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六年,对于浦东农民来说,也许算得上是风调雨顺的一年,但对租界内的白相人来说,上海正式更名为“上海特别市”,确实是比较特别的一年。
这两年里,孔南生的小日子一直过得挺滋润,如果不是夜深人静之时,经常想到报仇大计一直未有进展、小桃红依然下落不明,心里不免受些煎熬,真想就这么混到哪里算哪里。
正如杜月笙当初所设计的那样,“公兴俱乐部”内功、外功一起练,只用了半年多时间便收到了显著成效:孔南生的一双金耳朵真不是吃素的,隔三岔五装成外埠阔佬,前呼后拥地闯进“丰利”赌场。狂赢了几次之后,那位广东老板“搭出了脉”,知道自己不是地头蛇的对手,苦苦支撑了一年多,最后只得草草收场,卷铺盖走路,前后共损失了上百万元;内功方面,公兴除了不惜工本地提高“三白”的档次,广东人那套“大姑娘按摩”、“土耳其浴”等花招照搬不误,更兼孔南生天天亲手熬烟,一手秘技搏得烟鬼们的一致好评。
其实,孔南生熬烟的技巧说简单也简单,除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辅料,最厉害的一招是在烟膏内掺入少许甘油,使烟味甜腻、醇厚,让人抽过之后久久不忘。更要命的是抽惯了这种烟膏,再抽别的烟总会感到不来劲,如果许久不抽的话,竟然还会肚子疼,所以好些人与其说是来赌钱的,还不如说是专门来抽烟的。
公兴门前终日顾客盈门,日进斗金,杜月笙心里一高兴,一出手便送了一幢位于爱多亚路的石库门房子和一辆福特牌汽车给功臣孔南生。现在,孔南生在公兴内的地位,差不多已经与江肇铭平起平坐,成天西装革履的进进出出,手下弟兄见了面都喊“孔先生”或“阿哥”。孔南生想,谁说当流氓一定得靠打打杀杀耍无赖,真正的流氓,靠的是脑子和手腕,当然,还要有机遇。
但是,房子有了,汽车有了,似乎也就混到头了,大不过就是公兴这么一摊子市面,而且头顶上还有江肇铭压着,永远别想冒出头去。江肇铭毕竟是杜月笙的开门弟子,这个地位无法撼动,也就是说,更上层楼的通道已被堵死,要想做出更大的市面,只有找机会跳出公兴的圈子去。再有一点,杜月笙再三关照江肇铭,平时公兴的事务少让孔南生抛头露面,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今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前一阵连续下了近半个月的雨,人都感觉要发霉了。孔南生像平时那样睡到七点钟起床,梳洗完毕,坐上汽车去公兴吃早饭。
孔南生现在还不会驾驶汽车,雇了个司机每月二十块大洋,再加上汽油费、照会费,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好在平时三顿饭及大烟瘾都在公兴解决,所以口袋里还能多余几个活络钱,隔三岔五带上时髦小姐出去吃饭、跳舞、看电影。俱乐部内有的是流水般进进出出的漂亮小姑娘,孔南生真觉得自己像是老鼠掉进了米缸,小桃红的影子自然而然地渐渐淡漠了。
早饭和平时一样,面包、牛奶、荷包蛋,孔南生不是十分喜欢,要不是怕被人笑话,真想要一碗饭泡粥加萝卜干。
饭罢,第一件事便是去大烟室旁的密室内熬煮烟膏。孔南生熬烟的时候从不让人在旁边观看,要是被人知道了掺甘油这门绝招,自己以后就不吃香了。熬好烟,一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洗把脸,换身衣服,到处逛逛看看,找熟人聊聊天,寻小姑娘调调笑,把时间打发掉。最近酒吧里新来了个女招待,小模样长得十分可人,孔南生想,这个礼拜天一定要把她约出去看场电影。
晃晃荡荡走进酒吧,一个客人也没有,那个漂亮小姑娘正在无精打采地擦酒杯,孔南生一阵高兴,机会正好,连忙凑上去要了一杯三星白兰地,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瞎搭讪。小姑娘一看是俱乐部二当家来了,哪敢怠慢,再说现在的孔南生西装笔挺,小皮鞋雪亮,也着实讨人喜欢,连忙来了精神,眉眼间全是笑意。孔南生想,有戏。
“孔先生,电话!”门口突然走进来一位男仆。
“谁找我?”孔南生有点恼火,刚想把话题往电影上拉,这个电话真不识趣。
“是杜先生。”男仆答道。
老板的电话,肯定有要紧事。孔南生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奔进经理室,拎起听筒,耳边响起了杜月笙那一口浦东腔的上海话。
“是南生伐?现在有空过来一趟伐?”
孔南生连忙吩咐司机驱车直奔华格臬路。这两年里,被杜府直接召见,似乎还是第一次,难道,杜老板有什么要紧事?
走进院门,正好遇上杜月笙送客,在院子里与一位矮胖的洋人握手言别,孔南生脑筋一转:老板突然召见,会不会跟这洋人有关?
“南生啊,有点生意上的事要跟你商量商量。”一进会客室的门,杜月笙直截了当地说。
“杜先生只管吩咐。”孔南生有点紧张起来,印象中,还是第一次见到杜月笙说话这么严肃。
“不要紧张,只是生意上的事。”杜月笙笑了起来。
“什么生意?”孔南生更好奇了。
“我先问你,”杜月笙并不正面回答,“你以前在十六铺附近住过一阵,对小东门一带的鱼市应该有点了解吧?”
“是啊,刚到上海那阵,经常去啊。”孔南生答道,以前住在梁中昌家的时候,经常去鱼市上买萨门鱼干。
“你先说说看,对鱼市有些什么印象。”杜月笙道。
“印象嘛,生意挺好,环境很乱,主要是地方太小,身都转不开,”孔南生边想边说,“还有就是做这行的以宁波人为主,外路人好像很难插得进去。”
“还有呢,继续说。”杜月笙鼓励道。
“码头太小,外海的大船靠不过来,还要靠小船短驳,生意就做不大了。”孔南生突然若有所悟。“杜先生是想插手这档生意?”
“聪明。”杜月笙拍拍孔南生的肩膀。“实话对你说,注意这一行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在我看来,这行生意应该还能翻十倍都不止,可惜那帮宁波人没做好,全浪费掉了。”
“我听说,这帮宁波人好像背后有靠山,不大好惹。”孔南生试探着说道。
“是啊,算是有靠山,”杜月笙笑了起来,“所以我以前关照过下面的弟兄,没事少跟他们啰嗦,不过这次倒有个机会,做好了可以一举两得。”
孔南生皱着眉头思忖了半天,还是没猜出杜月笙话里的意思来。
上海因海运便捷,鱼市发展特别迅速,自清同治年间以来,小东门一带已渐渐成为沿海鱼货的集散地,大规模的鱼行就有几十家,零敲碎打的小摊位不计其数。行内的宁波商户手上有钱,善于抱团,尽管地面上形势复杂,还是顽强地站稳了脚跟,甚至审时度势成立了“鱼业公所”,对内保障同业利益,对外协调社会关系,大有一种不是帮会胜似帮会的意思。
“听说,他们那个什么公所,养着一批青皮后生,手里还有几条枪呢。”孔南生道。
“我知道,”杜月笙道,“他们虽然手里有枪,平时倒是从不惹是生非,还算安分。其实,这些年里为什么一直没人动他们,并不是因为那几个人、几条枪,而是给法国人一个面子,大家才井水不犯河水,所谓打狗看主面嘛。”
“怎么跟法国人扯上了关系?”孔南生不明白了。
“这个你就不知道了,那座小码头,原先叫沪淞码头,是鱼业公所向公董局租用的,”杜月笙解释道,“所以说,他们的背后有法国人在撑腰。说起来也好笑,码头外侧的路面,宁波人还要另付一笔‘马路使用费’。这笔钱,据我所知,全被法国人私分掉了。”
“怪不得宁波人在小东门、十六铺扎得那么稳,”孔南生恍然大悟,“原来跟法国人合穿一条裤子。”
“现在的问题是,鱼市的生意被宁波人做进了死路,多少有点可惜,”杜月笙道,“打个比方,应该能做到十块钱的生意,他们只做得成三块钱,你说,是不是太可惜了?”
“杜先生有更大的计划?”孔南生问道。
“如果说,我们投资扩建码头,让外河的冰鲜船直接靠岸,再建造一处大规模的水产市场,这生意是不是要像样得多?”杜月笙反问道。“我们把市场直接建到码头旁,还愁宁波商户不捧场?”
“人家生意做得好好的,万一都不肯来呢?”孔南生马上想到了宁波商户们的倔劲。
宁波人的倔强和团结那是有目共睹的,就拿前一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海轮争客”事件来说,就颇能说明问题:外国轮船公司为了挤垮宁波人的轮船公司,在上海至宁波的航线上恶意跌价,双方不停较劲,一直跌到亏本经营。宁波公司眼看就要破产,情急之下连忙换了个大胆做法,干脆恢复正常票价,同时请宁波同乡会出面,利用报纸、电台说明内幕,争取国人的理解和支持。没想到,这一招还真管用,宁波人全力支持老乡,情愿不坐近乎免费的外轮,一下子就把洋人挤出了市场。
“宁波人确实挺讲义气,”杜月笙感叹道,“要抢他们的生意不容易。不过,他们现在的码头是租来的,这是最大的软档。”
“我懂了,杜先生的意思是断掉他们的后路?”孔南生终于全部明白。“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从码头开刀。”
“是啊,如果码头移主,他们的船只靠不了岸,还做什么生意?”杜月笙得意地笑道。“这样就只能乖乖地搬进我们的市场。我已经找人仔细算过,这件事情,要是操作得好的话,实际上是双赢的局面:我们能赚不少钱,宁波人也能把生意做大。”
“这倒也是,生意做大了,稍微剥点皮是觉不着疼的。”孔南生道。
“我请行家测算下来,十六铺每年的海鲜营业额大概是四千万元,河鲜是两千万元,两项加起来共六千万元,如果我们按百抽二的比例分账,那就是每年净收一百二十万元。”杜月笙越说越起劲。
“可是,宁波人不是有法国人撑腰吗?”孔南生提醒道。
“呵呵,以前是动不了他们,现在不是机会来了吗?”杜月笙拿起一支香烟叼在嘴上。“你进门时不是看到了那个洋人吗?那家伙名叫皮埃尔,是公董局新来的捐务处处长,法租界内所有的市场照会,全在他手上。最近公董局内的洋大人回国了一大批,换来这一批饿着肚子的家伙,正在找食吃呢。”
“哦,那肯定是宁波人的后台也回去了,”孔南生连忙划着火柴为老板点烟,“真是好机会,就像麻将台上,要重新洗牌了。”
“我刚才已经跟那个皮埃尔初步谈定,新码头全部由我们投资,转让金和马路使用费增加二成,他个人的好处另算。”杜月笙惬意地吐出一口烟。“南生啊,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过来了吧?”
“杜先生想叫我去做这件事?”孔南生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干得成吗?”
“你还别说,这件事,想来想去只有你去干最合适,”杜月笙解释道,“宁波人的背后,除了法国人,还有一位虞洽卿,也不大好碰。对了,虞洽卿的名字,你不会没听说过吧?”
“知道,知道。”孔南生忙应道。
大名鼎鼎的虞洽卿,上海人谁会不知道?大实业家、大银行家、宁波同乡会的创始人,法租界内仅有两条路名是用中国人的名字命名的:一条是朱葆三路,另一条就是虞洽卿路——把虞洽卿看成为宁波人的主心骨,那可一点没夸张,上次那桩挤垮外国轮船公司的壮举,就是他一手策划的。
“我跟虞老前辈也是朋友,所以,这件事难就难在这里。”杜月笙像是自言自语。“所谓投鼠忌器啊。”
“杜先生都觉得头疼,我就更派不上用处啦,”孔南生道,“再说了,要打要杀的话,杜先生手下有的是人,哪里轮得到我。”
“就是不能打打杀杀啊,”杜月笙笑了起来,“还没明白?我现在是既要对付他们的鱼业公所,又得给虞老前辈留足面子,根本开不得武生意,所以才要你去开文生意。对道上的朋友来说,你是一张新面孔,基本上没人知道你是我的人,所以你去办这件事最合适。办好了,最好不过,办砸了,我这边也有周旋的余地。放心,万一办砸了,我也不会怪你,就当练兵了。”
“呵呵,怪不得杜先生平时一直不让我抛头露面。不过,这件事要讲点策略,要好好动一番脑筋。”孔南生笑道。
“地面上的各路势力确实比较复杂,你大概多少也知道一点,所以,牵一发而动全身,做事要谨慎哪。”杜月笙道。
孔南生当然知道,地面上大流氓一大堆,可谓是虎狼成群,名气大点的就有车霸金九龄、粪霸马鸿根、菜霸徐海涛,还有什么斜桥之虎高桂生、丽园之狼周国祥、蒙自之豹段玉林,更有打浦桥“周门三虎”、薄刀党杜阿毛,都是称霸一方,横行不法之徒。
“依我看,我们不能把动静搞得太大,要避免让别人乘乱钻了空子。”孔南生有点明白过来。
“没看错你!”杜月笙拍拍孔南生的肩膀。“现在的世道一日三变,所以,我们也得跟着变才有出路。”
杜月笙的这句话,确实也是心声,拿最近的局势来说,北伐战争以惊人的速度取得了胜利,蒋介石回到上海,旋即发动“四一二”政变向共产党人开刀。这一次,杜月笙毫不犹豫地把宝押在蒋介石身上,亲率清帮门徒,以五千支枪截杀三千工人武装纠察队,大功告捷之余官拜总司令少将顾问。这场血流成河的杀戮成就了杜月笙的上海皇帝之梦,也催使他确立了新的人生目标,其中最主要的一点,便是看出烟、花、赌诸业势必成为明日黄花,打定主意日后将逐步改变方向,全力朝工商业、金融业、文化业进军。
“我也是这么想的,是得变个法子,找条出路。”孔南生道。
“南生啊,你来上海已经两年多了,也该有一支自己的队伍了,”杜月笙想了想,说,“这样吧,我派几个帮手给你,都是刚进门不久的生面孔,你自己再想办法拉点人马,先拿宁波人练练兵。”
午后的阳光依然刺眼,林子豪呆坐在柜台后面,眼皮耷拉着脑袋一冲一冲,几乎快要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