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慌和恐惧完全压倒了福临,他失去了理智和镇静,竟一头冲进慈宁宫,扑倒在母亲脚下,大声叫喊起来:“额娘,我们退出山海关,回老家去吧!回到我们祖先呆的地方,回到我们应该呆的地方去吧。”
正在为金陵被围忧虑的皇太后被儿子的表现惊住了,责备道:
“皇儿,你疯了吗?”
“不!不!”福临慌乱地站起来,浑身不住地颤抖,语无伦次地说:“江南已经丢了!郑成功就要攻陷金陵,安徽、山东一反,社稷危在旦夕!汉人几千万,几千万哪!哪里容得我们!额娘,我们快走吧!”
这是福临的自尊自傲掩盖下的自卑和怯懦的一次大暴露。他自己都不能认识的潜意识里的东西在这一刻控制了他,人们至少可以窥见两重深层心理:一是作为一个少数的、经济文化落后的民族,要去统治一个多数的、经济文化先进的民族所必然产生的自卑感,可悲的是,不仅福临,后来的清朝统治者,即使是在中国历史上很有影响的英明有为的康熙帝乾隆帝,也同样存在着这个心理弱点。正是统治者的这个心理弱点,造成了清一代的思想钳制超过历史上任何朝代的历史现象。这种严酷的思想钳制,窒息了中国的思想文化界,消磨了人才,也限制了统治者本身的进取精神,降低了他们的素质,给中华民族留下了潜在的灾难。福临的另一重深层心理与这种民族自卑感有关。其实在他的感觉中,只有关外的东北大地是真正属于他的,而中原是抢夺来的,是强占的明朝天下,也就是说,在福临的潜意识中,进关伐明是不义之战!这种心理的形成,既来自儒家的仁政王道,也来自汤若望神父的基督精神。当然,这与福临的皇帝身份完全是格格不入的。
然而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皇太后绝不像儿子这样丧魂失魄、多情善感,她勃然大怒,一反平日的温和、慈爱和明智,皇太后突然爆发了,她指定福临,把叱骂的话,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一样砸向少年皇帝:
“你这个败家子,窝囊废!怎么长成了一颗兔子心?你的父亲和祖父流血拼命打下了江山,你竟然胆小得要弃土逃跑!你怎么配当爱新觉罗的子孙?你的血里怎么就没有祖先的英雄气概?你这个懦弱卑怯的东西,我生你的时候该拿你扔出去喂鹰……”
起初,福临被母亲骂得呆若木鸡,继而羞愧得满脸通红,到后来,涨红的脸变成紫色,太阳穴卜卜乱跳,浑身发抖,突然挺身一跃,竟发出狂暴的急怒,他大吼一声:
“看我去收拾这个郑成功!”
2 自尊心的驱使——御驾亲征
朝中大臣都懂得御驾亲征的危险,所以在乾清宫里听到皇上宣布这个决定,个个都急得变了脸色,纷纷奏告劝阻,福临恶狠狠地嚷道:“再要啰嗦,就把你劈成碎片!”
顺治拔出腰间的七宝刀,上指苍天,目光疯狂、咬牙切齿地喊道: “亲征!亲征!立刻御驾亲征,不得胜还朝,就战死疆场!额娘,你就静候儿的消息!”
说罢,他掉头就跑,箭一样冲出了慈宁宫,立刻奔向乾清宫,去宣布他的御驾亲征的圣旨了。刚才还愤怒得双手颤抖的皇太后,此刻又被儿子突如其来的疯狂震惊了。这样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即令她是亲生母亲,也觉得非常意外。她决不容忍她的儿子成为一个怯儒的无所作为的君主;但是亲征,却是非常鲁莽的下策。因为皇帝一旦亲征失败甚至阵亡,那可真就是毫无退路,毫无补救了。
朝中大臣都懂得御驾亲征的危险,所以在乾清宫里听到皇上一宣布这个决定,个个都急得变了脸色,纷纷奏告劝阻,不多时,皇上的御座前,丹埠下就跪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不想这反而激起福临的更大愤怒,他登时双眉倒竖,操起御用宝剑,左右开弓,乒乓一气乱砍,把他那精雕细刻、金光闪闪的八宝金龙御座劈成了碎块,他“当啷”一声掷剑于地,暴怒地喊道:
“谁再敢阻止朕御驾亲征,就要他像此座一样!立刻给我拟出亲征旨意,广告京师天下,晓谕百姓!”谁还敢再说一个“不”字?
一连两天,整个皇宫内院乱成一团,都被御驾亲征的旨令搅得昼夜不宁、惊惶失措。太后试图使这疯狂的皇帝恢复理智,用温言细语去平息他的暴躁,但无济于事;太后于是又派皇上的乳母去劝戒,因为福临一向敬之如生母,可是这位姥姥鼓足勇气的话还没说一半,皇上就跳将起来,恶狠狠地嚷道:“再要啰嗦,就把你劈成碎片!你不知道朕在乾清宫的宣谕吗?”姥姥吓得差点跌了个跟头,赶忙离开了这个不可理喻的人。
只是,更大的混乱像瘟病一样,已在京城中传染蔓延。金陵失陷的谣言,本来就使许多人惶恐不安,生怕刚刚平息了十来年的天下又要大乱,而各城门贴出的“御驾亲征”的布告,更证实了他们的忧虑,一场大战乱仿佛就要从天而降,迫在眉睫了。一夜之间,全城各处都像被捅开的马蜂窝,乱成一片,商号闭门、闹市冷落,动作快的人家已经在收拾细软准备逃难了。八旗之家则不得不备马磨刀擦枪,等候征召出发。整个京城霎时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
只有一个人能解开这个死疙瘩,那就是汤若望。亲王、显贵、部臣、朝官排成长队,走马灯似的到汤若望住处请求他出面援助。汤若望却一直不肯答应。因为很明显,皇上向来说话算数,又正在气头上,连母后和乳娘都劝不进,难道该汤若望去就不被“劈成碎片”?而且汤若望心里还有一层老年人的委屈、说不出口的忧伤。两年来,他的这位自幼亲授的学生,一天天亲近佛门,一天天冷淡和回避他这当年极为尊崇敬爱的玛法,使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老神父终究还是让步了,考虑若是清朝动摇,教会和传教事业也将受到影响,所以,就拿老命来做孤注一掷吧!为了他进宫劝阻之举,教会的其他神父甚至先为汤若望做了弥撒神事,求上帝保佑汤若望成功后安全归来,并流着眼泪同他告别,人们多虑了。
“御驾亲征”,其实是福临的病态自尊受到强烈刺激后作出的超常反应,是用来回答和报复母后那异乎寻常的斥责的。他是个聪明人,盛怒一过,就明白自己的错误了。但是圣旨传了,布告发了,御座也劈了,怎么收回?怎么下台?汤若望的冒死进谏,恰逢其时。汤若望是皇太后的义父,掌管天文天象的钦天监大臣,在民间享有“汤圣人”的美称,身份、地位、威望都明摆着,就着他的手下台再合适不过、皇上不仅不失体面,还可以博得“上合天心、下合民意”的从谏如流的美名呢了!这样,被人们想像得十分严重的汤若望进谏场面,很平顺也很简单地就过去了。皇上阴沉着脸却安静地听汤若望跪谏,然后情绪平稳地接过汤若望的奏疏,最后请汤若望立起,和缓地说:现在他知道,玛法的见解是正确的,是好的,他准备接受玛法的劝谏。
包括福临在内的许多人那紧张得几乎达列破裂程度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皇上亲征已作罢,新布告盖住了御驾亲征的旧布告,朝廷上下、京师内外渐趋平静。半个月后,屡胜而骄、中了江南总督郎廷佐缓兵之计的郑成功大军,被清军总兵梁化凤攻破,损失惨重,不得已收全军登舟出海,所克诸府州县尽都丧失。一次本来很有希望的暴风骤雨般的大规模军事行动,以17万对3000的绝对优势,竟毁于一旦,不能不说是干里之堤,溃于蚁穴的又一个历史教训了。捷报飞传京师,顺治帝命画梁化凤肖像进上,并升梁化凤为江南提督。当金陵之战的故事流传开来以后,天助清兴的说法也在百姓中传开,局势完全稳定下来。
风浪过去了,一切又都平静了。
福临却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他身体内部仿佛所有什么东西破碎了。那是他的自信,他心灵深处的火焰也在怪诞地熄灭,那是他的壮志雄心。他从小就是个敏感的孩子,这次变故中,他先是惊惶失措要逃跑出关,后又剑劈御座发誓御驾亲征,这判若两人的表现,长久地留在福临自己的记忆中,刀刻斧凿般深,抹都抹不掉,时刻提醒他面对另一个自己,那是一个怯儒、愚昧的胆小鬼!看到自己的这一面,福临是何等的沮丧、消沉,一向骄傲自负的他,要忍受怎样的心理痛苦?
他甚至不敢面对母后的目光,生怕从那里面读出轻蔑和怀疑;一想到自己在她面前表演出的两种极端形象。有多么丑恶、卑微、虚伪,福临就无地自容,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跟母亲侈谈他的治国平天下?这件事成了福临心理上一个极为敏感的创伤,一触即痛,而且痛苦不堪。
他无处去诉说。福临没有勇气向母亲解释和认错;知子莫如其母,母亲也绝不会去揭儿子的短,绝不肯去触碰儿子自尊的伤口,母子俩似乎达成某种默契,都回避不提两人之间发生过的那次激烈冲突。知痛着热、能理解他、安慰他的,只有他心爱的董鄂妃。可是董鄂妃因为痛失爱子,再加上积劳成疾,常常缠绵病榻,他又怎么忍心再增加她的精神负担?福临转向了佛门。
3佛缘深厚——龙脉延续
疲惫憔悴、体弱消瘦而又深感孤立无援的顺治帝,在他孤独寂寞的内心世界里,突然看到了一线佛光。顺治对世外空门心驰神往,偶然认识的行森和尚说他是金轮王转世,命里有大善根,心中有大智慧。天赋佛性,不学而自明。顺治与佛究竟有怎样的渊源?
顺治与佛教的渊源早在顺治八年(1651)便开始了。顺治因为出猎来到河北遵化的景忠山,在碧霞元君殿会见了主持海寿法师,得知“知止洞”内,有一位别山禅师已经在洞内静修了九年,顺治非常敬佩。在探望之后,回宫即在西苑(中南海)的椒园(又名蕉园)辟出万善殿,召别山法师入宫,供其修身。
但法师在礼节性地入宫后,就拒绝了顺治的好意,回到景忠山继续住在石洞内修行了。这件事,使顺治帝知道了佛教,知道了佛教中有一些高世独立的人,他们的信仰与追求是自己所不了解的。于是,顺治陆续延请了一些佛门中人入住万善殿,开始了同佛教的接触。而那位回了山洞的别山法师,由于给顺治的印象非常深刻,在顺治十年(1653)又被诏入西苑椒园,赐号“慧善普应禅师”,并在椒园住了下来。顺治帝仿佛一时遇到知音,从此,佛教也打开了清宫之门。
福临痛失爱子,心情极其郁闷,看着董鄂妃满面愁容,不免更是愁伤,所以不愿呆在宫中,便经常地外出走走散心。一天,他换了平常衣服偷偷走出宫门。他信步向西走去,眼看出了北京城。这时是深秋天气,只见眼前一片荒凉,顺治皇帝心中想起从前和爱妃在树林中密语,那一番恩爱之情,心中起了无限感慨,脚下一脚高一脚低向麦田中走去。正走时,前面远远地来了一个癞头和尚,手中拿一轴破画,嘴里高一声低一声地不知唱些什么。看看走近顺治跟前,只见他深深地作了一个揖,然后说道:“阿弥陀佛!师父来了么?”
顺治听了,心中不觉一怔,道:“这和尚那里见过的,怎么声音听上去怪熟呢?”再看他时,见他浑身长着癞疮,一只左眼已瞎,身上袈裟千衬百衲,赤着一双脚。顺治便问他道:“你赤着脚不怕冷吗?”那和尚哈哈大笑着道:“冷是什么?什么是冷?”顺治听了,不觉触动禅机,心下恍然大悟,接着说道:“什么是我,我是什么?”那和尚道:“善哉善哉!”
顺治问他:“你手中拿的是什么画?”
那和尚见问,便放声大哭起来,哭够多时,才说道:“贫僧原是五台山清凉寺里的僧人。我师父道行很高,修炼到八十岁上,忽然对贫僧说道:‘我明日要下山去了!’当时贫僧不忍离开师父,拉住他的衣裳,放声大哭。师父看我哭得伤心,便说:‘这是定数,哭也无用。我念你一片至诚,如今给你一幅画儿,画上画着一个没有眉毛的人。你记着:二十年后,你带着这幅画儿下山进京去,自有人替你补画上那画中人儿的眉毛。’”顺治听他说话离奇,便向他要那幅画儿看,见上面果然画着一个赤脚和尚,和尚脸上果然缺少两条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