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雨又大了,电闪雷鸣。她醒来了,躺在床上看着窗。对面文创大楼的影子一下一下地打在她的窗帘上。她数着夜空亮起的次数,计算雨落下的速度。她曾想这种煞人的孤单能被一个人填满,他会把她抱在怀里,不让她一个人承受那些寂寥,会说着话着哄她安然入睡。她裹紧了薄被,好让它密不透风的围着她,代替那个人的双臂和胸膛。雨刷啦啦地冲着,突然之间她觉着不那么难过了,仿佛胸腔里积蓄的东西也跟着这场雨轰轰烈烈像洪水一般地倾泻出来了,雨声滴滴答答甚至让她感到安稳,总有什么是陪着她的。
这间房是她租的,离工作室近,她走着都能到。业主是一对老夫妻,这是他们女儿以前住的,现在她出国了,房子也空了下来。客厅里挂着几幅画,梵高的《向日葵》、《杏花》还有《盛开的春天》,还有一副摄影作品,《池塘月光》。她头一回看这幅觉着像是绿莹莹的鬼。桌子、椅子,餐厅橱柜、吊灯都是简约的新风格,曾经的女主人应该是个很懂艺术的人,色彩搭配都恰到好处。至于卧室,蓝黑色的衣柜,白色的床头,墙却整个刷成一副画,《星空》。她第一次见的时候欢喜得上窜下跳。这样的装修老夫妻只问她要了平常的价格,也许是因为她和他们的女儿差不多大吧。两室一厅,一个她做了卧室,另一个做了书房,阳台堆了不少杂物,她还没有收拾。这里没有她的旧物,连书房的书都是新买的。
放了首《晚安》给自己,听着听着便睡了,梦里梦见自己坐在课桌前给尹文写情书,梦醒了竟觉得好舍不得。她好像写了好多封信。她原来算是个文艺青年,喜欢抄歌词,为此买了精装的本子,苦练书写。等到字练好了歌词却不想抄了,捧着十几块钱买的本子觉得自己糟蹋钱。写情书的时候倒是得意有一手好字,可怜她一笔一划抄了好久,一封都没给出去。她那时候真怂。眯着眼看了眼手机,快六点。起床,外面已经亮了,便穿了运动装去晨跑。
她许久不运动,跑了几步便喘,昨夜下过雨的路是潮湿的,塑胶路面积了些许小水洼,本不是适合运动的。奈何她失眠几日,心情烦躁到极点时便想折腾自己。折腾够了便站在一处台阶上望小区里的花草。远处看见一个穿着白背心的人影,也跟自己一样晨跑。挺好,举起水杯边喝水边盯着那人影跑过来。高个子,她估摸着有一米九,不算清瘦,许是常锻炼,看起来肌肉纵横,林涵晞看了一定会流口水的那种,她最喜欢这种。现在还早,平日里打太极的大爷大妈还没来得及放隐藏着中华古老健身绝学的神奇旋律,中年大叔大婶也没精力在送家里神兽上学前来体验生活,年轻人有觉睡就谢天谢地了。眼下只有她这个睡不着的和一个真健身的在这小区里蹦哒。那人过来了,她正想多看这位有良好生活习惯的大哥两眼,却呛了一口。
原来她盯着人家跑了一路到了跟前还目不转睛的是昨天被她入室还蹭车的楼下陈先生。
眼下这个人瞪了她一眼,转了个弯往那边跑了。她按着胸脯咳了半天,好不容易缓过来,就看见他冷漠的背影。这……她知道喝醉是自己的问题,可多看他两眼也没什么罪过吧,她又不知道是他,难不成他以为自己觊觎他?不过他一个浑身肌肉的大男人,眼睛长那么好看干什么。她捂着胸口平复,然后跳下台阶准备回去。
七点三十分,她已经穿戴好提着包站在电梯电梯里。今日去得早,处理杂志社新刊的事情。两个月前决定要发行副刊,市场调研做了半个月,还有其他事情,最近总算告一段落,她这边还好,编辑部那边才是忙的脚不沾地。她对着电梯门发呆,LED屏显示15楼,他走进来,她往后退了一步。还不算上早高峰,电梯里四五人,他和她隔了半步。陈琛进电梯时看到了她,扎着高马尾眉清目秀的姑娘往后退了一步,不看来人,低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只多看她一眼。昨日以前他们也像这样站在同一趟电梯里,做千万个陌生人里头的两个。现在依然这样站着,做两个陌生人。电梯门打开,人们鱼贯而出,匆匆踏入每日的忙碌,二项式组合里的某个他和她的故事在33楼至1楼的某个点开始又结束。人的一生里遇见多少人,便失去多少人。
“01三号床的病人怎么样?”“三号床目前一切正常。”“02一号床呢?”“一号床昨天夜里出现间歇性心动过速和血压升高,其余正常。”“好,辛苦你了,我去看看。”“嗯。陈医生。”护士把材料递给他,凑到他跟前看。“没事了,你去忙吧。”陈琛低头看病历,同时及时拉开距离。小护士慢慢悠悠晃到门前,回过头来细声说:“那我走啦,陈医生。”他并未回答。
“小慧,怎么样怎么样,陈医生有没有和你多说话啊?”11楼前台值班护士叫住她,悄悄问。“没有,只说工作。”小护士委屈地跟同班说,“人家都没看我。”“哎,陈医生就是陈医生,万花丛中过,一叶不沾衣。”“人家陈医生才不是那种呢,你别乱说”“都说什么呢,小慧,房查完了吗?”护士长突然出现,在小护士背后严肃地看着两人。“小迪姐,查完了。”“查完了就去休息吧,于欣还要工作呢。”两人被抓了个现行,迅速散开了。杨迪看着两个人摇了摇头,刚来的实习护士还是嫩了点,不知道院里那么多光棍怎么来的,一天到晚忙得哪有时间谈。
今天没有安排手术,午间休息时看到韩久闻的消息,他最近似乎很是清闲,游戏主播的日子越过越滋润。彼此很久未见,便说好了晚上在自家一聚。傍晚七点,最后一次去病房后收拾回家。楼底下顺手买了几瓶酒。他等了一会不见来,说是堵在了高架上,便去洗了澡。刚洗好出来,正好听到门响,想是韩久闻来了,便没管装束去开了门。
毛雨源拎着一盒蛋糕和水果呆愣着,不知道眼睛该往哪看,最后还是落在人脸上。“我……这蛋糕挺好吃,还有水果,不知道陈医生喜不喜欢……要不,您……先穿下衣服……”
“哐”一声门关了,毛雨源松了口气,手摸了摸额头。她今天想着虽然他对她印象不好,可毕竟是自己错在先,况且昨天还蹭了人家的车,应该还个人情。只是二人并无交集,又不知道喜好,觉着买些吃食不错。蛋糕吃起来甜甜的,应该不会太讨厌吧,水果就普通的香蕉苹果。下了班去蛋糕店等了半天又提回来,忐忑地站在门前,却不想看到这幅情景。
这谁顶得住啊,惊喜?惊吓?美男出浴图?浑身上下只穿了条裤衩,健硕的胸肌上水还没擦干,她站得太近,看得清上面的水痕,这腹肌,棱角分明,至少六块。打住打住,眼尖可不怪她。她虽然是半个外貌协会的,但对身材这种事,只要过得去,不太计较,更不像某色女就喜欢对男模特写尖叫。男色什么的,还是不要来荼毒她纯洁的心灵了。
脑子里吵了半天,差点就搬出《岳阳楼记》来平复了,门总算又开了。男人已经穿好了上衣,一脸不善地看着她。怎么又这幅表情,他是万年臭脸吗?心里吐槽了一句,但还是说:“陈医生,公司楼底下有家蛋糕店的蛋糕特别好吃,您尝尝吗?哦,还有水果,也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就买了这些。”说完还提了提手里的东西,一脸期待地递过去。
“他要是接了,我俩就两清了……快接啊?”脸上笑嘻嘻,心里……“怎么还不接,这是什么意思?”她笑得脸都快僵了,这蛋糕它不香吗,水果不重吗,他怎么还杵着不动呢?“您快接啊(??益?)这么杵着是干啥呢,给个话啊。”心里纵然有千万个问号,这么多年的职业素养不能丢,依然要保持微笑。敌不动,我不动,就这么看着他,直到他接为止。
“不用了,你拿回去吧,我也不喜欢吃蛋糕。”行,你是大爷,你说了算。她强忍着尴尬,仍然说:“那水果呢?有益健康呢。”陈琛听了笑了,“不了,您留着吧。”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儿,真要是出了事,她一个女的才比较危险。
不要,这就不关她事情了,正准备收手呢,后面传来脚步声。回头,只见一个带着墨镜一头齐肩卷发的男子踩着鼓点走来,毛雨源脑子里瞬间蹦出来“风带起了他松软丝滑的衬衫下摆”这类青春文艺爱情小说字句。那人横看竖看就两个字——风(装)***)。
“哟,这,琛琛啊,哪个美女来找你了?”来人掐着指尖取下了墨镜,虽然不知道他在这楼道里戴墨镜做什么。他低头看了一眼毛雨源手上的东西,作了然的样子,“琛哥又拒绝人家小姑娘了?”“不一样,进来吧。”陈琛不置可否,转身走进去。自家楼下可真是不给面子,毛雨源正准备往回走,倒是那陌生男子接了水果,说:“美女,这水果谢谢了,拜拜。”合上门的时候还在门缝里给她了一个wink。
得,吃多了没事干。毛雨源拎着蛋糕打道回府,“不吃拉倒,回去自己吃。”门里,韩久闻坐在沙发上翘着腿看陈琛拿酒,还从袋子里扒了根香蕉吃。
“人家来给你送温暖,怎么不要?”
“你不是拿了吗?”
“我拿是我拿,你又不要。那美女谁啊,爱慕你?想撩你?不像你喜欢的类型,这么青春活力。”
“不熟。”
“不熟人家给你送蛋糕送水果?”
“你话真多,怎么,你喜欢?”
“你喜欢就行,我还是算了。我有我家女神了。”
韩久闻吃完了香蕉,随手把香蕉皮抛进垃圾桶。陈琛拿了酒和杯子过来,解释说:“我不喜欢人家,人家也不爱慕我。那姑娘楼上的,前天进错门了,才要送我东西。”她怎么想到送蛋糕的,女人都喜欢甜食吗?陈琛边倒酒边想。
“你这一天忙得都见不上你一面,上回同学聚会也没见你来。”
“那天做手术。”
抿了一口鸡尾酒,给他解释。“你买的这度数太低。”韩久闻喝了一口说。“度数高了你在我这喝醉了怎么办?还得送你回去。省省吧。”“切,谁要你送,我去我表哥家,打通宵。不跟你这闷骚怪住。”“游戏主播滋味如何?”“挺好,就是都想我露脸。可我只想专心攻略游戏。”陈琛端着酒杯站在窗前,看着对面大楼变换的灯光。韩久闻和他是大学同学,一个社团认识的,不是同系,大学玩过乐队,跳过街舞,玩过滑板轮滑。这样一个人能和他成为兄弟还真是神奇。韩久闻前一阵辞了工作,做了职业主播,还算顺利,日子过得挺自在。
“你回来这么久了,就一直这么单着?”韩久闻走到窗前,两人并排站着。
“嗯?”
“上回程小蕊来了,又换了个。”
“关我什么事?”陈琛轻笑一声,依旧温吞地喝着酒,似是不在意,又像是嘲讽。
“你看这人家都换了几个了,你这么久了还老光棍一个。人家都快觉得你是怕见她才不去同学聚会到。”
“他们怎么想由他们去吧,嘴又不长在我身上。”
“你说实话,是不是真的怕见她?是不是还对她余情未了?”韩久闻盯着陈琛的脸问。
“你觉得呢?”陈琛看着手里的酒杯,见底了。
“要我说,依你的性格,对这女的基本上不屑加嫌弃的,要说余情未了,除非你这儿有问题。”韩久闻指了指陈琛脑袋。
“这你都知道还问我。”
“但是你这回国这么久了还单着,也没有个发展对象,看上去还真像情根深种余情未了。”
“你以为人都跟你一样整天都想有人腻歪?我在等,等她出现。”陈琛转身去倒酒,韩久闻跟着过来。
“原来你也会说这种话啊,我还以为你会说‘我的心里只有手术刀’。”
“那我得谢谢你把我想得这么高尚。”陈琛靠在厨柜上,又灌了一口酒。程小蕊么,太远了,记不清了,好像是喜欢过的。
毛雨源提着蛋糕回了家,切开了自己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吃。“蓝莓味儿的,还挺好吃的。不要正好。”她不是很嗜甜,平常也不太舍得买这种蛋糕,这还是“琉璃轩”的,可贵。吃了一小块,便把剩下的放进冰箱。看着冰箱里稀疏的食材和硕大的蛋糕,叹了口气,这么大的蛋糕她吃三天都吃不完。那……不如放到杂志社。杂志社的生活区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咖啡机,爆米花机,冰淇淋机,还有各种点心零食饮料放在冰箱里,这些让她觉着,这里有的不是冰冷的文件、机械的工作,而是真的“在这里生活”。一众人一起加班的时候,靠在生活区的吧台旁,肩并肩喝杯咖啡,似乎也没那么枯燥了,她甚至觉着是一种幸福。她习惯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加班,一个人在图书馆坐到闭馆,所以珍惜。
一个人靠在沙发上,开了电视,近日播的都是肥皂剧,百无聊赖地按到纪录片频道。看着看着有些困了,却听见手机嗡嗡作响。大学班级群里在班长说起校庆后炸开了锅,水群大佬们开始撺掇大家聚会,有机会便商业互吹,毛雨源拿起来看了一眼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她给阎月竹发了消息,问她去不去。
阎月竹在F大当讲师,是她大学为数不多的好友。人如其名,就像“独坐幽篁里”的公子,清冷出尘。她父亲好古,对摩羯的诗情有独钟,从《竹里馆》里取了这么个名字。阎月竹大学时候凭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和英气的面容惹得多少女生尖叫,但她是个直女,并且有男朋友。男朋友大她几岁,他们上大学的时候他研究生,现在在国外实验室。
“看情况。”
撇了撇嘴,阎哥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拽。她回了一句“本来想着你要是去,我就去,这情况看的……”
“你想回去吗?”
“还行吧,我回去也就看看学校。”
“行,那我到时候给你说?”
“odkk”再加一个沙雕猫咪表情包。
“最近怎么样, S城还习惯吗?”
毛雨源看到后勾了勾嘴角,“挺好,杂志社同事都不错,环境比Z城舒服,不像那边干燥得要死。饭也不错,我觉得那米线和粉特好吃……”噼里啪啦打了一大堆。
一个嫌弃的熊猫头表情,“你太能吃了”
“有句话说得好”
“?”
“能吃是福,我有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