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林子豪,更有意思了,除了练拳练脚练腰段,居然还练嗓子,使劲地大吼大叫,震得人耳朵发麻。范君谊虚心请教之后才知道,这种看似毫无意义的吼叫,其实是心意六合门中相当重要的六大基本功之一:“雷声”——是练习内养、内壮的必修上乘大法,所谓“五行一发响雷声”,能聚集体内心、肝、脾、肺、肾这五脏五气进行锻炼,将这五气合一,自丹田进行培炼后爆发而出,这种喷发之声,往往还能显示出练功者的功夫深浅。
这几天里,林子豪白天花不少时间跟前辈们学习帮会隐语,日日“吐春撩典”,很快便将一些常用的“春典”熟记在心,便是跟紫玉说话时也常不自觉地带出一两句切口来。
林子豪发现,这些隐语规模庞大,要想彻底掌握,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老话说“十年可成一名举子,十年难操一个汉留”,一点都没有夸张。同时,将洪门和哥老会的“海底”、“金不换”,以及孔南生经常挂在嘴上的清帮“通漕”放在一起比较的话,会发现其间有着大量的相同之处,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他。祖籍山东的双眼皮雪根说,山东响马和东北胡子所说的黑话里边,也有大量同样的内容,而傅连生的归纳就具体了,说中华隐语根深叶茂,几乎各行各业都有切口,文雅的称呼叫“唇典”,后来口口相传、以讹传讹成了“春点”,帮会只是将其发展至巅峰,形成了完整的体系。
“好好的话说成这样,累不累啊?”林子豪感慨道。“说的人累,听的人也累。”
“说黑话的目的是什么?当然不是为了好玩,”傅连生笑着自问自答,“最大的目的是为了保密藏秘,哪怕在官兵面前高谈阔论,他也不知所云。”
“我觉得,春点还算好学,花力气死记硬背就是,”林子豪道,“难的是手语和茶阵,学起来难度不小。”
“呵呵,其实这恰恰是隐语的精髓所在,功用不小,含有试探、求援、访友、斗法之意,昔日常用于在茶楼酒肆之中,藉以联络同道、避免官兵追缉,就靠一只茶壶加数只茶杯,便能变化出不同的阵形,只是现在已经用得不多,”傅连生解释道,“茶阵共有百种以上,眼下能熟识一二十种的人已经算得上是角色了。”
“哦,什么时候等傅先生有空,摆几个茶阵让我见识见识如何?”林子豪来了兴趣。
“没问题,常用的一些茶阵我还是摆得出来的。”傅连生一口答应。“比如忠义阵、梁山阵、患难相扶阵、双龙争玉阵、关公荆州阵……改日我摆给你看。”
林子豪想,既然已经踏入了江湖路,这些基本功夫还是得认真“夹磨”一下的。
但是,刀磨得越快,目的只有一个:伤人!
林子豪终于迎来了入山堂以来的第一次“打鹧鸪”[ 黑话,打鹧鸪,原指抢劫,后演变为“行动”的泛称。],仔细一想,这是不是跟古人纳“投名状”有几分相似呢?
“胖头鱼这厮今天到了一船货,我在想,是不是晚上派些弟兄过去拔了他的庄子[ 黑话,拔庄子,中途拦截、抢劫之意。]。”范君谊当着林子豪的面跟傅连生商量。
“上次那一票没干成,还害得林先生做了几天书生。”小桃红在旁边插嘴道。
“我看,要是消息确凿的话,是个不错的机会。”傅连生说道。
“这胖头鱼是谁?”林子豪问。“就是福气大世界里边那家袍哥山堂的舵把子吧?”
“没错,就是这龟儿子,”范君谊狠狠地说,“这两年里,龟儿子处处跟老子作对,自己开着个游乐场,生意日进斗金,可还是像个吃不饱的饿鬼一样,不管什么生意都想插一手。老子做什么生意,龟儿子也做什么生意,而且把手都伸过苏州河来了,一直在找机会‘起奔头’[ 黑话,起奔头,借故挑起事端。]。”
“上次就抢了我们一船货,”傅连生告诉林子豪,“我们舵爷亲自上他家的门,本想坐下来好说好话做了断,所以人也去得不多,没想到老小子一下起了黑心,没说上几句话就变了脸,想乘机来个连锅端。”
“呵呵,要不是被老弟搭救,那天肯定‘嘣嘴子’[ 黑话,嘣嘴子,死亡。]了。”范君谊笑道。
“胖头鱼?”林子豪沉吟道。
“老弟,想不想‘报赤壁’[ 黑话,报赤壁,报仇雪恨。]啊?”范君谊问道。
“想。”一想起变成废墟的腌腊店,林子豪就恨得牙痒。
“那好,今天成全你,”范君谊道,“我在胖头鱼身边安插了一个弟兄,刚才派人‘放龙’[ 黑话,放龙,指报讯。]说,今天晚上的这条船,货不少,押船的人才六七个。还有,他们这条船是从江北过来的,一路上兵丁、关卡不少,所以没敢带‘牲口’[ 黑话,牲口,指武器。]。对老弟来说,真是三个指头捏田螺的事啊。”
“好,我去!”林子豪点点头。
“可得当心点啊。”小桃红关照道,眼神铺天盖地笼罩过来。
林子豪慌忙低下头去。
“说是没带牲口,就怕暗地里还是藏着一两支短家伙,”小桃红继续叮嘱,“所以,你们一定得多去几个人,大牲口和小牲口都牵上,不然容易吃亏。”
“嗯。”林子豪点头答应道。
傍晚时分,林子豪点起十名日日跟着自己练武的老幺,带上长短武器向苏州河的上游进发。根据密报,那只大船其实下午就到码头了,但白天“卸货”容易招来耳目,所以靠在岸边等待天黑。
一行人来到吴淞江边僻静的泾阳码头,远远地便看到水面上果然泊着一只三桅大船。但是,船虽然已经落了蓬帆,但并未靠岸,远远地停在水道中央,而且舱门密闭。
这个兴味索然的傍晚,空中漫天阴云,像是在酝酿一场暴风骤雨。码头上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四周的空地上,乱堆着一些煤渣、黄沙和铁锭,阵风吹来,卷起黄浊的河水里腥臭的气息,随着天色渐暗,几只鬼怪似的野猫开始悄无声息地在铁锭和煤堆间乱窜。
“林大哥,给你‘喷口’。”一名姓周,被大家称作“框吉子”的小伙子递过一支枪来。
“不用。”林子豪随手推开。“记住啊,咱们今天是要人的货,不是要人的命,不到关键时刻,不准动喷口!”
“明白。”框吉子答应道,又对同伙们叮嘱一声:“都听听清楚啊。”
“大家散开,找地方躲起来吧。”林子豪命令道。
众人四散开来,一个个在铁锭后面隐去。不多时,夜幕降临,四周更显荒凉。
“嘎”一声响,船篷的门终于打开了,几名男子走上甲板,东张西望了一下,开始忙着起锚、撑篙,让船身慢慢靠岸,另二人准备搭跳板、系缆绳。铁锭后的林子豪暗暗点了一下人数,消息一点没错,果然是六个人,最多舱内还有一个。
林子豪乘对方正手忙脚乱之际,一跃而起,像风一样眨间便跳上了船甲板,人未立稳,已先出手,搭住离得最近的一个汉子的肩膀,用力一推,“扑通”落水。随即横冲直撞,又将另一个站在船舷边发怔的汉子撞下水去。
另外四名男子终于清醒过来,叫声“不好”,迅速退至舱门口。其中一人脑瓜机灵,顺便一脚将跳板踢下水,让其余人无法上船。那一叫,早就惊动了舱里的人,一个身影一哈腰从舱门口钻了出来,是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站在那儿像座铁塔的汉子。
“请问你哥子拜的是哪方菩萨?”舱门口的高大汉子两手抱拳高声问道。“我们弟兄拜的是五点二十一,不要大水冲了龙王庙。”
“哪来这许多废话,快滚下船去,饶你们性命!”林子豪大吼道,装作根本听不懂。
“船上什么货物也没装,若要钱财,改日奉上如何?”那汉子道。
“少废话,老子就要你这艘船。”林子豪叫道。
“朋友,讲话做事留点余地。”那汉边说边伸手向腰间摸去,眨眼间,一条亮闪闪的九节鞭已经悬在手上。
林子豪心上一惊,九节鞭虽为软兵器,但舞起来密不透风,跟一座墙似的,三五个人近不得身。眼下手头又无刀枪棍棒之类的长兵器,如何匹敌得过?林子豪一个箭步跃上前去,想来个先声夺人,但已经慢了半拍,那条九节鞭劈头盖脸地扫将过来——慌忙将身子一偏,总算躲过,乘势后退半步,同时不假思索地将自己身上的衣服扒了下来。
那汉一鞭扫来,钢制的节环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伴和着呼呼的风声,听上去令人胆寒。林子豪舞动手中的的衣服,想找机会把钢鞭卷住,但始终没有成功。鞭梢呼地一声从眼前掠过,林子豪的背脊上冒出了冷汗。
一鞭紧接着一鞭,抡扫、缠绕、撩挂,一连串的技法使得天衣无缝。林子豪渐渐有些招架不住,也根本没有还手机会,看来,今天能否夺下这艘船,就看能不能拿下这家伙了,只要卷落钢鞭,其余人必定不攻自溃。
“嗖”一鞭斜刺里飞来,使的是“左右披挂”式,紧接着又一招“扫地龙”,狠狠地扫向林子豪的脚杆。
林子豪一个起跳,躲过鞭梢上的“镖头”,心想不能再拖时间了,如果招来巡捕麻烦就大了。主意一定,缩身下蹲,成猴蹲之式,同时下颏内收,舌顶上腭,微微吸气下沉,继而丹田抖动发力,使出了心意六合拳中的“雷声”大法。
只听“咦”一声大叫,声音高亢、急促、刺耳,在寂静的夜色中,如晴天霹雳般夺人魂魄,大有张翼德“喝断霸陵桥”的气势。
那汉本来舞个鞭花,打算使个“白蛇吐信”令镖头直奔林子豪面门,不想遇此断喝,心下大惊,再加上连接着挥鞭不息,已经有些手软,这一鞭的速度及力度不免打了些折扣。林子豪手里的衣服往上一扬,恰好卷个正着,再用力一拉,借力将钢鞭的另一头掐在自己的手上,同时侧转身体,一个上侧踢,脚背正确地在那汉的右颊上找到了位置。
那汉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差点栽下河去,但是,随即又从腰里摸出了一支二十响,“喀嚓”一声拉开了枪栓。林子豪一惊,不是说没有“牲口”吗,怎么突然冒出一家伙来了?
林子豪来不及多想,一个旋踢作干扰,转身便贴到对方的身边,快如闪电般抓住了那只持枪的手腕。那汉拼命挣扎,竭力让枪口对准林子豪的身体。框吉子站在岸边急得团团转,拿着枪又不敢放,生怕误伤了林子豪。
情急之中,林子豪又“咦”一声大叫,将那汉吓得一个哆嗦,同时下死劲将其手腕反方向猛扭,只听“啪”一声枪响,那汉的身体慢慢地软瘫下去,在甲板上抽搐了一阵,一蹬腿咽了气。
其余几人一看再无制胜的希望,自知不是对手,岸上又驻扎着人马,根本无路可逃,只有一个个跳下河去,游向岸对面的法租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