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雁山庄,占地五里余,庄主余建伯,人称建伯公,在这附近一带颇有善名,闲时修桥铺路,灾年开仓放粮,为善不落人后,他名下的佃户,历年所交租金也是附近最少的,从归雁山庄出来的人,也颇受乡民敬重。
家家拍手,户户称颂。
红日已西垂,玉娘和小娥在路上走着,身后背着大包裹,见包不见人,这是她们在青衣渡的战利品。
从青衣渡口出来,一直沿着官道走,路上行人见到两个小姑娘背着这么大的包裹,惊异不已,再看到二人腰间悬剑,纷纷远离。
午时过后,人烟便渐少,到了下午,更是连一个人都见不着了,她们还挺好奇,这大路又宽又平整,怎么会没人走呢?
暮色渐迷,玉娘和小娥决定先找个地方过夜,明日再做打算。
身后,马蹄声响起,嘀嘀嘚嘚,由远及近,一辆双驾马车映入眼帘。
马是好马,膘壮蹄圆,通体无杂色,车也不错,弧顶方身,雕花环绕,铁皮封辕,车夫头上的一双挂灯,做工精美,一看就价格不菲。
马车在二人前方停下,车夫取出小马扎,扶着车里的人走下马车。
面白短须,三十有余,华袍绣金,脚踩云锦,腰间白玉鸳鸯扣,指中翠绿大扳指。
男子对玉娘二人作辑行礼,“两位姑娘有礼,在下余仲平,看两位姑娘行色匆匆,行李颇多,不知要去往何处?”
玉娘和小娥也回了一个礼,玉娘道:“余先生有礼,我们姐妹二人是从远方而来,初到贵地,目不识途,只是见这道路平整宽敞,却行人甚少,不知是何缘故?前方又是何地?可有客栈投宿?望先生指教,我们姐妹二人在此谢过了。”
余仲平轻笑一声,道:“姑娘不必客气,两位有所不知,此路前方并非通往何处,正是余某之居所,家父薄有余财,为出行方便,才新修此路,二位若是走官道,此时倒是错过了。”
玉娘小娥面面相觑,再次向余仲平行礼道谢,转头就走。
余仲平看了看天色,沉吟片刻,再次开口道:“两位姑娘,请留步。”
“此时天色已晚,回转官道再去投宿客栈怕不知要到几时,两位姑娘皆是女流,虽有武艺在身,夜宿荒野终是不雅,再则,余某也不太放心,如若不嫌弃舍下简陋,可到余某家中屈就一晚,明日再上路也不迟。”
见玉娘小娥面露疑色,余仲平连忙开口解释:“两位姑娘且宽心,家父自幼教导,勿因恶小而为之,勿因善小而不为,再则,余某家中尚有妻儿,家父也有些许善名,定不会对两位姑娘起歹意。”
玉娘见他说得诚恳,观其面相也不像是奸邪之辈,只好答应下来,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多留一个心眼总是没错的。
玉娘和小娥的包裹太大,马车装不下,余仲平让车夫先行回去,他陪着两位姑娘一起走。
余仲平说的舍下简陋,可不是真的简陋,晚上看不得多仔细,熠熠火光连绵至半山腰,比树还高的阁楼也有好几座,玉娘家里的庄子,也不过如此。
给二人安排了客房,又吩咐丫环给她们添些膳食,带她们去梳洗,安排好一切后,余仲平就离开了。
小娥把客房的里里外外,吃的用的都检查了一遍,没有问题,似乎正如余仲平所说的随手善行。
不过是借宿一晚,明日便会离开,你敢邀,我敢来,玉娘小娥自有倚仗。
‘叮’,兵鸣,小娥瞬间吓醒,玉娘已经在窗口戒备,时至五更,天色将明未明,远处传来声响,不是冲着她们。
火光渐起,金铁交锋,冲杀声,嘶吼声,马鸣声,脚步声,自小而大,由远及近,情况未明,加上又是外人,玉娘小娥除了据屋自守,也不愿多生枝节。
良久,天色大亮,刀剑马鸣声已消,二人准备出去查探情况。
院外不远处,昨夜见过的丫环被人一剑中喉,倒毙多时,更远些,奴仆杂役的尸体倒躺一地,玉娘看了看,喉间一线红,应该是同一人所为。
院落,连廊,水榭,阁楼,一路走,一路躺尸,或三或五,有山庄的,也有敌人的。
说实话,玉娘和小娥以前不是没有见过死人,玉娘的父亲和护院叔叔们出去外面的时候,偶尔也会有人被抬回来,大人们会把她们这些小孩赶到后院,不让出来,玉娘和小娥还是偷偷去看过。
二人吐得七荤八素,休息了好一阵才恢复过来。
不得不说,武者的身体确实强悍,适应起来比常人快多了,心中虽有恶感,身体很快就一如往常。
归雁山庄正殿前广场,余建伯手持大弯刀,刚刚和敌人做过一场,身后大管家,护卫总管,加起来有十余人,而他们要面对的敌人,却有五六十之多。
余建伯此时目眦欲裂,怒气冲天,他的老妻,妾室,嫡子庶子,儿媳,孙子孙女,老老小小三十余口,脑袋被割下,还被摆成了京观,就在眼前。
“余建伯,你也不用装无辜,或者叫你巨匪刘琨比较好,你以为,叫你善人,你就真的变成善人了吗?”
对面领头的年轻人,开口愤恨。
“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余建伯咬牙切齿,声音沙哑。
“哈哈哈哈哈……”年轻人大笑了一阵。
“你们以为我会没有调查清楚便动手吗?”
“他”,年轻人指了指大管家,“巨匪任百成,你的二当家。”
“还有他,那个拿棒的。”年轻人这次指向护卫总管,“巨匪鲁一川,你的三当家。”
余建伯没有再说话,愤怒的表情渐渐平息下来。
年轻人继续说道:“我知道没有证据你们不会承认。”边说边挥手,从后面出来一位老人。
老人面容枯瘦,衣衫褴褛,表情呆滞,可一见着余建伯便状若疯狂,张牙舞爪地要往前扑,被人拦住。
“你们当年横行时从不留活口,可万万没想到,这人天生心脏在右,死里逃生,是唯一见过你们的证人,这下,可容不得你们狡辩了。”
“好,好,好。”余建伯神情改变,凶悍气息从那锦衣玉袍的身躯上迸发。
“我只再问一句,如果你们是当年的苦主,杀我全家报仇我可以理解,可为何连这满庄园的仆从杂役也不放过?他们身上可没有血债。”
年轻人一时语塞,没有回答,身后的马匹发出不安的嘶鸣。
余建伯定定地看着年轻人,似是一瞬,又似良久,忽地,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回,轮到余建伯放声大笑。
“原来,你们也不过是和我们一样,是同一类人,哈,哈哈……”
年轻人脸色涨得通红,欲言又止。
一个高壮骑士排众而出,说道:“他是苦主,我们不是,请我们出手,不可能没有利益,些许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余建伯却不再理会,震刀高呼,“兄弟们,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当年如是,现在亦如是。”
余建伯身后众人应声高呼。
猛虎出栏,气势如虹,另一方人多势众,固守如铜墙铁壁,双方猛烈地冲撞在一起,出手前,余建伯莫名其妙地往玉娘小娥藏身处看了一眼。
玉娘小娥来到此处已经很久了,这些人的对话也全部都听见了,这些恩怨与她们无关,只是不方便现身。
残肢遍地,血肉横飞,比庄子里护院叔叔们练武时激烈多了,这可是真正的杀场。
以寡敌众,在实力相差不大的情况下,结局早已注定,所差的不过是时间的长与短。
收拢了剩下的四十余人,高壮骑士抹掉铠甲上的碎肉,一甩剑上鲜血,扬剑直指玉娘小娥的藏身处,原来,他也发现了。
要吃下这块肥肉,那就不可能让外人活着离开。
“不知死活。”小娥满面寒霜。
红芒出鞘,声若龙吟,巨大的剑芒飞掠而过,所有攻过来的人和马,一分为二,断成两截,包括那个领头的高壮骑士。
“你……你……你们……是……是……什么人……人?”
年轻人面色苍白,浑身乏力,一屁股坐地上,身似抖糠,牙齿打颤,费了好大劲才结结巴巴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这么多人,居然只有他和那个疯癫的老头子活下来,真是讽刺。
“怎么,你还想找我们报仇不成?”小娥双目一瞪,眼中杀气未消,那个年轻人居然直接趴在地上,双手捂头,连看都不敢看小娥一眼。
“吾姓丁,名春秋,你若寻仇,就记住这个名字。”
是的,玉娘大名丁春秋,上族谱的名字。
旭阳东升。
大火焚烧带来的浓烟冲天而起,瓦砾倒塌声伴随着焦味,远远而来。
归雁山庄满门尽灭,来犯之敌也死绝殆尽,只剩下被吓破胆的年轻人和疯癫老头子。
毕竟受人一饭之恩,玉娘小娥不能眼看着他们曝尸而一走了之,还是要将他们入土掩埋才行。
玉娘和小娥四处查看,找一个适合的地方,准备把尸体搬到那里去,她们回来的时候年轻人和疯癫老头子已经不见了踪影,玉娘小娥也懒得理会他们。
死尸和残肢断臂混杂在一起,鲜血流淌满地,要把两方的尸体残肢分开还是需要些时间,归雁山庄很大,尸体也多,东南西北四处落散,还有在房间,院落,阁楼,连廊这些地方的也要找出来。
其实,把他们统统堆埋在一起,或者用火焚烧,这是最方便省事的办法,但是玉娘和小娥还是决定把他们分开,虽然没有什么意义,但求心安罢了。
玉娘好几次想要帮忙,小娥死活不让,她自己去找了些布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此时时间已经过去不少,空气中也稍有异味,再过些时侯,怕是要臭气熏天了。
无所事事的玉娘在山庄里乱闯乱逛,反正也没有活人,无所谓了。
这归雁山庄真是不简单,既没有庸俗的贴金镶银,富丽堂皇,也没有精美的画栋雕梁,匠气满满,它的气息更接近自然,每栋筑物,每个林子,每颗树,甚至是每颗石头,都恰到好处,不多,不少,给玉娘的感觉是浑然天成。
忙活了大半天,小娥终于处理完,刚停下来,杀人的后症就来了。
这毕竟是小娥第一次杀人,还杀了那么多,除了那些天生的大凶大恶之徒,没有人能在第一次杀完人后还心安理得。
心慌意乱,虚汗满身,身体微微颤抖,抱着玉娘的胳膊半天不肯撒,夜里久久睡不着,睡着后又恶梦连连。
玉娘不知道自己以后是否会杀人,杀完人之后又是否会像小娥一样良心难安,她只知道,如果小娥以后需要她保护,她会毫不犹豫地出剑,一如今日的小娥。
两人在归雁山庄里又住了三天,这三天里玉娘只是四处赏景,或者观赏字画古玩,对这些无主之物,玉娘没拿,也没动,至于小娥,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她没问,也没管。
三天后,已经有山庄的佃户过来查探,玉娘小娥不想和这些人撞面,从另一个方向悄悄地离开了,她们舍了大部分青衣渡买来的东西,一人一剑一包,呃,小包,轻装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