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林子豪,差不多已经是“金丰顺”的半个老板,人胖了不少,白了不少,鲜衣亮衫穿在身上,已经与一般的上海人毫无二致。两年前那批拼着性命贩来的鸦片被劫,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不了了之,但同时也令林子豪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算不及天算!
真所谓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实在太有道理了。眼下,偌大一家咸货作坊轻轻巧巧落到自己掌中,就是最好的例子。两个月前,由方老板做主,林子豪与方紫玉订了婚,只待新年来临之际正式完婚。方家父女都是开通之人,说好了林子豪虽然算作上门女婿,但以后生养子女仍然姓林。方老板相信自己的眼力,看出林子豪忠厚、勤勉,要比大多数滑头滑脑的上海小开靠得住,日后女儿有了好归宿,自己也能有个半子之靠。
林子豪早就正式搬进方家居住,在店堂后面独住一间宽敞的房间,白天照看前店后坊,或者跟着方老板出门去拜会客户学习生意经,晚上则陪着紫玉看戏看电影,要不就弄几个小菜与方老板对酌,日子过得安逸而惬意。跟孔南生和郑青阳这二位把兄弟,现在也不常见面了,通常要一两个月才聚在一起喝顿酒,主要是紫玉有些反对跟他们多来往,说这两个人多少有点江湖气,老混在一起早晚会惹事上身。林子豪想想确有道理,孔南生现在虽然在清门中混得风生水起,但那毕竟是个是非之地,而郑青阳时至今日仍然不务正业,像蚂蝗一样吸附在苦命女子沈碧珂身上,成了一条吃软饭的寄生虫——古人云,道不同,不相为谋,自己要过的日子是安分守己、兢兢业业地守住“金丰顺”这份家当,日后生养一群活蹦乱跳的小儿女,成为太平弄里令人尊敬的林老板。
今天,方家父女出门看望亲戚去了,伙计也全都外出送货,店堂里空无一人,林子豪坐在柜台后无聊地翻看着一张隔夜报纸,没看几行就有点昏昏欲睡了。昨晚跟方家父女和一位大伙计搓了半夜麻将,早晨又起得早了些,现在这种暖洋洋的午后,耳听着一两只苍蝇“嗡嗡”乱飞,只觉得上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老板!”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喊,林子豪猛地被惊醒,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三十来岁的汉子,用手指敲着柜面,脸上似乎还有些怒意。
“先生要买什么?”林子豪连忙招呼道。
“你们的东西谁还敢买?”那汉将手里拎着的半只火腿重重地扔到柜台上。
“怎么啦?”林子豪陪着笑脸问道。
“你自己看看,”那汉一指火腿,“买回去没多久就走油了,一股哈喇味。”
“是有点走油,”林子豪翻看了一下那半截火腿,知道碰上了难搅的“倒扳账”客人,“这位先生,这货确实是敝号卖出去的,但当时出柜时,肯定一点问题都没有,火腿这东西,存放要留心,一定要挂在通风、阴凉、干燥的地方,若是受到阳光直射,那十有八九是要走油的。”
“你这话的意思是我耍无赖?”那汉提高了嗓音叫道,眼珠瞪了出来,“少废话,换一只,不然有你好看。”
“你这人也太不讲道理了。”后面作坊里一名叫阿发的伙计听到前面店堂里有动静,连忙跑了出来。
“什么道理不道理,大爷就是道理!”那汉猛地一拍柜台,又摆出一付蛮横相一指林子豪的鼻子吼道:“你是老板,你说,到底换不换?”
“要是不换呢?”林子豪一阵恼火,眼前这瘪三,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不换?”那汉装模作样地挽袖子,脸上一付凶相,“想挨揍是不是?”
林子豪脸一沉,不免有点火冒,真想一巴掌扇过去,但反过来想想这家伙无非是个不讲道理、贪图小便宜的市井无赖,跟他较劲有点不值。
“你他娘的也不打听打听,就凭你这付鸟样,能碰到我们老板一根头发,我跟你姓。”阿发忍不住笑骂道。
“算了算了,”林子豪苦笑着拦住阿发,“给这位先生换一只!”
阿发还想理论,但看看店门口一下子涌来好些看热闹的闲人,知道林子豪无非是宁事息人的意思,只得作罢,骂骂咧咧地拿来一只完整的火腿,重重地往那汉手里一塞。
“这还差不多。”那汉满意了,昂着头走出门去。
“这猪头,真他娘眼睛上抹了鸡屎!”阿发还有点生气。
“没法子,做生意嘛,和气第一。”林子豪笑着扔给阿发一根香烟。
被那汉一闹,倒是睡意全消,林子豪拿出账本和算盘,开始专心算账。现在,他已经学会了打算盘,非但打得飞快,而且还会左右开弓两只手一起打,连打了几十年算盘的方老板都自愧不如。
最近的生意不是太好,除了节气的原因,主要是太平弄里又新开了两家咸货店,生意多少得受点影响。林子豪最近一直在考虑,过一阵到老城厢一带去转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门面再去开一家分号,也许生意能好一点。
刚算了没几笔账,只听得耳边响起一串凌乱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只见店堂里突然闯进了一名浑身血迹的胖老头,正摇摇晃晃地扶着墙乱喘粗气,一看便知已经受了重伤。
林子豪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根本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那老头一眼看到店堂后面有一条通道,连忙挣扎着朝里面的作坊快步奔去。
“先生,你这是……”林子豪站起来想阻拦。
“兄弟,帮帮忙,后面有坏人追我,借你的地方躲一躲。”胖老头吃力地解释道。
“什么坏人?”林子豪问道。
“是一帮流氓,”胖老头答道,“我是个生意人,他们想抢我的钱。”
看看老头身上的穿着打扮,一件宝蓝色软缎的团花马褂,对襟窄袖,边幅处用绛红色三镶三滚,纽襻居然是用指甲盖大小的翠玉做成的。此外,胸口还挂着一块沉甸甸的打簧金表,确实是一副有钱人模样,而有钱人被流氓追抢,这样的事在上海滩上几乎每天都有发生,实在不算稀奇。
“阿发,你照看一下前面。”林子豪高叫道,跟在老头身后来到作坊与店堂之间的院子里。
“兄弟,帮人帮到底,把我藏起来好不好?”胖老头可怜巴巴地问道。“那帮流氓追得紧,我怕他们看见我走进这门,要是闯进来就完了。兄弟,帮帮忙,我给你钱。”
“钱倒不用,”林子豪摇摇头,“见死不救,非君子所为。”
“谢谢兄弟,谢谢兄弟。”胖老头一个劲地作揖。
就这当口,前面店堂里突然传来了阿发的叫喊声,听上去有些惊恐和慌乱,似乎是在阻拦什么人:“几位先生,什么事?什么事?”
“不好了,他们追来了!”胖老头的脸顿时煞白,一把拉住林子豪的胳膊压低嗓音说道:“兄弟,快想办法把我藏起来。”
林子豪也有点紧张起来,看老头的伤势和惊慌失措的程度,好像不是一般的索财和殴打,而是穷凶极恶的追杀,外面那些人如果闯进来发现了老头,自己是不是会受到牵连暂且不说,如果当场把人砍死在院子里,那事情就大了。
“兄弟,快想办法。”胖老头的声音有点绝望了。
林子豪一眼看到旁边库房里那一排平时用来腌制咸肉的大缸,最近生意清淡,正好全都空着,灵机一动,找了一只空缸,扶着胖老头艰难地爬进去。
“蹲下别动。”林子豪低声说道,随手从案板上拿了几块横扇肉盖在老头的头顶上,再盖上巨大的木盖。
刚回到院子里,只见三个黑衣汉子已经闯了进来,瞪着眼四处乱看,一付凶神恶煞的样子。仔细一看,其中两人手里拎着钢刀,一名矮壮的汉子手上还捏着一支驳壳枪。
“几位先生,有什么事吗?”林子豪装傻问道。
“刚才逃进来的人呢?”矮壮汉子厉声喝问道。
“哪来的人啊?”林子豪装模作样地四顾一圈,吃不准对方到底是亲眼看到老头逃进来的,还是随口吓诈。
“会不会进了隔壁那几家店铺?”另一名汉子提醒伙伴道。
林子豪放下心来,果然是吓诈,有枣没枣先打三竿。
“你们先去隔壁找。”矮壮汉子说道。
“先生,我们这里是作坊,没有外人。”林子豪侧着身体挡住库房的门口。
“闪开!”矮壮汉子还是注意到了库房。
林子豪心里又是一惊,看来,今天大概免不了又要动拳头了。
还好,那汉踏进阴暗的库房扫了几眼,大概是受不了那股无处不在的肉腥味,一手捂住鼻子,一手用刀随便挑开几只缸盖看了看,很快便失去了胃口,快步退了出来。
“先生,到底怎么回事啊?”林子豪跟在后面继续装傻。
“小子,警告你一声,不许报官啊!”那汉用枪指着林子豪的鼻子威胁道。
最近一两天里,郑青阳老是觉得自己正被人盯梢,无论走到哪里,似乎总有一个看不见的鬼影伴随在前后左右。
自己最近又没得罪什么人,谁会吃饱了饭没事干,天天玩这把戏?不过,这事倒也不能掉以轻心,人家花了那么多心思,无非是想摸清自己每天的行踪和出入规律,必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甚至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危险。
难道是胡金绣?
这两年里,胡金绣的老虫窠发展成了咸肉庄,生意不好不坏,还算比较稳定。自从郑青阳手上有了沈碧珂,已经不常去胡金绣那儿了,最近半年里,连一次都没去过。胡金绣起先不大不小闹过几次,扬言要把那个听说是跳舞的“狐狸精”赶出上海,但被郑青阳一连串的耳光弹压了下去。当然,胡金绣自己也知道,和郑青阳虽有露水夫妻之实,当时还颇具一星半点似真非假的恩爱,但实际上连“相好”二字也算不上,在郑青阳一边,只能说是饥不择食,把萝卜当青菜吃,或者说是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这么一想,也就释怀了,只不过嘴上还是不停嚷嚷着早晚要给点颜色看。
连续下了半个月的雨,一直没去找沈碧珂,今天阳光普照,神清气爽,该去收点钱来用用了。
郑青阳脱下身上那件平时常穿的对襟短褂,换上一身双排扣的枪驳领西装和精巧的白皮鞋,梳梳头发,镜子里一照,自己都觉得好笑起来:这付鸟样,简直是标准吃软饭的作派!
这身行头的价钱可不便宜,是沈碧珂找“培罗蒙”的甬帮裁缝定做的,特别关照郑青阳每次去书寓找她,必须穿这身行头。现在的沈碧珂,虽然还没到大红大紫的地步,但已经有点崭露头角的意思,如果今年竞选“花国大总统”成功,那就不得了了,身价将直逼目前最当红的电影明星。
锁好房门,郑青阳钻出自己那间冬冷夏热的亭子间,吹着口哨走出了这条名叫“怡云弄”的小弄堂,白皮鞋底下的两只铁钉敲击着地面“咔咔”直响。
这间破破烂烂的房间每个月的租金要五块钱,实在是贵得没道理,但离四马路较近,也算物有所值。亭子间向来是小商人、小职员、落魄艺术家和舞女、暗娼等狼狈男女最好的栖身处,南腔北调的淘金者们纷至沓来,以此作为跳板踏入十里洋场,白手或黑手起家,从这里出落为地道的上海人。郑青阳已经想好,明年手里再攒点钱,干脆把亭子间下面的两间夹厢也租下来,把老娘和妹子从乡下接出来,死心塌地做上海人。
沈碧珂现在栖身的“兰馨书寓”,就位于四马路最繁华的地段。沈碧珂的花名唤作“绿荷”,已经结交了不少阔佬,甚至颇有一批拥趸,每日只是伴伴酒、唱唱曲,大把的金钱便入了账。
郑青阳每个礼拜至少要去“兰馨书寓”露一两次面,一则是问沈碧珂要钱,二则是提醒老鸨太太拎得清些,对沈碧珂要好生看待,若敢打骂,老子的眼睛认得你,腰里的硬货可不认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