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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帅克成为联队随军勤务兵

在两名背着刺刀枪的士兵的护送下,帅克极为荣耀地开始了他新的历险活动。他正被士兵押送到联队随军神父那里去。

士兵沿着便道往前走着,神情极为严肃,时而瞅一眼夹在他们中间的帅克。帅克逢人便打招呼,他原有的便衣和从军时戴的那顶军帽都丢在拘留所的贮藏室了。在释放他之前,他们塞给他一套旧军服。军服原本属于一个大胖子,比帅克高出一头,所以裤腿臃肿得可以容纳三个帅克。裤腰高及他的胸口,到处都皱巴巴的。他这身打扮惹得满街行人都注视着他,这并不出乎意料。他的上衣满是油渍,脏兮兮的,袖筒上缀满了补丁。帅克套在身上,摇头晃脑的,让人想起穿长袍的稻草人。他穿的裤子又肥又大,犹如马戏团来的小丑,那顶硕大无比的军帽盖住了他的耳朵,也是拘留所换来的。

帅克见街上行人纷纷冲他微笑,便也报以友好的微笑和亲切的目光。

神父的住处在卡尔林,他们一行三人就这么朝那里走去。

首先和帅克说话的是那个矮胖子士兵。说话时他们已来到小城广场,正好经过广场下面的拱廊。

“你是哪里人?”矮胖子和他攀谈道。

“布拉格的。”

“你没有从我们手里溜掉的念头吧?”

瘦高个儿士兵也参与谈话之列了。矮胖子是善良热心的乐观主义者,而瘦高个子正好相反,是怀疑论者。这种现象不能不说奇特。

这不,这位瘦高个儿就在对矮胖子说:“他要是有机会,肯定会跑没影了。”

“他为什么要逃跑?”矮胖子说,“他从拘留所里释放出来,这意味着他是自由人了。我手里是什么,就是这封公函啊。”

“去神父那儿,干吗带封公函啊?”瘦高个子不解地问。

“我也不知道。”

“瞧你,不知道还说什么?”

他们都不作声了,默默走过查理士大桥。来到查理士大街,矮胖子又开口和帅克说话:

“怎么,我们把你送到随军神父那儿,你竟然不知道为什么?”

“去忏悔呗。明天我就要被送上绞刑架啦!”帅克信口回答,“惯例不都是如此吗?人们都叫这个为刑前祈祷。”

“他们为什么要把你……”瘦高个子极为小心地问,与此同时,矮胖子怜悯地望着帅克。

顺便说一句,他们两人都是农村里的手艺人,都有妻子儿女。

“我怎么知道?”帅克带着和善的微笑回答道,“我什么都不清楚。或许,命中注定吧!”

“看来,你注定命运不好。”矮胖子同情地说,说话的口气表示他见惯了诸多苦难,“在普鲁士战争期间,我们村子也曾这样绞死过一个人。他们找到那人,什么也没说,就把他绞死了。”

“我想,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把一个人吊死啊。”瘦高个儿持怀疑的态度,“总得有个凭据,能说得人心服口服。”

“如果是没有打仗的时节,”帅克说,“兴许还讲个道理,可是现在是打仗啊,一个人的生命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或者牺牲在前方战场,或者被吊死在后方,反正都是死路一条。”

“喂,你不会是什么政治犯吧?”瘦高个子问道,他开始有些同情帅克了,这从他提问的音调中可以听出来。

“要是让我做政治犯真是绰绰有余啊!”帅克微微一笑。

“那,你是民族社会党?”矮胖子变得警惕起来,也加入了谈话。“可是这与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他说,“你看,四面八方都是人,到处都有眼睛盯着我们。咱们也太显眼了,是不是找个僻静地方把刺刀卸下来啊?你该不会溜了吧?你可不能逃,否则我们就惨了。你说呢,托尼克?”他转身对瘦高个子说。

瘦高个子小声地说:“好,我们卸下刺刀来。他终归是我们自己人啊。”

他心中对帅克充满了同情与怜悯,早就不再疑神疑鬼了。于是他们找到一个比较方便的隐蔽地方,把刺刀取了下来。矮胖子还让帅克与他并排走。

“或者,你想抽支烟?”他说,“天知道……”他想说的是“天知道能不能允许你在遭受绞刑之前抽支烟”,可话没说出口,便觉得这样说怕是不太合适。

他们都开始抽烟了。押送帅克的两个士兵开始向他介绍他们的家庭,他们都有老婆、孩子、一小块土地和一头耕牛,在克拉洛夫·赫拉德茨地区。

“我口渴了。”帅克说。

瘦高个子和矮胖子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

“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喝上一杯,”矮个子说道,他认为高个子不会反对,“但是一定要找个不明显的角落。”

“去‘蒙面人’酒吧!”帅克提议道,“你们的枪可以藏在厨房里。老板塞拉波是雄鹰体育协会会员,你们不用怕他。那里还有拉小提琴和手风琴的表演哩。”帅克继续说,“一些妓女和另外一些下等人常常去那个酒店,事实上这些人都挺好的。”

高个子和矮个子又彼此换了一个眼色。这回是高个子说话:“好,咱们就去那儿吧,现在离卡尔林还远着呢。”

一路上,帅克给他们讲着各种各样的趣闻与笑话,不知不觉间,三个人兴致勃勃地来到了“蒙面人”酒吧。根据帅克的提议,他们把武器搁在厨房里,随后迈入餐厅。那里正奏鸣着一支流行乐曲,是由小提琴和手风琴演奏的:

在庞克拉采山冈上,林荫道上,绿树苍翠……

一位小姐坐在一个青年的腿上,那个青年梳着油光可鉴的分头,看上去像是一个调情高手。小姐扯着她那沙哑的嗓音唱道:

我曾拥有一个未婚妻,别人又去纠缠她。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街头鱼贩子在一张桌子边睡着了,一会儿醒了过来,捶着桌子,唧唧哝哝地说:“不行,这不可以!”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在一面大镜子下面有一个弹子台,台边坐着三个姑娘,冲着一位列车员抛媚眼:“先生,请我们喝一杯边苦艾酒吧!”琴师旁边,有两个人正争得面红耳赤,争论的中心是昨天晚上玛森卡被巡逻队逮捕的事情。一个人坚持说他亲眼目睹她被逮走,另一个则以为她是在一个大兵的带领下去瓦尔西旅馆睡觉去了。

一个士兵和几个老百姓紧挨着门那儿坐着。士兵的胳膊上缠着绷带,口袋里满是香烟,全是那几个老百姓送的,此刻他正在向他们讲述他在塞尔维亚受伤的事儿呢。他口齿不清地说他不能再喝了。这堆人中间有一个秃顶的老头儿,死命地劝他:“小伙子,你尽管开怀畅饮吧!谁能说得准咱们以后还能不能再见面呀?我说,要为你演奏点什么吗?《孩子成了孤儿》那支曲子如何,你喜欢吗?”

秃顶老头可喜欢这支曲子了。不一会儿,小提琴和手风琴合奏起了那支曲调,听之令人心酸。老头儿两眼泪汪汪的,用颤抖的声音唱道:

等他苏醒过来,让他去问妈妈,去问他妈妈……

旁边桌子上有人抗议:“喂,别唱这种调子好吗?赶快停下来,让什么孤儿滚得远远的吧!”

“弗朗达!”很快把嗓子都喊哑了,他们便把那个伤兵叫了过来。“快别唱了,来,坐到我们当中来!别理他,顺便带些卷烟给我们。小傻瓜,你跟我们在一起会感到很开心的。”

帅克和两个押送兵兴高采烈地打量着酒店里的一切。帅克不由得沉浸在战前经常光顾这里的情景中了。那时,警察局长德拉什尼尔老跑到这儿大肆搜捕,妓女们对他又畏又怯,背地里却又给他编了一支歌,甚至还集体演唱过一次:

德拉什尼尔先生在场时乱糟糟,

玛森娜啊喝呀喝得醉醺醺。

她可不害怕德拉什尼尔先生呀,

她还是喝得那样醉醺醺。

正当他们唱得起劲时,德拉什尼尔恰巧带着随从来到了酒店。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显得冷酷无情。接下来,一群警察把店里所有的人赶到一起,那场面活像围猎鹧鸪一样。帅克那次也在其列。德拉什尼尔局长要查验他的身份证时,他丝毫不觉得自己正在倒霉,反而对德拉什尼尔说:“你们这么干,警察局同意吗?”

押送帅克的两个人初来乍到,开始喜欢上这个地方了。首先是矮胖子对这里感到完全满意,因为这种人不仅是乐观主义者,往往还信奉伊壁鸠鲁派的享乐主义。瘦高个子仅仅在思想上稍稍迟疑了片刻,很快,他那股谨慎劲儿就跑到九霄云外去了,这犹如他的怀疑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样。

他喝完第五杯啤酒,看着一对对舞伴在跳的波尔卡舞,便说:“我也去跳一场!”

矮胖子正在寻欢作乐呢。他旁边坐着一个女人,言谈十分风情。胖子当然乐不可支喽。

帅克悠悠地品着酒。瘦高个子一曲舞毕,携舞伴一同走到桌旁。随后,两个押送兵简直是花天酒地,他们要么唱歌,要么跳舞,还不停地大口大口地灌酒,并且用手轻轻拍他们的舞伴。酒店里弥漫着一片打情卖俏、烟雾蒸腾、酒气熏人的氛围,他们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忘了人生的烦恼。

下午,他们旁边来了个士兵,说他能让他们患上化脓性蜂窝组织炎和血管中毒,只要花五个克朗。他可以立刻在他们腿上或手上注射煤油,因为他随身带有注射器。如果这么做的话,他们就可以完全免除兵役了,因为他们至少要老老实实躺上两个月,如果还时常往伤口上吐唾沫,就可以卧床半年了。

瘦高个子已经迷迷糊糊了,居然把那士兵引到厕所,要求往他腿上注射一针煤油。

时间已近傍晚,帅克提醒士兵们该赶往随军神父那里。矮胖子劝帅克别急着走,他说话已经含混不清了。高个子赞同他的意见,认为神父完全有耐心再等一等。但帅克已经坐不住了,于是威胁道,如果他们执意不走,他会独自一人上路。

他们听他语气这么坚决,只得同意出发。但条件是帅克先得答应他们,在途中再找个地方歇息歇息。

后来,他们来到弗洛伦采街,进了一家小咖啡馆。为了再度寻开心,矮胖子不惜卖掉了一只银壳手表。

最后,帅克不得不搀着他们俩的胳膊走出咖啡馆。这一路上帅克可就遭罪了。他们跌跌撞撞的,腿不听使唤,老走不好路。他们念念不忘再找个地方取乐。矮胖子几乎还弄丢了那封致神父的函件。帅克无奈之下,只得自己来保管它。

帅克每次看到迎面来了个军官或者军士什么的,总得提醒他们小心点。终于,他把他们送到了随军神父的住处,这一过程费了他不少劲。他自己动手把刺刀插到他们的枪上。为了让他们押着他,而不是他押着他们,他又使劲地捅他们的肋骨。

二楼的一扇门上贴着纸条:“联队随军神父奥托·卡茨”。一个士兵来开的门,把他们迎进屋内。屋里人声喧哗,听见有人在举杯祝酒。

瘦高个子一边语不成调地用德语问候着,一边朝那个开门的士兵行了个军礼。

“进来再谈。”那士兵说,“你们上哪儿了,醉成这样?还有,神父先生也……”他恼火地呸了一口。

士兵拿着函件进了里屋。他们待在外屋等着,好久门才打开。神父从里面飞了出来,确切地说,应该是飞蹿了出来。他仅仅穿着一件马甲,手里还夹着雪茄。

“啊哈,原来你已经到了,”他对帅克说,“是他们带你来的?嗯……你有火柴没有?”

“报告神父先生,没有。”

“天啊,你竟然没有火柴?要方便点火,每个士兵就都要随身携带火柴。不带火柴的士兵就是……就是什么呢?”

“报告长官,就是一个没有火柴的人。”帅克回答说。

“对,对极了,就是一个没有火柴的人,也就没法给人点火吸烟,这是第一条。现在该说第二条了,你的脚臭不臭?”

“报告长官,我的脚不臭!”

“好,这是第二条,再讲第三条:你喝俄罗斯白酒吗?”

“报告长官,我只喝罗姆酒,不喝俄罗斯白酒。”

“很好,太棒了!你看看这个大兵,我从费尔德胡贝尔上尉那儿借来的,为了今天供使唤用。是上尉的勤务兵。这家伙是个禁……禁……禁酒主义者,什么都不喝,这种人我怎么能要呢?只好把他打发到先遣队去了。他算不上勤务兵,只是一头母牛,还是一头只会喝白水的母牛,母牛哞哞叫起来和一头阉割了的牯牛差不多。”

“你这禁酒主义者,你也不……不懂得难为情,蠢东西,真该打你两耳光。”他回过头来,对先前开门的那士兵说。

神父的注意力又转向了两个押送帅克的人。这两个人努力想站直身子,可总是摇摇晃晃立不稳,就算用枪支撑也不顶事。

“你们喝……喝醉啦!我要叫人把你们关……关起来,居然敢在出差途中喝醉。”神父说,“帅克,下掉他们的枪!你把他们带到厨房去,仔细看管,巡逻队很快会来带走他们的。我这就给军营打个电……电……电话。”

拿破仑的名言“战局瞬息万变”在这里应验了。

就在早上,这两个人还背着带刺刀的枪押送帅克,以防他中途跑掉。然后,帅克领着他们往前走。最后,就在同一天,他们两个得由帅克看管了。

起初,他们还很不习惯这一变故。后来,他们坐在厨房里,帅克则端着刺刀枪站在门口看管着,他们这才恍然大悟。

“我想喝点东西。”乐观主义的矮个子如梦方醒,叹了一口气。疑心病又回到瘦高个身上来了。他说,所有这一切都是可耻的出卖。他还大声咒骂帅克,怨他们落到这种田地的罪魁祸首就是他。他谴责帅克,说什么明天要上绞架了,可是现在事实证明,他说的忏悔啊,绞刑啊,统统全是瞎扯淡。

帅克默不作声,只是在厨房门口来回踱步,“我们傻得成笨牛啦!”瘦高个子不满地叫嚷着。帅克等他们责难结束后,终于开口说话了:“你们现在总该发现,从事军事工作绝非什么好事情。我正在执行任务。和你们一样,我也来到了这里,但是俗语说得好:‘幸运女神向我露出了笑容。’”

“我要喝点东西!”乐观主义者绝望地哀求。

瘦高个子爬起来,步履蹒跚地朝门口走去。“嗨,伙计,咱们该回家啦,”他对帅克说,“我说,你别再胡闹了。”

“你躲远点!我得好生看管你们。”帅克并不领情,“现在起我们之间素不相识。”

神父的身影在门口出现。“我……我总是拨不通军营的电话。那好,你们就回去吧!可要记住,以后出差再不许……许喝……喝酒啦!跑步——走!”

说真的,神父并没有给军营挂电话。他只是冲着台灯架嚷了一阵,以为那是电话,所幸的是他家里尚未安装那玩意儿。

帅克给卡茨神父做勤务兵已是第三天了。三天来,他只见过一次神父。第三天,海因赫上尉的勤务兵跑来告知帅克,去把神父接回家。

在路上,他边走边告诉帅克,神父与上尉吵了一架,钢琴也被砸坏了,神父现在烂醉如泥,死活赖着不愿回家。

他还告诉帅克,海因赫上尉也醉了,他刚把神父赶到过道里,就坐在门边打起瞌睡来。

帅克随即赶到吵架现场,死命摇着神父。神父嘟哝着睁开了惺忪的双眼。帅克敬了一个军礼说:“报告神父,我来了。”

“你,你来这儿……干吗?”

“报告,我来接您。”

“接我?去哪儿呀?”

“回您的家啊,神父先生!”

“干吗要我回我的家啊?我不正在我的家里吗?”

“报告,您正坐在别人家的过道里。”

“我……怎么到这儿来的?”

“报告,您是来串门访友的。”

“我没……没……没有串门,你……胡说!”

帅克扶起神父,让他靠墙站着。神父摇摇晃晃,倒在他身上说:“我站不住啦!”

“我站不住啦!”他又重复道,笑得傻呵呵的。帅克好不容易才让神父靠紧了墙壁,神父便顺势打起盹来。

好景不长,他被帅克叫醒了。“你干吗呀?”神父一边说,一边试图挨着墙根坐到地上,但是徒劳无功,“你究竟是谁?”

“报告,”帅克回答时扶起了神父,让他靠墙站着,“我是您的勤务兵呀!”

“勤务兵?我从来就没有。”神父吃力地说,又倒在帅克的身上,“我也不是什么随军神父。”

“我不过是一头猪。先生,千万要原谅我,我还不认识您。”他酒后似乎在吐真言。经过一番小小的揪扯,帅克终于战胜了随军神父。帅克乘胜追击,把神父从过道里拖下楼,来到门厅,帅克打算把他拖到街上去,神父死活不依,他一边与帅克搏斗,一边声明:“先生,我不认识您,您认识奥托·卡茨吗?奥托·卡茨是我。”

他死死攥住门框,大声叫嚷:“我拜见过大主教,梵蒂冈也不敢小觑我,你明白么?”

帅克不再使用“报告”二字,而是改换了一种非常亲切随和的口吻与他聊天。

“喂,我说哥们,把手松开呗你,难道想挨揍啊?好,咱哥俩现在回家喽,行了,你别尽说废话!”

神父把手松开,又跌倒在帅克身上:“现在是好时光呀,咱们到哪儿逛逛去吧。只是别去妓院,我还欠着人家的钱呢。”

帅克用尽浑身解数把他拖出门厅,又沿着人行道连推带搡地把他往家里拖。

“这家伙是谁呀?”街上有人看热闹,好奇地问。

“他是我兄弟,”帅克答道,“他原以为我死了,后来趁休假的机会来看我,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

神父哼着一支轻歌剧曲调,那调子谁也听不清楚。他听帅克讲到“死”字,便站直了身子告诉行人:“你们当中谁要是死了,一定要在三天之内报告给联队指挥部,这样他的遗体就可以洒上圣水。”

帅克搀住神父只顾往前拖。神父一句话也不说了,只是老往人行道上栽跟头。

神父耷拉着脑袋,后面拖着两条腿,看上去犹如一只折了腰的猫。他嘴里不断地嘟噜着拉丁语的祷告文。

帅克带着神父来到马车站,安顿神父靠墙坐好,于是便去和马车夫讲价钱。

一个马车夫说,对这位先生太了解了,已经为他赶过一次车了,再给他赶第二次恐难从命。

“他吐了我一车还白赖我的车钱。”马车夫恨恨地揭神父老底,“我找到他的住处时已经赶了两个多小时的车了。我前后找了他三次,他拖了一个礼拜才付给我五克朗。”

帅克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马车夫答应拉车送他们回家。

帅克回过头去找神父,发现他早已酣然入梦了。他头上本是戴着硬顶黑礼帽(这与他平时出门所穿的便服相配),这会儿也不见了,想必被人顺手牵羊拿走了。

帅克弄醒他,在马车夫的帮助下把他塞入车厢。他蜷缩在车厢里,神志迷糊,以为帅克是七十五步兵团的约斯达上校,反复地说:“我和你说话口气随便了一点,你千万别生气啊,朋友!我只是一头猪!”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给马车与路面的摩擦声震得有几分清醒了。他把身子坐正,唱起了一些歌儿。这歌谁也没听过,也许是他的幻想曲:

当他抱我在怀中摇啊摇时,

我回想起我的美好年代。

那时我们快活地生活在——

梅尼克林纳的多玛日利采。

但没多久他又神志迷糊了。他掉过头来,冲帅克做鬼脸,并且问道:“亲爱的夫人,您今天过得愉快吗?”

“您一定是去什么地方度假吧?”他停顿了一会,又接着说。他眼前的事物恍惚间都成双成对了,只觉一切光怪陆离。他又问:“哟,您的儿子都这么大个了?”说着,用手指着帅克。

“坐下!别动!”帅克见神父想爬到车夫座位上去,厉声喝道,“我可有法子让你老实点!”

神父不动了,也不作声。他透过车厢窗口向外凝视,那双猪一样的小眼睛黯然无光,丝毫没搞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完全不省人事了,冲着帅克可怜巴巴地哀求:“夫人,您让我去趟高级洗手间吧!”说着就要动手脱裤子。

“你马上把裤子扣好!真是不折不扣的猪猡!”帅克吼了起来,“你让所有马车夫都认识你了。都吐过一次了,还想再来一次?别又欠人家一屁股债,像上次那样!”

神父双手托腮,忧心忡忡地唱着歌儿:“谁也不爱我了……”随即又不唱了,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德语。

他打算吹口哨吹出个曲调来,但是嘴里没吹出调子来,反而发出一连串嘟噜声,把马车夫吓了一跳,不禁收住了缰绳。直到帅克吩咐继续赶车,他才回过神来。神父则忙着点烟嘴了。

“唉,怎么老点不着?”他很快把整整一盒火柴都擦完了,非常失望,“你老是和我过不去,把我的火柴吹灭。”

接下去,他不知道再说什么了,便自顾自傻笑了起来。

“呵呵,真逗!只有咱们两个在电车上。伙计,你说对吧?”说着,手往口袋里摸索。

“哎哟,我马车票弄丢了!”他嚷了起来,“停车!我要去找回车票!”他又摆了摆手,表示无可奈何,“开就开吧……”

突然,他又嘟哝开了:“通常……对,一切正常……在任何情况下……您没弄明白……在三楼?这是借口。这与我毫无瓜葛,倒是与亲爱的夫人您有关系。服务员,买单!我喝的是一杯浓咖啡……”

他满口梦呓,假想正身处一个餐馆,和另一个人争抢靠窗座位,两个人正吵得不可开交。然后,他又把马车当成火车,把身子往窗外探,用捷克语和德语交替着冲大街上嚷着:

“宁布尔克的乘客请换车!”

帅克用力把他探出窗外的身子拉了回来,神父显然把火车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开始模仿各种动物的叫声。他长时间地学鸡啼,在马车上洋洋自得地喔喔叫着,叫了好长时间。

又有一阵,他兴奋得一刻也坐不住,老想从马车上纵身跳出去,指着街上所有的行人骂他们都是无赖。后来,他扔出去一块小手帕,大叫停车,说丢了行李。接着又驴唇不对马嘴地说:“布杰约维策有一名军鼓手,他结婚后一年就死了。”突然又纵声大笑,问:“这个笑话好不好听?”

面对这非常时期,帅克对神父可不讲什么情面。

神父总是企图干各种滑稽的事情,诸如跳马车、弄坏座位等等,帅克见状总是不客气地赏给他几记老拳。神父挨揍也乐然受之。

神父被无边的愁绪包围,流着眼泪,问帅克是否有母亲。

“朋友,我嘛,在这世上孤孤单单一个人。”他把脸转向马车窗外嚷道:“谁愿意收养我?”

“别不知羞耻了!”帅克提出警告,“你给我住嘴,否则人家会说你喝多了。”

“不,我什么也没喝,”神父答道,“伙计,我清醒极了!”

他突然起身行了个军礼,说:“Ichmeldegehorsaw,HerrOberst,ichbinbesoffen。”[12]

“我是一头猪啊!”他反反复复把这句话念叨了十来遍,似乎心怀绝望。

他回头来面向帅克,不住地央求:“你不要带我走啊,干脆把我从汽车上扔下去算了。”

他一边坐下来一边嘀嘀咕咕:“月亮周围有一圈光晕,大尉先生,你相信灵魂永恒这话吗?马是不是也能进入天堂呢?”

他捧腹大笑起来,随即又变得无精打采了,垂头丧气地望着帅克说:“请问先生,我似乎见过您,不知是在哪儿。您去过维也纳吗?您好像是神学院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过了一会儿,他嫌空气太沉闷了,开始朗诵拉丁文诗以供消遣。

“我再也不要往前走了,把我扔出去一了百了吧!”他说,“我不会摔伤的,为什么不把我推出去啊?”

“我一定要跌个狗吃屎。”他说得十分坚决。

“先生,亲爱的朋友,”他接着又请求,“赏我耳光吧!”

“你要几个耳光?”帅克问。

“要两个。”

“好,给你!”

神父显然极为满意,大声地数着挨耳光的数目。

“哈哈,太舒服啦!”他说,“这对消化有好处。来,再朝我嘴上来一家伙!”

帅克立刻满足了他的要求。

“多谢!”他快活地喊着,“我太高兴了。能不能劳驾您撕开我的坎肩?”

接踵而至的是各种要求,五花八门。他要帅克让他的膝盖骨脱臼,掐住他脖子让他死一会儿,剪去他的指甲,拔掉他的门牙。

他就像一个真诚的殉道者,请求帅克揪下他的头颅,装进大口袋,扔到伏尔塔瓦河去。

终于,他们到了神父的住处,帅克把他弄出马车又费了好大的劲。

“我们还没到呢!”他嚷道,“救命啊,我被绑架了!我还没到,还要往前走!”就像从蜗牛壳里把煮熟的肉往外挑出来一样,帅克把醉鬼拖下车来。有一阵子,他几乎要被撕成两半了,因为他的两只脚紧紧夹住座位死活不放。

但即使在这么狼狈的时刻,他还是哈哈大笑着,说他们被戏弄了。“各位,你们一准要把我扯断!”

帅克和马车夫把他生拉硬拽地拖进大门,爬上楼梯,进入他的房间,把他抛在沙发上,就像扔一只破口袋那样。他说自己并没有租这辆汽车,所以决不付这份车费。他们竭力让他明白他坐的是马车,解释这一点花了足足一刻钟。纵然如此,他还是否认自己坐了马车,翻着白眼不肯付钱。

“你们想骗我,”神父说,冲帅克和马车夫挤眉弄眼,那神态耐人寻味,“我们是步行回来的。”

而他又突然大方起来,把他的钱夹子都扔给了马车夫,十分慷慨地说:“全拿去吧,你!就这几个小钱,我还不放在眼里!”

确切地说,他是不在乎这三十六个克里泽[13]。因为他钱包里就这么点钱,此外一无所有了。马车夫搜遍了神父的全身,威胁说要打他耳光。

“那你打吧,痛痛快快打吧!”神父答道,“你认为我吃不消吗?就你那几个耳光,我还承受得住。”

马车夫又搜神父的坎肩口袋,从里面摸出了一枚五克朗的硬币,马车夫也连带拿走了,边走边哀叹自己命运不好,埋怨神父白白浪费他的时间,车钱也没给足。

神父则一直在考虑各种崭新的计划,迟迟未能入睡。弹钢琴啊,练跳舞啊,烧烤鱼啊,他什么都想干。

后来,他又答应把他的妹妹许配给帅克,事实是他压根儿没有妹妹。他要求把他摆放在床上,说他期待别人承认他的价值与一头猪相当,他说着说着就呼呼地睡着了。

当帅克在第二天早上走进神父的房间时,神父正躺在沙发上苦苦思索。神父发觉自己被淋得浑身湿透了,两个裤腿全都紧贴在皮沙发上了,不知道别人使用的是什么怪异的手法,这种怪事怎么可能发生了呢?他一醒来就在琢磨。

“报告,神父先生,您昨晚……”帅克说。

他简洁概要地向神父解释发生了什么事,神父头昏脑胀,神情很颓唐。

“记不起来了,”他沮丧地说,“我不是在床上么,怎么掉到沙发上来了?”

“不,您没有上过床。我们回来后先是把您扶到沙发上,后来想扶您上床,但是扶不动。”

“上帝,我都做了些什么?我究竟干了什么事情?是我喝多了吧?”

“神父先生,您醉得一塌糊涂,还耍了点酒疯。我想,您最好换换衣服,擦洗一下,会舒服点。”

“我感觉似乎被人揍过一顿,下手还挺狠的。”神父诉着苦,“我好口渴。我昨天没跟人打架吧?”

“神父先生,您不至于闹得那么凶。口渴,这不是立马就能好的,您昨天就在喊口渴啊。”

神父心情抑郁,打不起精神来。如果谁此刻听他说话,一定会以为他常听绝对禁酒主义者亚历山大·巴切克的演说,“让我们向酒魔勇敢地宣战吧!这个恶魔正残杀着我们最优秀的好男儿,我们与它势不两立”,或者是读巴切克的著作《道德杂谈》。

真的,他有了变化,虽然只是一点点。他说:“如果我喝的是阿拉伯甜酒、南斯拉夫樱桃酒、白兰地酒这样的高贵饮料,那才无可挑剔。可昨天我喝的只不过是松子酒。我居然会喝得那么上瘾,真是咄咄怪事。那味道差极了!就再换作黑樱桃酒味道也好些。人们总是想出各种各样的鬼东西,然后就像喝水一样喝掉那些液体。”

“我想来点正宗的胡桃酒,这对我的胃好。”他叹一口气说,“普鲁斯彻的施纳布尔大尉就有好胡桃酒。”

他开始在衣兜里摸钱包。

“只剩三十六个克里泽了,远远不够。卖掉这沙发怎么样?”他沉吟片刻,问,“你意下如何?有人想买沙发吗?我可以搪塞房东,就说它被偷走了,或者告诉他沙发借人了。啊,不,还是得留着沙发。现在,我要你去施纳布尔大尉那儿,向他借一百克朗。他有钱,前天玩扑克赢了一大把。倘若你在他那儿要不到钱,就去找马勒尔上尉,他在沃尔舍维采兵营。如果那儿也没要到,你再去赫拉昌尼找菲舍尔大尉。你告诉他,我要付马料钱。如果哪儿都借不到,我们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当掉钢琴。”

“我给写上一张纸条,你走到哪儿都带上,他们就不会随随便便把你打发掉。你只管告诉他们,我一贫如洗了,已经沦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你尽管瞎掰吧,爱说啥就说啥,只要弄到钱,否则你就会被遣送到前线去。你见到施纳布尔大尉,向他打听一下他的胡桃酒是打哪儿买的,别忘了拎两瓶回来见我。”

帅克出色地完成了神父交给他的任务。他去找的几个人都被他的单纯诚恳和憨厚老实打动了,他们毫不怀疑他有可能撒谎。他细细一想,与其告诉施纳布尔大尉、菲舍尔大尉和马勒尔大尉他们神父没钱付马料,倒不如骗他们说神父付不起私生子的生活费,这样借钱更加让人信服,也很合适。于是,每个人都对神父解囊相助。

他揣着三百克朗胜利归来,神父(他已经洗了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见他满载而归,大吃一惊。

“我一披挂上阵就不会空着手回来,”帅克说,“这两天,明天乃至后天,我们都不用因为钱的事发愁了。借钱还算顺利,就是施纳布尔太吝啬了,我都跪下来了,不得不对他说到私生子生活费的理由……”

“私生子的生活费?”神父又是一惊。

“没错啊!神父先生,私生子的生活费嘛,就是付给那些烦人的娘儿们的。您说过的,让我瞎编借钱理由。当时太急了,我什么理由也想不起来。他们还不停地向我打听,那娘儿们长得怎么样,我说她美若天仙,说这小妞还没有十五岁,对了,他们还问她的住址来着。”

“你真是做了件好事,帅克!”神父深深地叹息道,在房间里来回踱个不停。

“这真让我丢脸啊!”他说着使劲挠自己的脑袋,“天,我的头好疼!”

“我给了他们一个地址,是我们街上一个聋老太婆的。”帅克解释说,“您的命令一言九鼎,我就得把事情办得稳稳当当的。我总得想好办法,以免他们挥挥手让我赶紧滚开。现在有人在外边门厅里等着,是我叫他们来搬钢琴,这主意不错吧?钢琴一搬走,屋里就宽敞多了,我们也会弄到更多的钱,至少可以过几天不愁吃喝的享福日子,可以好好享福了。”

“如果房东问咱们为什么搬钢琴,咱就说几根钢丝弦断了,得送到乐器修配房去修理修理。我已经和门房老太太打过招呼了,这样一来,她即使看见钢琴被搬上卡车也不会大惊小怪了。另外,我还找了沙发的买主,是一个旧家具商,我原先认识他。他下午来买,皮沙发的价钱挺理想的。”

“你难道没再做别的什么,帅克?”神父问道。他一直用手撑着脑袋,看上去沮丧得很。

“报告,神父先生,我买了不止两瓶酒,我一口气买了五瓶胡桃酒,就是施纳布尔上尉买的那种,这样家里还可以存下几瓶,以后都有得喝。让他们把钢琴抬走吧,咱得趁早,当铺一会儿要关门啦!”

神父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不一会儿,钢琴就给搬上货车运走了。

当帅克从当铺回来时,神父正坐在屋里,又开了一瓶胡桃酒,他在生气,因为中午吃的煎肉排没炸透。

神父再一次喝醉了。他告诉帅克,明天他要洗心革面,投入新的生活,喝酒是一种粗俗的唯物主义,他应该改过一种精神生活。

在接下来的半个钟头里,他一直在发表哲学演说。当他打开第三个瓶塞时,旧家具商人来访。神父把沙发卖给了他,价钱是再便宜不过了。他要家具商陪他说说话,可那人说他得赶去购买一个床头柜,于是他大为不满。

“我可没这玩意儿,真遗憾,”神父带着歉意说,“不过我只有一个人啊,不可能事事想得周全的。”

送走旧家具商后,神父和帅克在一起又喝了一瓶酒,愉快而尽兴。他们聊得不错,神父还发表了对女人和扑克的高见。

他们坐在一块聊了好久。夕阳西下时,帅克与神父还在进行友好的交谈。

但是这一友好交流到晚上中断了。神父又旧态重萌,把帅克当成了另外一个人,对他说:“不,你绝对不能走,你还记得辎重队里那个见习军官么——他长着棕色头发?”

平等亲爱的关系没有持续多久,后来,关系变了,帅克对神父说:

“好,闹得够了!现在你给我老老实实爬上床去躺着!听清楚了吗?”

“好,好,亲爱的,我这就去躺着,我有什么理由不爬上床去呢?”神父嘟嘟哝哝,“我们当时待在五班,我还替你代做希腊文的练习呢,还记得吗?你有座别墅在兹布拉斯夫,可以坐上汽艇环游伏尔塔瓦河,对了,你明白伏尔塔瓦是什么意思吗?”

神父被帅克逼着脱掉衣服和鞋子,他一边照办,一边迷茫地对一个假想的朋友提出抗议:

“啊,你看哪,”他冲着柜子和一盆无花果树投诉,“我的这些亲戚对我多苛刻啊!”

“我再不认这些亲戚了!”临上床时,他突然下定决心,口气相当坚决,“我不认他们,老天惩罚我也在所不惜……”

随后,神父的鼾声在房间里悠悠荡漾开来。

过了几天,帅克利用空闲时间回去探望米勒太太,这是他的老佣人。但他见到的却是米勒太太的表妹。她边哭边告诉帅克,米勒太太那天用轮椅把帅克推去从军时就被逮捕了。军事法庭审讯了老太太,带走了她。他们没有找到任何可以问罪的真凭实据,就把她送到斯特因霍夫集中营去了。她曾邮寄回一张贺卡。

这张贺卡是家中的珍品,检署涂去了信中关键的词句,帅克拿起来念道:

“亲爱的安宁卡:我们在这儿都很健康,大家过得很好。我隔壁床上的女人得了水×,还有人患天×。其余都很正常。我们的食物可以填饱肚子,汤是用捡来的土豆×做的。据人说,帅克先生已经××,请你打听一下他的尸体埋在哪儿了,等战争结束后我们就去拜祭他,给他修座坟。对了,差点儿忘了告诉你,阁楼上那个黑角里有一只匣子,匣子里有一条小狗。自从我××以后,它都好几个星期没吃东西了。所以,我估计再去喂怕是也晚了,那条小狗或许也已经××了。”

信上盖着粉红色的印章,上面批注:“此函已由帝国与皇家斯特因霍夫集中营检查通过。”

“不出所料,那条小狗早就咽气了。”米勒太太的表妹泣不成声地说,“这是您曾经住过的房子,您恐怕要认不出来了。我叫来一些女裁缝,她们把这儿布置得像个小巧的客厅。墙上挂着时装画像,窗台上摆放着鲜花。”

要米勒太太的表妹稍稍平静些恐怕很难做到。

她一直在哭泣,在埋怨,甚至担心帅克是从军队里逃了出来,这就会连累到她,让她也遭受不幸。最后,她把他看成了一个冒险家。

“这太让我兴奋了!”帅克说,“我就特别喜欢这样。格依谢娃太太,您说对了,我确实是逃出来的,我要让您明白这点。逃出来可不容易啊,我不得不干掉十五个警卫官和军士。您千万要保密,不要说给外人听啊……”

帅克的房子没有收留他,他在离开时说:

“格依谢娃太太,洗衣房里还有我的几条领子和背心,请您帮个忙取出来。等我从部队复员回来,我就接着穿。衣柜容易生虫子,您得留心,别让我的衣服被虫子蛀坏了。此外,请代我向那些在我床上休息的裁缝小姐们致意。”

后来,帅克又去了趟“管你够”酒家。巴里维茨太太看见他,以为他可能是开小差溜出来的,不敢卖酒给他。

“我丈夫,他是那么小心谨慎的人儿,”她又开始重复她以前的论调,“现在却无缘无故地蹲在监狱里,真是可怜。有些人却开小差,从军队里溜出来优哉游哉。他们上个礼拜还来搜捕过您呢!”

“和您相比,我们要小心得多,”她结束了自己的长篇大论,“可我们还是逃不了霉运。您够走运的,不是每个人都和您一样啊!”

这时,一位年长的钳工来到帅克面前说:“先生,请原谅,能到外面来么?我有话要告诉你。”

来到街上,他和帅克聊了一阵。因为女掌柜巴里维茨太太不当的暗示,帅克又一次被误认为是开小差的。

他告诉帅克,他的儿子也从军队回来了,开小差逃出来的,现在住在他奶奶家,在耶塞纳。帅克向他担保自己不是逃兵,但他怎么也听不进去,终于把十个克朗赠给了这个可怜的“逃兵”。

“留着吧,你用得着。”说着,工匠把他拉到酒店的角落里,说,“我非常理解你,你千万不要对我有戒心。”

回到神父那儿时,夜已深了。但神父仍没回家。

神父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他叫醒帅克:“明天咱们去给野战部队做弥撒。你起来煮些黑咖啡,里面掺点罗姆酒。或者,你最好温点格罗格[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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