道一去便不得复返,还要如此坚定地前往,真不知作何解释。
“爹,此话怎讲?”
“现在告诉你,你未必能明白。”张义的语气忽的软了下来。
“可是,爹曾教育信儿,堂堂将门子弟,需勇担大任,心系天下苍生,为一方百姓平安,敢以命相搏!如今爹出征讨贼,怎反倒忘了?!”张信的语气中,含着一种离奇的愤怒,他并不理解、甚至厌恶张义这样的言行。
张义的眼里,闪过一道凶光,射在张信身上,让愤怒的张信顿时不寒而栗,这种眼神,他从未见过。
“你以为爹是胆怯?尔气血方刚,妄出此言,爹不计较便是,可切莫认为爹是胆怯。只是这世间有些东西,尔未曾经历,不明白而已。”
看着张义走远的背影,张信仍有些许愤怒,有何不明白的?
气呼呼的张信拿着木刀在院子里挥了一天,期间还狠狠地劈了院儿里的的树一回,以至于木刀都被他给劈断了一柄。
夜,也不知何时降临了,张义的卧房里,亮着烛光。
周氏总算是恢复了平静,睁着红肿的眼,看着从门外缓缓走进的张义,“郎君,尔为何如此?”
张义没有接周氏的话,他闭着眼睛道:“夫人,此次出征,恐无法归来,信儿就交给夫人了,还望夫人抚养其成人,调教好其鲁莽急躁的性子,如此,张某便无憾了!”在周氏的惊愕中,张义向她跪拜,长跪不起。
有多少情与爱,偏偏就无法说出口。
在水蒙蒙的视线中,周氏郑重地点了点头。
......
这两天的时间,真是转瞬即逝,第三天一早,张义便带着府上大部分的家丁,在周氏的陪伴下,出了府邸。
张义四下张望,不见张信,便知这毛头小子仍在赌气,心中不免泛起一丝凄凉。他翻身上马,手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一卷竹简,递给了周氏。
“待信儿长大时,请夫人将此物交予他。”
周氏双手慢慢接过竹简,眼睛却盯着张义,不肯移开视线,她的眼里又有些亮晶晶的泪花。
“郎君,贱内待尔回家!”
张义没有理睬,带着家丁渐行渐远,周氏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这才察觉脸上有一滴凉凉的东西。
那是张义的泪。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陈陶《陇西行·其二》)
如果非得许个什么愿,那就愿世上永无战场。
张义骑着马行在道上,冰冷的北风裹挟着雪花,无情地拍打着路面和行人。张义举头望天,这一去,到底还能不能回家?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