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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在警备司令部拘留所里的帅克

对于那些不愿去打仗的人而言,拘留所是他们的最后一个避难所。我认识的一位代课教员即是如此。他是数学教师,本应在炮兵队服役,但是他显然对开炮没有好感。为了让人家毫不留情地把他关进拘留所,以此来躲避兵役,他便有意偷了一个上尉的手表。他是绞尽脑汁,才想到这个绝妙好计的。他无法对战争投注哪怕是一丁点的热情,不能在其中找到乐趣。如果要开枪射击敌人,或者用榴霰弹和手榴弹炸死对方,他认为这毫无疑义是一种愚蠢的行为,没准无辜死去的就是同他自己一样可怜的数学代课教员。

“因为自己灭绝人性的残暴行为而遭人唾弃,做一个这样可恶的人,我一万个不愿意。”他自我劝慰道,随后心安理得地偷了那块手表。

刚开始,他的神经功能受到了严格的检查。后来,他主动交待说,偷表是因为财迷心窍,这么一坦白,顺利地到拘留所来了。拘留所里有一些人,包括各级军需官,他们认为战争是不可多得的发财机会,便不择手段地贪污士兵粮饷,无论是在后方还是在前线。实际上,送他们到这里来的人比他们心黑一千倍。拘留所里还关着一些士兵,他们是犯了与军事有关的罪,如违反军纪、企图煽动暴乱、私自潜逃。另外,还有一批犯人属于特殊类型,即政治犯,他们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无一例外地判了刑,可其中百分之八十是完全无辜的。

军法机关规模可谓宏大。这种司法机构巍然存在于每个国家,因为政治腐败、经济衰落与道德沦丧是全世界普遍的。凭借法庭、警察、宪兵活动,再收买告密的恶棍,可以维持帝国根基及其赫赫声誉。

军方豢养着为数不少的一批奸细。专门告发平时与他们同睡草垫、行军中和他们同吃面包的伙伴,这批奸细以告密为生。

国家警察当局给拘留所提供宝贵材料,通过那些大名鼎鼎的密探及其沆瀣一气的同伙。军队书刊检查局对拘留所工作也大力支持,检查局看见那些在前线暗无天日和留在家里处于绝望境地的人们居然还在不知死活地互相通信,于是便把他们统统送到这里来加以管教。一些丧失了劳动能力的老农也被宪兵们送了进来,他们给前方亲人写信本无可厚非,可偏偏要谈论军事法庭,还要在信中写下一些安慰的话,又画蛇添足地描述了一番儿子离家后十二年里严重威胁着他们家庭生存的贫困,这就不可原谅了。

赫拉昌尼的拘留所外有一条道路,这条路经过布舍夫诺瓦,最后通向打靶场。荷枪实弹的押送队的前面,走着一个戴手铐的人,而一辆拉着简陋的薄棺材的大车则在押送队的后面跟着。打靶场上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口令声:“An!fever!”[4]。事后,军事当局的通令在所有联队和营里郑重其事地宣布:暴乱分子已被依法枪决。该暴乱分子在被征入伍时,因为他那个妻子很不识时务,不愿和他分离,使得大尉勃然大怒,用马刀砍死了那娘们,他居然敢犯上作乱,导致了一场暴乱。

责任重大的拘留所由三个人把持着:军狱看守长斯拉维切克、林赫德大尉和外号叫“刽子手”的军士谢帕。在他们严刑拷打的折磨下,现在共和国成立了,林赫德大尉可能还在一如既往地当大尉。我想,他的服役年限应该包括他在拘留所里服役的时间。同样的道理,斯拉维切克等人的服役年限也该包括他们在国家警察局恪尽职守的工作时间。复员后的谢帕又恢复了他的老行当,仍旧去干他的泥瓦匠了。共和国成立后,他有可能还成了某爱国团体的成员哩。

而军狱看守长斯拉维切克我们也不能不提,他在共和国成立后当了小偷。所以,对于他现在蹲在监狱里的境况我们没必要表示惊讶。

别的许多军官老爷都在共和国里身居高位,而看守长大人够可怜的,没捞到一官半职。

军狱看守长斯拉维切克一见到帅克,便向他瞄了一眼,那眼神里透着严厉:

“你能有幸光临我们这儿,足以证明你臭名昭著。我们对所有落在我们手中的家伙都一视同仁,保证让大家在这儿过得称心如意,你这小子也不例外。要知道,我们可没有妇人之仁。”

为了强化这种威吓,他又把他粗硬的拳头探到帅克的鼻子底下强调说:

“来,好好闻闻吧,你这臭小子。”

帅克用鼻子嗅了嗅,说:

“老实说,我的鼻子可不想让它揍一顿。它带着股死亡的气味。”

军狱看守长感到非常满意,因为帅克表现出应有的畏服。

“嘿!注意站直!”他挥起拳头捅了捅帅克的肚子,“看看兜里装着什么?如果是香烟,你可以随身带着;如果是钱,可别搁在兜里,免得被人家偷走了,还是放在我这儿保险。你什么也没有吗?千真万确?撒谎可不好,要挨罚的,你可别对我说假话呀。”

“他该关到哪儿去呢?”军士谢帕问道。

“嗯,关到十六号牢房吧,那些穿短裤衩的可以和他做伴。”看守长沉吟一会,作出了决定,“你看这几个字:‘Strengbehiiten,beobachten!’[5]林赫德大尉在这公文上写的。”

“是的,老弟,就得把他当下流胚对待,谁让他天生就是下流胚呢。”看守长转向帅克,板起脸孔面无表情地说,“谁要是不知好歹,谁就会被关进单身牢房,打断他所有的肋骨,让他眼巴巴地躺在那儿没人理睬,一直到死。我们有权这么处理。谢帕,还记得我们怎么对付那个屠夫的吗?”

“哦,那个下流胚。他可真够麻烦,看守长先生!”军士咂嘴回味着惩恶扬善的经历,“他太健壮了,简直像是一头牛。为了打断他的肋骨,我在他身上使命踩着,花了足足五分多钟,才听见他的肋骨咯嘣咯嘣地一一断掉,他的嘴里流出了鲜血。这么折腾他,他居然又活了十来天。这狗崽子,真经得起折腾。”

“你现在总该知道,我们是怎么惩罚那些捣乱的坏家伙的,你这下流胚。”看守长斯拉维切克结束他的训话,“谁要是胆敢开小差,那就是他不想活了,自取灭亡。对付逃兵,我们这儿也是这么惩办。上帝保佑你,你这浑蛋,可别打坏主意,想趁来人检查时胡说八道。我举个例子,要是检查组问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你就该站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地行个军礼,报告说:‘长官,我对这儿完全满意,毫无怨言。’你这浑蛋,知道怎么说了吧?来,重复一遍给我听!”

“报告长官,我毫无意见,完全满意。”帅克复述道,脸上的表情极为可爱,以至看守长不由得相信了他的坦白和真诚了。

“嗯,很好。现在呢,你脱掉衣服,就只穿一条短裤衩,乖乖到十六号牢房去。”他讲话一反常规,没有使用诸如“下流胚”、“蠢货”、“浑蛋”一类的口头禅,实在是太客气了。

帅克来到十六号牢房里,这里满是没穿长裤的人,数一数,竟有十九个。他们的案卷上都有特别指示:“Strengbetiiten,beobachten。”眼下,为了防止他们逃跑,看守长把他们管得严严实实的。

如果他们的短裤衩都是干净整洁的,而窗上也没有装铁栅栏,那么初来乍到的你一定会以为这是澡堂的更衣室。

军士把帅克推到犯人班长的面前。这位班长的衬衣纽扣没有扣上,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脯。他在墙壁的纸牌上写下帅克的名字,告诉帅克:

“咱们这儿明天有好戏上演。他们会把我们拎到小教堂,说是去听讲道。咱们正好紧贴着讲坛并排站好,齐刷刷地穿着短裤衩,那情景真是太滑稽有趣了。”

拘留所的犯人非常喜欢上小教堂,这里与所有的监狱和反省院没有不同。但他们喜欢去小教堂的原因并不是强制去监狱教堂作定期访问会让他们与上帝更加亲密,或者是他们能从中学到一些道德品质。他们从不理会这类无聊而又愚蠢的事儿。

望弥撒、听讲道可以使他们暂时从拘留所极为乏味的生活中解脱出来,倒也不失为一种怡情悦性的娱乐。但我们不能据此以为他们与上帝更加亲近了。他们之所以认为望弥撒和听讲道是件愉快的消遣,是因为他们在路上、走廊或者院子里有机会捡到别人随手扔掉的香烟头、雪茄烟蒂。上帝完全可以被一个扔在痰盂里或者脏兮兮的地上的小烟头儿排挤到九霄云外去,对上帝的期望,对拯救灵魂的期望,随即便被这个散发着熏人烟味的小玩艺儿排遣了。

而且,这种布道本身也带给人无限的快乐。联队随军神父[6]奥托·卡茨又特别惹人喜爱。他的说教吸引了大家,逗得他们捧腹大笑,把一份宝贵的生机注入了拘留所枯燥苦闷的生活。他循循善诱,口若悬河地讲述上帝的至高无上的恩典,这大大鼓舞了那些本来是无可救药的犯人们,令他们精神振奋。站在庄严肃穆的讲坛乃至是祭台上,他会毫不费力地发出一连串精彩的咒骂,也会在祭台上朗诵“ite missa est”[7]这句话,那声调简直是妙不可言。他主持整个圣礼的手法真可谓匠心独运。弥撒的程序在他手里给弄得颠三倒四,如果他喝多了酒,他还能即兴编出一套新颖的祈祷文和弥撒曲,这样的祷告词史无前例。

还有更逗人发笑的开心事儿呢,那就是手里捧着圣杯、圣体或弥撒书的他一不小心重重地摔了一跤。他出此洋相,便气愤地责骂从囚犯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助祭,骂助祭心肠歹毒,有意伸出腿脚绊倒他,立在圣餐保存器前,他当场宣布罚做错事的助祭享受单身牢房,并受“嘴啃地”刑罚。

受罚者很乐意如此,因为在监狱教堂整出的闹剧里这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而他在其中有着不可或缺的地位,他相当出色地扮演着这一重要角色。

刚才介绍的这位最完美的随军神父,奥托·卡茨,是个犹太人。你不必大惊小怪,这没什么:大主教科亨不是也出身犹太么?

与大名鼎鼎的科亨大主教相比,随军神父奥托·卡茨还有一段更为让人拍案称奇的经历呢。

他曾在商业学校求学,在军队里服过役,是一年制志愿兵[8]。他极为通晓证券法和证券业务,真可以算得上了如指掌了。因此不出一年便使他父亲的“卡茨公司”极为顺利地彻底破产了。可怜的老卡茨只好背着他与合股的在阿根廷债权人签订了一份协议,进行善后补偿,然后启程远赴南美了。

年少气盛的奥托·卡茨就这样成功地把卡茨公司赏给了南美洲,而他自己的下场却很凄惨,既不能继承什么产业,又没有容身之所,他不得不去从军。

对了,这位一年制志愿兵奥托·卡茨在此之前还设想并亲身实践了一件极为光彩夺目的事情:他去受了洗礼。他祈求基督保佑他官运亨通,态度极为虔诚。他认为洗礼是他与主之间的一笔交易。

奥托·卡茨的洗礼在艾玛乌泽修道院举行,非常隆重。场面十分气派,主持他的洗礼仪式的是阿尔巴神父。到场嘉宾不少,包括来自奥托·卡茨服过役的那个兵团的少校,还有一个老处女,来自赫拉昌尼贵族女子专科学校。卡茨的教父则是一位阔口宽脸的主教团代表。

这位新鲜出炉的基督教徒一帆风顺地通过了军官考试,于是他就留在军队里了。一开始,春风得意的他感觉万事顺意,甚至还美滋滋地幻想有朝一日去参谋部的训练班深造。

可是事情并没有像他设想的那样向前发展。有一天,他喝得醉醺醺的,闯进了修道院,把马刀扔到那儿,换上了一件教袍,有幸受到赫拉昌尼的大主教的亲切接见,由此进了神学院。他在参加被授予圣职的仪式之前,竟在一座非常规矩的、有女服务员的房子里寻欢作乐,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才摇摇晃晃地跑去接受圣职。后来,他来到团队,把这里当作避难所。再后来,他被任命为团队随军神父,随即买了一匹马,骑着它在布拉格走街串巷,还踊跃参加团队军官们的各种酒宴。

他时常在居住的房屋的过道里咒骂看不顺眼的教徒,他时常到街上寻找妓女领回住所去,要么就派他的勤务兵去把她们找来。玩牌是他的拿手好戏,大家尽管很清楚他玩牌时耍了诡计,但都默许了他在教袍大衣袖里私藏一张黑桃A的做法。“圣洁的神父”,军官们都这么尊称他。

他从来不预先为讲道作准备。他的前任坚持认为,关在拘留所里的士兵们在讲道坛前可以痛改前非。那位神父真是恪尽职守呀,他虔诚地眨巴着双眼,对囚犯们苦口婆心地讲呀讲,例如必须改革有关娼妓问题的法律呀,必须改善对未婚母亲的关怀的道理呀,还有私生子的教育问题等等。讲解尽心尽意,可他频频使用抽象的概念,又与现实情况完全脱节,听众们一个个无精打采的,只觉得索然无味。

与此相反,奥托·卡茨随军神父的讲道却是好评如潮。

当十六号牢房的住客们穿着裤衩被领入教堂的时候,那一时刻真是隆重得无与伦比呀。他们如果穿上长裤,就会有人趁机中途逃走,所以他们只好穿着短裤衩。这二十个穿短裤衩的囚犯齐刷刷地在讲坛跟前立定,真是一群纯洁无邪的天使。还有几个人运气不错,嘴里衔着在路上捡到的烟蒂——他们不得不这样叼着,因为没有衣兜可装。

拘留所里其余的囚犯团团围在他们四周,打量着这站在讲坛下面的二十名穿裤衩的帅哥,非常开心。随军神父登上讲坛,他靴子后跟上的马刺发出刺耳的声响。

“Habacht!”[9]他厉声喊着口令,“现在我宣布,祷告正式开始!所有人都跟着我念!那个混蛋,站在后排的那个,老实点,别一个劲地往手里擤鼻涕!别忘了这是天主的神殿,你再捣乱我就叫人把你关押起来!你们这伙蠢家伙,还没忘记《我们的父》这篇祷文吧?行,试试看!呵呵,你们果然念不好,我就知道。你们哪会记得呀?叫上两份肉,一盘扁豆沙拉,吃得肚子胀得老大,酒足饭饱之后往草垫上一倒,掏掏鼻孔,从不把天父放在心上,你们不就是这样没心没肺吗?”

站在讲坛上的神父瞅了瞅下面这二十名穿短裤衩的纯洁天使,和在场其余的人一样,他们正玩得兴高采烈呢。后排的人正在玩互弹屁股的下流游戏。

“这真是有趣极了!”帅克轻轻地对身旁的人说,旁边这人是个叛国分子,据说,他接受了三个克朗,用斧子把朋友一只手的五个指头全部跺掉了,于是他的朋友因此解除了兵役。

“好戏才开始,高潮在后头呢!”那人告诉他,“神父今天醉得一塌糊涂,肯定会大谈他走向犯罪的光荣历史。”

事实果真如此,随军神父今天兴致勃勃,他老是把身子探过讲坛的栏杆,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终于,他失去平衡,跌下了讲坛。

“小伙子们,唱唱歌吧!”他高声喊着,“或者,我教你们唱首新歌?嗯,跟我一起唱:

我有个心爱的姑娘呀,

我爱她胜过所有一切啊,

并不止我一人追求她呀,

她的情人有千千万啊,

我这个心爱的姑娘呀,

就是美丽的人儿玛丽亚啊。”

“你们这帮傻瓜,永远也学不会。”神父唱完说道,“所以我绝对赞成把你们统统像狗一样毙掉。我的话你们听明白了吗?我以神的名义宣称:上帝是不怕你们这些浑蛋的,上帝有法子让你们心服口服。你们不愿亲近基督,反而走上罪恶的道路,所以你们都会变成十足的大傻瓜。”

“瞧吧,他这才来劲呢!他在扮演主角!”帅克旁边那个人告诉他,很快活的样子。

“书上讲的罪恶的道路,就是与罪恶作斗争的道路。你们不愿回到天父身边,倒宁肯在单身牢房里待着,你们真是群蠢货,是群草包。你们这些下三烂,只要你们抬起头来,往高处看看蓝天,你们就能战胜罪恶,灵魂就能得到安宁。我说后面那个家伙,你别再打呼噜啦!你们是在天父的神殿里,你们又不是马,又没有关在马厩里。我提醒你们,别太放肆了,我亲爱的。”

“好,这样才对!咦,我讲到哪儿了?‘灵魂将得到安抚’,对啦!你们这些畜生,你们千万要记住,你们是人,要透过乌云看到遥远的光明的地方!你们一定要牢记,万事万物都是转瞬即逝,惟有上帝是永恒的。对不对?我真应该日日夜夜为你们祈祷,向宽容的上帝祈祷。你们真是群蠢货,不长脑子!我本该向上帝祈求,求他把灵魂输入你们冰凉的心,求他仁慈地宽恕你们的罪恶,使你们永远皈依他老人家;我本该求他永远爱护你们这群浑球,但你们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好!要把你们引入天堂,我可没那份好兴致!”

神父顿了顿,打了个酒嗝。

“我可没那份好兴致!”他重复一遍道,“别指望我会为你们做点什么。我连想都不会想,因为你们是群天生的贱种,不可救药。你们走在罪恶的道路上,连天父圣洁的恩典也没法引导你们,上帝神圣的爱也无法感召你们,因为敬爱的天父压根就没考虑过要管束你们这伙蠢猪!你们,穿短裤衩的家伙,都听见了吧?”

二十名穿裤衩的人望着神父,异口同声地答道:

“报告神父,听见了!”

“仅仅是听见了还不够,”神父紧接着继续宣讲,“如果人生满是晦暗的阴霾,上帝就是笑容满面也无法解脱你们出苦海,你们这群蠢货!要知道,上帝的恩典再博大也是有限的。后面那头蠢驴,对,就是说你,别像个老头一样咳个不停好不好?否则我立刻把你关进监牢。还有你们,别以为现在是逛街。上帝确实最仁慈,但他的仁慈绝不会赐给你们这些败类,而只会给予正派人。别妄想凭法律和军事法典来改造这伙败类,绝对行不通。我要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些。”

“你们以为上教堂就是消遣,把这里当作剧院或者电影院,甚至连祷告都不知道怎么做。这些想法简直荒谬极了,你们不能这样愚蠢地想问题。你们别一厢情愿地认为我来这儿是让你们寻开心,给你们刻板枯燥的生活增添点乐趣。我要把你们统统关入单身牢房!对于你们这群草包,我说到做到。我看得出来,我在这儿纯粹是浪费宝贵的时光,我所做的一切努力完全是无济于事。事实上,就算是大元帅或者大主教肯赏脸光临这里,你们也会无动于衷,同样不会改过自新,不会主动与天主亲近。可是,总有一天,你们会想起我这个人来,总会明白我是为你们好的。”

抽泣声从二十名穿裤衩的人中间传出来。是帅克在哭。

神父定睛一看,帅克正站在那儿拼命用拳头揉着眼睛。旁边的人则十分愉快地欣赏着他的模样。

神父手指帅克,继续滔滔不绝地讲:

“你们都把他当作榜样,是吧?他在做什么呢?他在哭泣。不要哭,我告诉你,不要哭啊!想改邪归正吗,小伙子?这可不容易哦!别看你现在痛哭流涕,可等你一回到那间小屋,你就会回复到原形,还是个下流胚,所以你要时刻铭记上帝的恩惠与仁爱。你要多多思考,让你那丑恶的灵魂在这世上找到一条光明大道。”

“今天,我们大家都亲眼看到了,有一个人在这里哭了,他想要重新做人。你们呢,你们围观的人作何打算呢?还是什么也不做么?那边,谁在不停地嚼东西?难道你是一头母牛吗?那边还有一个混蛋,啊哈,居然在捉衬衫里的虱子,这可是在神殿呀!喂,说你呢,你就不能等会儿到家再捉吗?真是不识趣,偏偏选在这个关键时刻来捉虱子,这可是做弥撒的时间。看守长先生,您就不能管管他们么?”

“你们不是那些平平庸庸的老百姓,你们都是军人。你们既然是军人,就得像个军人,何况是在教堂哩!真他妈的混球,你们专心点,一心一意跟随上帝,别老想着其他的杂事,那些留着回去再做。好,我讲完了。我要求你们做弥撒时要规规矩矩,你们这帮流氓,千万别像上次后排的那个人。那家伙太不像话了,政府发给他的内衣也被他拿去换了面包,这是个只关心口腹之欲的傻瓜,就是在做弥撒的时候也不会忘记吃面包。”

说着,神父到圣器室去了。跟在他后面的是拘留所看守长。等了片刻,看守长独自走出来,没有搭理大家,径直朝帅克走去,帅克就在二十名穿裤衩的人中间。看守长把帅克叫出来,带他进了圣器室。

神父很悠闲地坐在桌子上,手里捏着烟卷,看上去很愉快。

神父见帅克进来了,便开口说:

“好,你来了。仔仔细细思考过了,我想我对你的心思了解得相当透彻,这点你能明白吗?我说小伙子,我还是生平第一次看见有人在教堂听我讲道时当众哭了起来。”

神父跳下桌子,揪住帅克的肩膀用力晃着。他的头上悬着一幅巨型画像,里面是弗兰西斯·萨尔斯基[10]的阴沉沉的面庞。神父嚷道:

“你老实交代,你这小滑头,你刚才装哭是为了作弄我吧?”

萨尔斯基的画像注视着帅克,神情里好像带着质疑。墙上还有一张画像,是一个殉道者,他从另一个角度注视着帅克,神情则是惶恐不安的。那个殉道者的胯部有一道伤痕,是罗马雇佣军的无名小卒锯的,但殉道者的脸部极为平静,既看不出丝毫痛苦的表情,也见不着任何快乐的痕迹。殉道者本应显示出光彩照人的神情,可画像似乎表现得并不成功,因而给人以张皇失措之感,他似乎想说:“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呢?各位,你们最终要如何对付我?”

“报告神父,”帅克决心背水一战了,他郑重其事地说,“在万能的上帝和您的面前,我真诚地坦白忏悔。您——身处天父的位置,您是庄严的父亲,我刚才装哭确实是为了开个玩笑。如果我没猜错,您的布道完美得无懈可击,但恰恰缺少一个罪犯表示要悔过自新。我想,您在传教时一定费了好大力气想寻找这样一个罪犯,可是您什么也没找到,白费心思了。所以,我就真心想让您高兴一下,您千万不要灰心,以为再也找不到诚实的人了。而且,我也想趁机让自己高兴一下。”

神父定睛打量帅克,而帅克的表情是那样天真无邪。一道阳光射了进来,照在弗兰西斯·萨尔斯基那阴沉沉的画像上,也使对面墙上画像里张皇失措的殉道者显得略微温情些。

“嗯,听你这么说,你倒是蛮惹人喜爱的。”神父说着,又一屁股坐到了桌子上。“你来自哪个联队?”他一边问一边打着饱嗝。

“报告神父,我既属于九十一联队,又不属于九十一联队,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到底是怎么了。”

“是这样啊,那你蹲在这儿干吗?”神父问道,他还在打着嗝。

帅克听到了管风琴的琴声,是从教堂里传来的。一位因为开小差而关禁闭的教师在演奏,他弹奏的是最悲伤的宗教乐曲。琴声与随军神父的嗝声相比要低出半个音。

“报告神父,我真的不知道,我怎么会在这儿坐牢,但我一点怨言也没有。我就是感觉很不幸,我什么事都考虑得好好的,可事情总是不遂人愿,从没有个好结果,这真的像画像上那位殉道者。”

神父看了看画像,笑着说:

“你确实很招我喜欢。我要了解一下你的案情,对,到军事法官那儿去了解一下。哎呀,我没功夫跟你瞎聊了。这场弥撒还在等着我呢。Kehrteuch!Abtreten!”[11]

帅克于是回到讲坛底下那伙穿短裤衩的同伴当中。他们问神父把他叫到圣器室干了些什么,他回答得相当干脆:

“他喝醉了。”

随军神父新一轮的表演开始了,他要赶快把这场弥撒主持结束。大家聚精会神地望着他,一个个毫不掩饰他们的欣赏之情。其中一位甚至站在讲坛下面说,他敢打赌,神父手里拿着的圣饼盘子肯定会掉下来。说着,他拿出自己的那份面包作赌注,对方则许下了两个耳光。结果是他赢了。

教堂里,大家一本正经地盯着神父主持的仪式,但你不要误以为教徒们信仰神秘主义,或者以为他们像真正的基督教徒那样怀有虔诚的信仰。这种情景与另外一种情况颇为相似:当人们在剧院里欣赏一出情节曲折但又不熟悉的戏剧时,非常急切地想知道它的结局。神父先生面对观众表演得极为投入,大家被这幅美不胜收的场面深深地吸引了。

神父反穿着他的教袍,大家以专注与审美的眼光欣赏着这位模特,同时对讲坛旁所发生的事情给予了密切关注,其中既有一份浓厚的热忱,又有着一份深深的悲悯。

黄头发的助手正拼命在脑海里回忆弥撒的整个程序、仪式和经文内容。这个助手是教会的逃兵,也是二十八联队的盗贼。他不仅担任神父的助手,还负责为他提示台词。心不在焉的神父把整段经文念得颠三倒四的。他对听众大声唱着天主降临节的晨祷词,以为这是普通的弥撒曲,大家听了,笑得前俯后仰,真是开心极了。

神父既没有动听的嗓音,又相当缺乏音乐细胞。他刚张开口,教堂的拱顶下便回响起阵阵尖叫声,颇像猪栏里发出来的刺耳的锐叫。

“他今天真是唱得够多的!”讲坛前面的人们乐呵呵地议论着,觉得很满意,“你瞧他那副样子,不知又是在哪个娘儿们家里贪杯了。”

神父又大声唱起了弥撒结束时的告别经文,这是他站在讲坛上第三次唱这句告别词。他唱得很起劲,把窗子都震得直打哆嗦,仿佛印第安人在战场上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嚎叫。

随军神父朝圣杯瞄了几眼,想知道里面有没有剩下一些酒,接着他做了个手势,表示很不耐烦,并对听众说道:

“混蛋们,没你们的事啦,回去吧。我知道你们这帮蠢货并没有在教堂,在神圣的天主面前表现出应有的虔诚。在神圣不可侵犯的上帝面前,你们大声地谈笑、咳嗽还有吼叫,毫无廉耻。甚至在我面前——在我这位代表圣母玛丽亚、耶稣基督和天父的使者面前,你们还使劲地跺脚,发出讨厌的杂音。你们这帮下流胚!下次如果还这样乱搞,我就要让你们好瞧,我会狠狠整你们一顿,让你们受到应得的惩罚。我要告诉你们,除了我不久前讲到的地狱之外,还存在一座人间地狱,你们就算能侥幸超脱地狱,也很难逃脱这座人间地狱!解散吧!”

随军神父的这一套其实早就是老把戏了,但他在囚犯听众面前还是表演得相当出色。他表演完毕,走到圣器室把衣服换了,把大肚瓶里的圣酒倒入酒壶,一口气喝光了,随后在黄头发助手的搀扶下,走到院子里,坐到了马背上。可是他突然想起了帅克,又翻身下马,来到了军法检察官贝尔尼斯的办公室。

说到军法检察官贝尔尼斯,他既是一个喜欢热闹的社交人物,又是极富魅力的伴舞高手,还是一个贪恋女色的好色之徒。他总是感觉自己的差事极其乏味,反而喜欢在纪念册上信手涂上几句德文诗。他诗兴大发时写诗极快,仿佛早就胸有成竹了。在军法处,他是最重要的要员。他手里掌握着大量的审讯纪录和起诉书,这些材料是那么杂乱无章,但这丝毫不影响赫拉昌尼军事法庭全体人员对他的尊敬。

贝尔尼斯老是不小心把起诉材料弄丢了,于是他只好重新编造。他编造得并不高明,常常弄错了人名,张冠李戴,写着写着,不知何时竟把诉讼案情的线索给丢了,只得又充分发挥他的想像力胡乱杜撰一通。他把逃兵当作盗贼审讯,又把盗贼当作逃兵来宣判。他凭空捏造政治案件,胡说八道,给人罗织各种莫须有的罪名,有的连做梦也想不到。他给人虚构侮辱皇帝陛下的罪名,杜撰控告词,强加罪名,档案却是极其混乱的,于是起诉的原始文件往往丢失得无影无踪。

“近来生活过得好么?”神父说着,向检察官伸出了一只手。

“糟透了,”检察官答道,“我的档案被他们弄得乱糟糟的,现在连一点儿头绪都理不出来了。昨天,我整理好一个被指控为叛乱分子的材料,呈送给上面,他们又退了回来,说这只是个偷窃罐头的案子,并不是叛乱案。他们说我送上去的是另一份材料。天知道他们还会想出什么花招来。”

军法处的检察官吐出了一口唾沫。

“还经常打牌吗?”神父问他。

“打牌?我把一切都输光了。最近,我跟一个秃头的上校玩扑克,输得一塌糊涂。好在我结识了一位女郎。你呢,近来还好吗,神父?”

“我要一个勤务兵,”随军神父说,“眼下我有一个老会计,可他没受过高等教育,可以算是天下第一号的傻瓜。他从早到晚只知道叽里呱啦地做祷告,祈求上帝保佑他。我把他打发走了,和先遣营一起上前线去了。据说这个营队已全军覆没。”

“后来又派给我一个混蛋,他倒好,什么事都不做,尽拿我的钱去酒馆里喝个没够。这个混蛋,他太懒了,我无法忍受。我只好又打发他去先遣营了。今天我在讲道的时候又发现了一个家伙,他当着大家的面号啕大哭,却只是为了开个玩笑。我倒是需要这号人。他叫帅克,关在十六号牢房。我想知道他是什么罪名,我想把他弄出来,你看看有没有办法通融一下。”

于是检察官在抽屉里翻寻有关帅克的公文,结果自然是什么也找不到,关于这一点,大家已经司空见惯。

“一准是在林赫德大尉那里。我怎么知道那档案丢到什么旮旯里去了。”他埋头找了好久,“嗯,我肯定是送给林赫德了。我马上打电话给他吧。喂,我是检察官贝尔尼斯上尉。大尉先生,我想请问一下,您那儿有没有一份叫什么帅克的卷宗?帅克的卷宗该在我这儿吗?这倒奇怪了……我从您手里拿走的?真是咄咄怪事……他被关在十六号牢房……十六号牢房的确归我管。但是,我以为帅克的卷宗肯定是塞在您那里了,不知道搁在哪儿……什么?您要我不用这种方式和您讲话?您办公室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喂!喂!”

检察官贝尔尼斯在桌子旁坐了下来,抱怨了一通,说审讯档案的管理实在太混乱了。他与林赫德大尉之间早就有了隔阂,互相不满,谁也不服谁。如果归林赫德管的案卷落到贝尔尼斯手里,贝尔尼斯绝不会慎重对待,而是随手把东西塞在一个角落里,谁也无法找到。林赫德也不甘示弱,用同样的办法回敬贝尔尼斯的案卷。所以,他们把好些卷宗弄得无影无踪了。

(帅克的案卷直到革命后才被找出来,是被搁在军事法庭档案室了,被塞在一个名叫约瑟夫·科乌德拉的卷宗夹里了,封皮上画着一个小十字架,下面签着“已办”和日期,里面的批注为:“该犯公然无视社会法律道德,公开反对君主制和国家政权。”)

“照这么说,帅克的卷宗是找不着啦?”检察官贝尔尼斯说,“那我马上派人叫他过来,如果他什么也招不出,我就当场释放他。我会叫人把他送到你那里,你自己再到团部去把其余手续给办了。”

神父走后,贝尔尼斯下令提审帅克。帅克来了,检察官叫他站在门口等着,因为他正在接听警察局的电话,警察局通知他,办公厅第一科已经收到有关步兵曼克辛纳尔的七二六七号起诉书的所需材料,林赫德大尉签收了这份材料。

利用这一空暇时间,帅克打量了检察官的办公室。

帅克实在说不上对这间办公室的印象会有多好,尤其是墙上那些照片。这些照片反映出部队在加里西亚和塞尔维亚是如何执行各种死刑的。有些艺术照片上,被焚烧的小茅舍和枝干上吊着死人。还有一张照片特别精致,拍摄于塞尔维亚,是一家老小全部被绞死的情景。

照片里,一个小男孩和他的父母全被绞死,处死者被吊在大树上,由两名手持刺刀枪的士兵看守着,前面站着一个军官,正在神气十足地抽烟,画面另一处是炊事班正在做饭。

“帅克,你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被关入牢房的?”检察官贝尔尼斯一边问,一边随手把电话记录条扔进卷宗里,“你犯了什么错?你是愿意老老实实坦白,还是希望由人家来揭发检举?你别再这样糊涂下去啦,不行的,你别以为现在是由愚蠢的文官审问你。我们这儿是军事法庭,是皇家军事法庭。你如果想争取免除正义而严厉的惩罚,唯一能做的就是老老实实交待。”

检察官贝尔尼斯面对丢失被告材料的不利情况,常常会使出这种神招,刚才我们也见识到了。说实话,检察官的这一杀手锏也没什么出奇制胜之处,所以这种审讯往往是一无所获,对于这种极易想到的结果,我们完全没必要表示惊讶。

但贝尔尼斯却以为自己很聪明,能明察秋毫。眼下,他既没有被告的材料,也不知道被告犯了什么罪,为什么会被关在拘留所里,但他觉得只要察言观色,仔细端详被审讯者的面部表情和一举一动,他肯定能找到对方被关在拘留所里的根本原因。

他能把盗窃犯判成政治犯,这充分表明他对人的洞察力和判断力简直到了巅峰状态。有一次,一个吉普赛人被仓库管理员当场拿获,他因偷了几打内衣被扭送到拘留所来。贝尔尼斯指控他犯有政治罪行,说此人在一个小酒店里危言耸听,蛊惑一些士兵建立独立的民族国家,这样的国家预谋以斯拉夫人国王为领袖,由捷克和斯洛伐克王室的国土共同组成。

“我们掌握了确凿的证据,”他告诉那个倒霉的吉普赛人,“你想要获得从轻处理的话,只有老实招认你是在哪个酒店讲的那些政治言论,当时是哪个联队的士兵在听,这件事发生在什么时候。”

吉普赛人自认晦气,只得胡乱编造了日期和酒店名称,士兵的联队番号也是凭空臆想所得。审讯好不容易结束了,他索性从拘留所越狱逃掉了。

“怎么,你什么也不想招认吗?”帅克沉默不语,如同一座坟墓。贝尔尼斯见状,便发问道,“你也不想交待你是怎么流落到这个地方来的,你为什么要坐牢吗?要是由我揭发,还不如你自己交待嘛。我再次提醒你,坦白交待吧,这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因为这可以方便审讯,也会使你的罪行从轻发落。坦白从宽,这一点我们这儿与民事法庭是一致的。”

“报告长官,”沉默了良久,帅克突然说话了,声音听起来很善良,“我就像一个被捡来的人,莫名其妙就被关在拘留所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报告长官,我会尽量通俗易懂地向您解释清楚的。在我们街上,有一个卖炭的家伙,他有一个男孩,才两岁,完全没犯过罪。有一天,小男孩从维诺堡走到利布尼,走不动了,就坐在走廊上。警察捡到了他,把他带回警察所,后来又把他这个两岁的小孩子关了起来。长官您看,小男孩就这样被关起来了,可他什么罪都没犯。即使他会说话,人家要问他怎么会被关在这里,他也会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就是这样,一个被捡来的人。”

检察官在帅克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极为犀利,似乎已明白了一切。帅克站在检察官面前,浑身显出一种漫不经心又纯洁无辜的神情,把贝尔尼斯气得不行,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好几圈。如果不是他已经答应神父把帅克送给他了,谁也说不准帅克的下场会如何。

终于,检察官在桌边站定了。

“你给我听好了,”他对帅克说,而帅克坦然而从容地正视着他,“别让我再看到你,否则有你吃不了兜着走的……把他给我带走!”

于是帅克又回到十六号牢房。贝尔尼斯则命令士兵把看守长斯拉维切克给叫来了。

“我决定,把帅克移交给卡茨神父,由他处理好了。”他简明扼要地说,“填好他的释放证。派两个人,把帅克押送到神父先生那儿。”

“押送途中要给帅克戴脚镣和手铐吗,上尉先生?”

检察官握紧拳头,砰地朝桌上一捶:

“蠢货!我讲得清清楚楚的,让你给他开释放证!”

一天下来,贝尔尼斯与林赫德、帅克打交道时早就积下了一肚子怒气,现在他把这满腔愤怒一股脑儿倾泻到了看守长身上。最后,他说:

“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你不过是一头戴着王冠的笨牛!”虽然检察官完全可以肆无忌惮地对国王、皇后这样说话,可他这么和这位不戴王冠的普通看守长说话,后者显然很不服气。从检察官那儿灰头土脸地出来,他平白无故地赏了正在打扫过道的勤务囚犯几脚。

而帅克嘛,看守长也希望他能再享受点什么,至少得让他在拘留所多待一晚。

在拘留所度过的夜晚着实让人难忘。

十六号牢房毗邻一间单人牢房,那简直是一个阴暗的黑洞。这天夜晚,关在那个黑洞里的士兵不断地号啕大哭,大家听得一清二楚。那人不小心犯了军纪,斯拉维切克看守长下令谢帕军士打断他的肋骨。

嚎哭声渐渐平息了,从十六号牢房里又传来劈劈啪啪的声响。是犯人们在掐正好落入手指间的虱子。

牢门上面的墙洞里放着一盏用铁丝罩保护着的煤油灯。灯光十分灰暗,黑烟滚滚,散发出煤油味来。同时,空气里又掺和着常年不洗澡的人体汗臭、尿桶的骚臭味。尿桶被频频使用,每次都会窜出一股新的恶臭,十六号牢房又饱受一阵摧残。

所有的犯人无一例外地得了消化不良症,因为伙食很糟糕。此外,静寂的寒夜渗进来的冷风又使大多数人面临新一轮的挑战。大家只好互相逗趣儿,以打发这百般难熬的时光。

过道里,哨兵们在有节奏地踱步,看守时常打开牢门上的监视孔,从孔隙窥视监狱里的动静。

躺在中间一张床上的囚犯轻轻地说起话来:

“我被关到你们这儿来是因为我企图越狱逃跑,本来,我是关在十二号牢房的。关在那个牢房的人都是轻罪案犯。有一次,十二号牢房里来了一个乡下人,那位可爱的家伙因为留宿几个士兵而被囚禁了十四天。一开始,他被误以为是搞政治阴谋,后来才明白他只是财迷心窍,想赚几个钱罢了。他本来应该和那些罪行最轻的人关在一起,但那里关满了人,于是他就被关到我们那里。”

“这家伙从家里带来了所有东西,他家里的人又给他捎来好多吃的东西。他可真幸运,允许他自己开伙,当然也就吃得不错。他们还允许他吸烟。他有两块火腿,一大块面包,还有鸡蛋、黄油、香烟、烟草什么的,凡是我们眼馋的东西,他应有尽有。他把这些东西装进两个背包,随身带着,走到哪儿背到哪儿。呵呵,这家伙可小心眼了,总想着他一个人独吞。他不像别人那样,得到了食物就和人共享,他倒好,压根没想过和我们一起分享,既然如此,我们就别无选择,只能跟他摊牌了。可这无赖是个吝啬鬼,怎么劝他也不愿意和我们分享食物,说什么他要坐十四天的牢,这儿发给他的那一丁点儿卷心菜和烂士豆难吃极了,会把他的肠胃折腾坏的。他说他愿意把公家发给他的那一份面包和饭菜让给我们,任凭我们分着吃或者轮流吃。嗨,我跟你说,他简直太可笑,死活都不肯坐到那只桶上去拉屎拉尿,情愿一直憋着,等到第二天放风了才忙不迭地跑到院子里的粪坑边去拉。他还挺讲究,居然连手纸也带来了。”

“我们告诉他,他那份饭菜我们才没看在眼里呢。我们就这么忍耐着,过了一天、两天、三天,这小子又是美滋滋地吃火腿,又是拿黄油抹面包,还一个劲地剥鸡蛋。可以说,他过得真不赖。此外,他还抽香烟,可从不给别人抽哪怕一口,说什么我们没权利抽烟,如果看守发现我们有人抽一口烟,肯定没好果子吃。总而言之,我们忍了足足三天。忍到第四天夜里,我们忍无可忍,只好对不起了。这家伙早上一骨碌爬起床来。哎呀,忘了先给你们交代了,他在早上、中午和晚上开始大吃大喝之前,都不会忘记做祷告,一做就是好半天。这天早上,他做完了祷告,便扒到他的床板底下去摸他那两个背包,他一直保管得严严实实的。他一摸,还好,背包还在,可是都空了,瘪瘪的,像晒干的李子。”

“他大叫大嚷起来,说财产被偷了。然后他定在那儿想了五分钟的时间,说我们一定在和他开玩笑,把他的东西偷偷藏了起来,他还一脸兴奋地说:‘我知道,你们合伙蒙我,但是我相信你们一定会完璧归赵的。你们真会逗乐!’我们当中有个利布尼人,逗他说:‘喂,我有个诀窍可以传授给你,你用毯子蒙住脑袋,从一数到十,再回头看你的背包。’他特听话,就像一个小孩子那样,乖乖地用毯子蒙住头,开始数了起来:‘一,二,三,四……’利布尼人又告诉他:‘不对,别数太快了,慢点,再慢点,一定要数得特别慢。’他蒙在毯子里,又重新数起来,果然数得很慢,每数一下就会停好长时间:‘一——二——三……’好不容易他数够十了,便从毯子里钻了出来去看他的背包。‘老天!你们真是太好心肠了!’他又大声嚷嚷起来,‘还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跟刚才没什么两样啊!’你真该去看看他那副可怜相,我们都给他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利布尼人又说:‘你再诚心诚意地数一次吧!’我不说假话,那家伙果真又数了起来,真够傻头傻脑的。可他发现背包里还是空空的,只有手纸,于是大声嚷了起来,一边拍打着牢门:‘你们偷了我的东西,来人啊!开门啊!你们这伙惯犯!上帝保佑我吧,开门!’”

“哨兵们听见了他的哭叫都赶了过来,看守长和谢帕军士也被惊动。我们都说他精神失常了,昨天一直在不停地吃东西,一直吃到深夜,他带来那么多东西,居然被他一个人完全吃光了。我们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他只顾流着眼泪,一个劲地嚷着:‘我不管东西被藏到哪里了,总该剩下一点碎屑渣滓啊!’于是他又找那些碎屑渣滓,还是什么也没找到,因为我们有招啊:只要我们吃不了,就用一根线绳拴住送到三楼去了。那家伙只顾不停地嚷:‘总还会剩下点碎屑呀!’可他怎么也找不着。”

“于是他专门盯着我们,一整天都不吃东西,指望看见有人吃东西或者吸香烟。一直到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他还对发给我们的囚饭不理不睬,可是他挨饿到晚上,实在撑不住了,那些烂土豆和卷白菜居然也让他产生了胃口。不过,还是有一点不同,他并没有先做祷告,就像过去吃火腿、鸡蛋之前所做的那样。后来,我们当中有个幸运儿在外面弄了点最便宜的烟草进来,他这才开始和我们说说话,希望让他抽一口烟。呵呵,我们才没那么大方呢。”

“我原先还担心你们会发发慈悲让他抽呢,”帅克插话道,“如果是这样收场,你就让整个故事都变质走味了。只有在小说中才会有那种高尚的情操啊,拘留所才不会这么干呢,那样太傻气了。”

“你们也不让他尝尝你们的厉害?”有人问道。

“哦,没有,我们想不起来。”

接下来是一场轻声讨论,讨论围绕是否该让他尝尝厉害的问题展开。多数人认为应该。

说话声渐渐平息了。他们在腋下、胸口和肚皮上挠着痒痒,那些是虱子们的风水宝地,挠着挠着也就慢慢地睡着了。为了不让煤油灯晃眼睛,他们用毯子蒙住脑袋睡觉,毯子上爬满了虱子他们也顾不上了。

早上八点钟,帅克被通知去办公室。

“办公室大门左边摆着个痰盂,人们老往那里扔烟头。”一个狱友告诉帅克办公室的方位,“你上了二楼兴许还能碰到一只痰盂呢。打扫楼道要到九点,你现在去可能会捡到点什么哩。”

他们对帅克寄寓了殷切的希望,可是希望落空了。他出去后再也没有回十六号牢房了。剩下这十九位穿裤衩的狱友凑在一起,各自猜测帅克遭遇了什么变故。

一个满脸雀斑的民团士兵极其具有想像力,他断言道,帅克的长官被他用枪打死了,帅克一定是被判处枪决,今天就要绑他上刑场正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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