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到老宁,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我财院毕业分配到连镇农行营业所。报到那天,给我印象最深的并非单位里的某个人,而是银行西面胡同口上挂着的,一把底部垂着红布条的旧铁壶。我知道,那是茶馆的标志。
同事徐怀枝介绍说:“我们单位没有伙房,吃饭到供销社。喝水到胡同里的茶馆打,师傅姓宁。”
从银行侧门出去就是胡同,早晨的太阳爬上东面高高的青砖屋脊,把幽静古老的胡同辟成明暗两半,让胡同更有一种纵深感。这个胡同里除了老宁茶馆朝着胡同开着一门一窗,其余的都是青砖的山墙。
茶馆也是一青砖房子,虽然也是尖顶,却比一串看不到头的山墙矮了一半。屋内窄窄的,弥漫着浓烈刺鼻的煤烟味。窗下一排炉子,也可以说一个大炉子上许多炉口,上面排列着十几把大铁壶。东头只能坐开一个拉风箱的人。再加上东北角那两个大水缸小屋就什么也放不下了。
“宁师傅,打水!”我的声音还未落地,炉子与水缸之间挤出一个矮小的老头。头小、腿短,肚子却出奇的圆且大。我想起的外婆白白的纺线穗子,颜色却相反。他脸上长了几块老年斑,犹如一个大茄子上烂了几个缶只儿。
“新来的吧?”他脸上堆起一把笑。
“是,多多照顾。”
“说的哪里话,倒只有麻烦你的份儿。”
“从哪里调来的?”他接着问,他的话像他壶里倒出的白开水,很顺。
“分配来的。”我跟着他的话答,就像我的壶接他壶里的水,有问有答的。
“大学!”他突然停止了倒水,抬起头多看了我两眼。明亮的眼睛在黑屋子里,茄子脸上显得异常的亮。
供销社吃饭,我们每天要从深深的胡同穿过6次。
“吃饭去?”老宁总是要先与我说话。
徐怀枝还有其他的同事就问:“你原来与老宁认识?”
我说:“不认识。”
徐怀枝就说:“看上去他对你很好。”
老宁经常让我们在茶馆门口的圆桌边坐下喝杯茶。我有坐的意思,他们却不坐,说:“只是让让。”
去茶馆打水,用水牌。有一次我忘了带,老宁说:“没关系,没有就算了。”下次去,老宁说:“上次还欠一个牌。”我早忘了,说:“下次一定带来。”
回来与同事说:“老宁这人太小气。”
同事们都觉得惊奇,因:为到老宁那打水,不带牌是要回来拿的,老宁从不赊账。
如果这是一个坏习惯的话,老宁还有一个好习惯。去他那打水,无论是刚开,还是早开的水,他总是让你看着,把壶礅在最旺的那个炉眼上,拉几箱,直到把水烧得乱叫,他才在炉子与水缸间挤过来,提起铁壶,往你暖瓶里倒。
一次,去打水时,我无意间说起了大学时的事,一想老宁应该不想听这事,就停了下来。老宁非让我接着讲不可,结果他满水时溢了出来,这对于他的满水技术来说,就算一次重大事故了。他神秘地对我说:“俺有6个孩子,5个女儿,最小的一个是儿子,天生就聪明,在北京上大学。有许多给他说媳妇的,给他去信,他就是不同意。这孩子。”他有些嗔,不过是那种得意的。
接着,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女儿们都出门子了,活着她们的娘时,还来家看看。”他的脸上显出了一种落莫的表情,一会儿又笑了,“我也不指望她们,也不是没儿子。”
我与徐怀枝去遛早儿,总是遇见老宁挑着两大筐重重的煤核,扁担弯了,头上出汗了,可是他的腰却从来没弯过,走起路来倒是一跳一跳的。
徐怀枝说:“他每天都到铁道东的工业区拣煤核,这样下来一年基本不用买煤。”
我给老宁算了笔账:“茶馆的生意并不好,冬天关门,夏天一天最多卖20壶水。”
徐怀枝说:“他还有退休金,过去是装卸工人,扛大包的。”
那天,我去打水,老宁正让一个小学生替他给儿子写信,看到我,就让我写,并说给那个孩子,“这边上那壶是开的。"一改往日亲自倒水的习惯。
“小牛,寄去的钱收到了吗,要安心学习,我这里很好,勿挂心!”眼都没眨,信就写完了。
“以前,不敢求你,你这样大的文化。”
“不用客气,以后写信的事我包了。”
老宁非让我坐下,把茶壶里的茶根倒掉,换上新茶,挤到风箱边拉了几下风箱,专门给我沏了一壶茶。
果然,从那以后,他每月让我写一封信,并把小牛的信读给他听。其实他们父子的信各自的内容大都一致。可老宁每次听到他儿子的信时,都会眼睛明亮好一阵。
有一次我读完信,提着壶刚回到宿舍,老宁拎一把铁壶进了我的屋,一脸的愧疚,“刚弄错了,刚那壶不是滚开的。”说着,就把我瓶里的水倒掉,又换上新的,临走依然道歉,很不安的样子。
最后一次见到老宁,是一天的深夜。银行的门被拍得山响。
是老宁。
老宁说,北京出事了,让我写信招儿子回来。
我说,写信慢不如发电报。
第二天早晨,我去吃饭,第一次没有看到茶馆开门,又不是冬天。吃饭回来,茶馆的门仍锁着,屋子偶尔传出煤块的破裂声。
上班后,听人说,老宁住院了,后来又出院了,再后来就死了。说是怕发电报慢,让女婿去叫小牛,他坚决送女婿去车站,在站台上摔倒了,医生说是脑溢血。
出殡那天,小牛打着幡儿,哭得死去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