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以后的许多年,云清都没有得到龙吟的认可,不是因为不够格,而是当初给云城那本不传之秘的时候,是因为龙吟知道云城是个好苗子,而且需要及时把他从歧途上拉回来。
最重要的是他觉得与云城有缘,所以给了这条捷径,当时他再三嘱咐不能外传,谁知还是让云清给搭了便车。
正常进入龙渊的人,要么有够大的功德,要么有过人的天资,皆是天选之子,这些人尚且需要几十年的修炼,更不用说没有太过出众的云城,和根本没资质的云清了。
“渊主,我……”云城有点不敢相信,虽然他期盼了这么多年,一直等待这一天,但现在他真的梦想成真了,又反而觉得有些忐忑。
龙吟没再像十年前那样安慰他,只是转过身指着龙池说:“你二人褪去衣物,在这池子里净浴三日,潜心自省,不可心存杂念,三日后自此处上龙门,你们修为太低,无法自行化龙,到时会有人帮助。”然后一拂衣袖,转身消失在红花绿树中。
见他走了,云城才弯下腰捂住胸口,“疼死我了。”
他扭过头问云清:“怎么回事?”
云清扶他躺下,揍了他一拳:“还说呢,都怪你,逞什么英雄?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力气,我刚听到消息赶过去,就看到你把一群人给打出来了,连周岩他们家房子也让你给拆了,能耐得不行。”
云城使劲儿搜索记忆,愣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忽然,他头和肩膀抬起来:“姑母呢?你娘呢?还有,那本经书?”
云清把他按回去,又轻轻拍了拍:“我送母亲去了乡下,书,刚刚那个人拿走了。周家他也会处理妥善,不用担心。”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原来是真的,真的有神。”
云城“嗯”了一声,又沉默了。
原来神明一直存在,与邪恶一同存在。
龙溱回想着这些陈年往事,只有醉酒的时候才会拿出来嚼两遍,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每一处细节都记得这样清楚,往日里倒头就睡,这一晚,竟越躺越清醒了。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偶然看到竹窗外的月光,清亮静谧,纯洁如水,这月光与两千年前云河坝上的月光殊无二致。
只是从前心里装的是一家的喜怒哀乐,如今却要装着六界的安危,这块方寸之地,还有什么是装不下的?
想到这里,他心烦意乱,更是睡不着了,干脆爬起来,趟着月色去了竹林散步。
东方的天上刚刚露出了一点鱼肚白,启明星孤独地躺在地平线上,静静地等待着阳光一点一点的吞噬它的光芒。
龙溱就这么来回走着,一直捱到了天亮。
云婴从青云峰出来后,直接去了龙门,他从怀里取出一块圆形玉珏,放入墙壁凸起的龙眼之内。
“咔啦”一串器械闷响之后,雕龙玉门被打开,发出一阵年久失修的怪音。
云婴默默叹了口气,这门平时只有他才会开,龙渊弟子都是直接进去的。从龙珣和龙溱带他去了青云峰,这还是几百年来第一次回来。
龙珣给他用来出入的龙鳞珏被他作为信物留在了净水河畔,现在这个是刚刚从龙溱身上顺的。
许久没回来,但龙渊内的一切他都了然于心,偷个东西对他来说比套话简单多了。
云婴这几天在鬼城待着,发现需要特定令牌才能进去地府,今天过来这里,除了证实自己的猜想,偷令牌去地府问清楚师父的转世所在才是正事。
他收了玉珏,轻车熟路地钻进龙珣的院子,一路上虽遇到不少人,但是因为云婴平日里不怎么爱闹,除了从小带他的师父师叔,与其他人不算很熟,所以这些人看到他回来,也只是稍作惊讶,并未多言。
龙珣的屋子依旧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样子,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
桌角一方从人间搜罗来的徽墨还摆在那里,他记得小时候被龙珣惹到,曾经把这墨泼了师父一身一脸,被师叔好一顿教训。
云婴站在门口一点一点看着屋里的陈设,这里的一石一木都能在记忆里找到些对应的陈年旧事。
忽然屋外传来说话的声音,把云婴的思绪从遥远的时间年轮里拉了回来。
他侧头静静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等到人走了,他才径直走到里屋的屏风后面,拉动架子上一处机关,经卷后立刻出现了巴掌大小的一块暗格,里面有一块红木色的牌子。
云婴拿起来,将暗格关上。
这令牌乍一看像木头做的,握在手里却冰凉,且很有分量。
云婴将令牌贴身放到衣服里,极其镇定地走出了龙门。他自知不是一个坏孩子,这种小偷小摸和处变不惊的心态应该是从小总跑去龙溱的屋里恶作剧,不知不觉锻炼出来的。
事情办好之后,他没有直接回去,而是出了龙渊,在附近一座小城的一处屋顶上躺着,之前他也总一个人在龙渊或青云峰的屋顶上发呆,生气的时候,害怕的时候,做错事的时候,或者不开心的时候。
现在也说不上是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就来到了这里,他看着小城里所剩不多的几处灯火,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龙珣会投胎到什么样的人家。
云婴小时候随龙珣来过几次凡界,了解的不多,这里给他的印象就是热闹,还有他一直想不明白的,凡人那如何去抓住的转瞬即逝的一生。
正胡乱想着,他听到屋里有女人喊叫的声音,便掀开一片瓦朝下看去,刚稳住目光,云婴突然猛地直起身,将瓦片“啪”地拍碎在了屋脊上,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听到屋顶上的动静,屋里赤身裸体的男人忙停了手上动作,胡乱抓了一件衣服裹在身上,跌跌撞撞地爬下床,冲着屋顶喊道:“谁?什么人?”
床上衣衫不整的女人半坐着,娇滴滴的声音问:“刘公子,怎么了?”
那位刘公子仰着头,说:“我刚听到上边有动静,怕是有人。”
那女人下床拉着男人往床上走,边走边道:“说不定是偷窥狂呢,不用管他,春宵一刻值千金啊公子~”
刘公子怕是个听不得软话的货,顿时心花怒放,呲着一口黄牙嘿嘿地笑道:“对对对,哈哈哈,莲儿说的对,来吧宝贝儿~”
又是一阵污秽得不堪入耳的声音……
云婴眉头皱了一下,转身欲走,突然听到有女子喊救命,还有男人打骂的声音。
他循着声音看去,见楼下大堂里一个脑满肠肥的男人正拉着一个姑娘往屋里拽,姑娘死死扒着门框,被一个打扮花哨的老女人狠狠抽了一鞭,骂道:“臭丫头,老娘的耐心可是有底线的,你闹两天也就算了,来到这里还想清清白白的,不可能!快给我进去!”
那姑娘竟也不哭,冲她啐了一口,道:“除非你杀了我,不然,我就是死也不让这些恶心的畜生碰我一下!”
男人嘴一歪,笑着说:“哟呵,小婊子性子还挺烈,爷就喜欢这样的!哈哈哈……”说着将姑娘拦腰抱起,一抬脚踢向她扒着门的手腕,顺带关上了门。
他将那姑娘扔到床上,伸手便去解她的衣服,姑娘手死死地攥住领口,腿不停地挣扎着,喊道:“你这个畜生!放开我!放开……”
那男人正起劲儿,就听见“砰”地一声,门被一脚踹开,准确的说,是踹烂了。
“谁他妈这么……”他正要骂人,转身却看清楚了被踹烂的门,和门口那个散着寒气的黑衣人。一愣神的瞬间,那姑娘突然拔下头上的簪子,一把插进了男人的颈间。
男人闷哼一声,慢慢地转过头来一脸的难以置信,最后还是倒在了床上。姑娘推开他,竟也没有一丝恐惧,甚至还轻笑了两声,然后下床整理好了衣衫。
“雅兰谢公子救命之恩。”她走到云婴面前,轻敛罗裙,缓缓跪下,又将双手交叉放到额前,俯身贴在了地上。
“不必,姑娘自救也是可以的。”云婴说完,转身就走。
“公子!”
云婴脚步一顿,微微侧头。
“公子能不能带雅兰一起走,我杀了人,他们会把我送去坐牢的,我……我不想去。”
“杀人偿命。”云婴想起自己小时候杀掉的几个无辜性命,这话说出口实在是扎心。
“杀人偿命……呵呵……我从小被酒**亲打骂,娘亲被他逼得自尽,如今他把我卖到这种地方,受这般凌辱,难道我连还手的权利都不该有吗?”雅兰眼神里都是愤怒。
“他们做错了事,自有王法,罪不至死。”云婴道。
“王法?王法,是那些权贵的,这世上,没有我们这些人的王法。我不杀他,你以为他就会放过我吗?我不杀他,公子可会护我周全?”
云婴转过身,看着她,这女子眉宇间透着一股不驯的傲气,一双丹凤眼里藏不住的仇恨与杀意,和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该有的纯真美好相去千里。
“不能。”
雅兰看着他,两人沉默一会儿,云婴从腰间解下一只钱袋,蹲下来放到她面前,道:“离开这里,好自为之。”说完,转身离开了。
姑娘低下头看着这只藏青色的布袋,没有任何装饰,歪歪扭扭的针脚暴露了那人笨拙的手艺,一看便知是个男人做的。
这确实是个男人做的,不过不是云婴,而是龙溱,是装龙鳞珏的袋子,被云婴一起顺来的。
她微微一笑,伸出双手把它捧到了眼前,笑意不改,只是刚才眼里的怒气消去,这会儿却含满了泪水。
“我的名字是娘起的,她希望我将来做一个善良干净的人,可如今,我手上沾了血,再也洗不干净了。”
雅兰从屋里走出来,见外面空无一人,心知是被云婴吓跑了。她手里紧紧握着那只钱袋,趁没人匆匆逃了出去。
这天晚上是月圆之夜,月亮下一团团薄云飞快地涌动,天上看不见一颗星星,夜里的寒气扑到脸上,和心里一样的凉。
还没逃出城去,身后就传来了官兵的声音,她跌跌撞撞地,好几次险些摔倒。
“站住……”
“站住……别跑……”
雅兰喘着粗气,边跑边回头看,突然,她撞到了什么东西,猛地摔坐在了地上。
抬头一看,是个人。
“你……”雅兰双手撑地坐着,看着那人,一点一点往后退,可后面就是追兵。
“还不过来,坐在那儿等死吗?”
那个人声音低沉,语气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又给人莫名的安全感,雅兰竟鬼使神差地站起来躲到了他身后。
后面的追兵赶了上来,见半路上杀出来个英雄救美的,便一窝蜂冲着两个人杀过来。
那人冷哼一声,嗤道:“一群不自量力的蝼蚁!”
说着右手一挥,一道红光飞出,照亮了一个男人的脸,转瞬在空中形成一道弧形的剑光,将那十几名官兵的头颅齐齐砍下。
雅兰瞳孔骤然收缩,然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待四周都安静下来,她才缓缓睁开,发现面前已然是一片血海。
她两手紧紧地抓着衣服,踉踉跄跄地往后退,眼睛盯着刚刚救了他的男人,道:“你,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那男人转过身,低下头抖了抖袖子,像是在抖落刚刚不小心溅上的血。然后抬起眼帘,看着惊魂未定的雅兰,眉毛一挑,道:“做人有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