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豪呆呆地站在甲板上,看着脚下的尸体,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的毛发顿时全部竖了起来。手上一阵微微的温意袭来,抬起胳膊,借着月光望去,眼里看到的分明是手背上一大滩触目惊心的鲜血。林子豪禁不住打起颤抖来,就像赤身站在雪地里那样,牙齿咬得格格响。
“林大哥,这也怪不得你,”框吉子跳上甲板安慰道,“枪口要是稍微偏一点,倒下的就是你了。”
想想也的确如此,什么叫生死搏斗?就是这种命悬一线,你死我活,要是实在过意不去,那就明天多买些纸钱烧给这死鬼吧。
林子豪稍微平静了一下,弯腰钻进舱门,抬眼往里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哪是什么“货”,分明是满满一船农家少女。
从年龄上看,这些女孩都不满二十岁,最小的才十一二岁,身上全穿得破破烂烂,一看就是穷人家的孩子,眼下惊恐万状地挤在一起,根本不知道外面的甲板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连续三天,郑青阳和陈宝火每晚必到“小罗天舞台”,而且非前五排正中的“甲座”不坐。
戏码依然是“大劈棺”,郑青阳觉得,好些唱段自己都能哼出来了。
现在的问题是,小翠红貌似柔弱,实则坚如顽石,脾气大起来,比绝大部分男人都不肯转弯。郑青阳前后一共找过他四次,每次都是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前两次郑青阳把他约到对面的番菜馆和颜悦色地商量,说那个日本赤佬其实也是一片诚意,你就跟狗日的敷衍敷衍,后面的事可以见机行事,咱们掌握好分寸,既不得罪人,又不吃大亏,干嘛不试一试呢?
那你自己怎么不去跟他们敷衍敷衍?小翠红水都泼不进。
后来再想往外约,人家就一个字了:“滚!”
没办法,郑青阳只好硬着头皮闯到后台去纠缠,人家的回答还是那一个“滚”字,想了想,有点不解气,又加上两个字:“下贱!”
戏班子里有的是武生和龙套后生,一个个横眉冷对,袖管一会儿卷起来,一会儿放下来,要不是老班主胆小怕事拼命拦着,郑青阳又有意无意地露出身上的“勃朗宁”来,双方肯定要动起手来了。
不过,郑青阳暗地里想想,小翠红骂得一点没错,自己就是那两个字,“下贱”。自古以来,拉皮条这事向来摆不上台面,现在非但大拉特拉,还拉出了新花样,简直是没出息到了极点。可是,不这么下贱的话,日本赤佬手里的财源就是不松手啊。
没办法,要想以此红换那红,只能加分量、下狠手了。
这三天里,郑青阳和陈宝火二人天天候着小翠红喝倒彩捣乱,一场戏下来,叫得嗓子眼直冒烟,比台上的角儿都累。
小翠红气得脸都发了青,而且越气越容易出错,嘴里唱着戏文,心里惦记着台下那两个捣蛋鬼,不免唱得有些荒腔走板,引得好些不明就里的看客也跟着大喝倒彩,台上台下乱成了一锅粥。班主当然敢怒不敢言,暗地里也找过郑青阳一次,塞过来二十块大洋请“喝茶”,郑青阳冷笑一声说,你要是有办法让小翠红脑瓜开窍,我给你二百大洋“喝茶”。
今天,郑青阳买了一大捧香蕉进了场,一边剥香蕉吃一边听戏,同时不停地跟陈宝火大声说话,四周的听客虽然极其反感,但一看二人的穿着打扮和浑身上下的流氓腔,没人胆敢吱声。
轮到小翠红上场,刚一个亮相,郑青阳拉直嗓子先大喊一声“好”,手里的香蕉皮飞上了台。
小翠红装作没看见,继续“碎步圆场”,但眼睛盯着香蕉皮免得滑倒。正因为心存顾忌,今天就做不到像花蝴蝶一般满台飞了,脸上的表情也僵硬得像刚哭过一样。
“臭戏,下去吧!”郑青阳的嗓音突兀地响起,声音压过了锣鼓点。
小翠红一愣,一招一式有点合不上锣鼓点了,郑青阳和陈宝火手里的两块香蕉皮一前一后飞上了台。现在满台都是香蕉皮,小翠红既唱不下去,又动不了身,生怕一挪脚便踩个空,干脆一扬手让锣鼓停下,盯着台下的郑青阳怒目而视。
“退票,退票!”郑青阳带头叫道。
后面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闲人也跟着大叫退票,把后台的班主急得团团转。小翠红面孔一阵青一阵红,一跺脚,愤愤地退下台去,一台好戏彻底砸了锅。
“二位先生,借一步说话如何?”一名五十来岁的汉子赶了过来,身后带着两个身形粗壮的后生。
“好啊,是戏院老板吧?正要找你退票呢。”郑青阳站了起来。
来到票房旁边的一间休息室,戏院老板先拿出一罐“茄立克”香烟敬客,客客气气地请郑青阳在沙发上落座。其实,戏院老板注意甲座上两位经常捣蛋的客人,已经不是一天了,但搞不清来头,没敢轻易惊动。
“请问老大贵姓。”戏院老板右手撞了撞左袖。“鄙姓顾。”
“顾老板,我们弟兄既不沾青色也不沾红色,你就不必费心盘道了,”郑青阳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
“阿拉是黄色。”陈宝火用上海话补充道。
在上海话中,“黄”和“王”的发音完全一样,戏院老板也是久走江湖之人,马上明白过来,原来是斧头帮的人,当下心里暗暗叫苦:夜半鬼敲门,今天难应付了。
“老板,放心吧,我们弟兄跟你没有难过,”郑青阳笑道,“实话对你说吧,是跟小翠红有点过节。”
“哦,原来这样。”顾老板松了口气。“也是怪事,这个小翠红,平时除了唱戏就是呆在饭店包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就得罪人了呢?”
“我们弟兄也是跑腿的,具体事由一概不问。”陈宝火道。
“刚才听顾老板说,小翠红是住在饭店包房里的,”郑青阳站起身来问道,“是哪家饭店呢?”
“这个……好像不大方便吧……”顾老板自觉刚才失言了。
“哈哈,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找个时间直接去找小翠红把事情说开,省得天天到小罗天来给顾老板添麻烦。”郑青阳连忙送上一粒定心丸。“顾老板,明天我要是再踏进你的戏院门,你只管拿刀把我的腿砍了!”
这句话,小一半是商量,大一半是威胁,顾老板当然不会辨不出滋味,想想戏班子唱完这个月就要走了,而自己还要长年累月在地面上混下去,为个小翠红得罪“黄门”的人,实在不大合算。“黄门”中的人,连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都要避着走,自己算哪根葱啊?
“华美饭店五零六包房。”顾老板觉得自己的声音像是带着哭腔。
郑青阳和陈宝火出了戏院,先到对面的番菜馆一人吃了一份牛排,等到散戏以后半个钟头,慢慢地走向只是隔条马路的华美饭店。
华美饭店楼高五层,是一位宁波老板的产业,档次不低,但房价却非常便宜。走进大堂,账台后的茶房正好在应付客人,没注意到匆匆走入的郑青阳和陈宝火。
二人乘上电梯,直达顶楼,径直向五零六房间跑去。
“谁啊?”听到敲门声,房间里的小翠红问道。
“茶房,给先生送夜宵来了。”陈宝火捏着嗓子轻声应道。
门打开了一条缝,小翠红一脸狐疑地探出头来,郑青阳连忙伸进一条腿撑住门,陈宝火则当仁不让直接进了房。
“你们想干什么?”小翠红一脸的惊恐和愤怒。
“干什么?给你送夜宵啊!”郑青阳抓住小翠红的肩膀往里面一推,随手把房门关上。
“出去!”小翠红高声叫道。“再不出去我叫茶房了。”
“我们不就是茶房?”郑青阳猛地把小翠红推倒在床上,把腰里的枪摸出来往茶几上一拍。“看,夜宵。”
小翠红不敢再冒失,只得气呼呼地坐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
“干嘛这么倔呢?兄弟,人在江湖,第一要学会见风使舵。”陈宝火阴阳怪气地说。
“少跟他废话,该说的早都说到了,真他娘的榆木脑袋。”郑青阳恶声恶气地哼哼道。
“耐心点,耐心点,”陈宝火嬉笑道,“可能我们还没把道理讲透。”
“你们不必多费口舌了,今天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小翠红梗着脖子叫道,大有破釜沉舟的决心。
“小子,你真以为老子不敢动你?”郑青阳恶狠狠地骂道,同时再虚晃一枪,“老实告诉你,我们已经跟小罗天的顾老板说好了,明天就叫你们滚蛋!”
“流氓!恶棍!”小翠红咬牙切齿地骂道。
“以后,只要是在上海,随便你去哪家戏院,我们弟兄肯定天天捧你的场。”郑青阳步步紧逼。
“大不了,从今往后,不唱戏了!”小翠红绝望地叫道。
“不唱又怎么样?你以为不唱就没法治你的倔脾气了?”陈宝火使劲敲敲茶几。
“不唱戏了是不是?那好,留着这张漂亮面孔也没什么用处了,老子现在就花了你的盘子!”郑青阳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折叠水果刀,“啪”一声打开。
“慢点,别心急。”陈宝火恰到好处地拉住。
“你们不要逼人太甚!”小翠红的声音开始颤抖。
“今天就是逼你,又怎么样?”郑青阳将刀猛地戳在茶几上。
“你们想要我现在死给你们看吗?”小翠红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腾地站了起来。
“好啊,死啊,死给老子看啊!”郑青阳也跳了起来,用力拔出茶几上的刀。“他娘的,吓起老子来了。”
“你这个样子,我也帮不了你了。”陈宝火两手一摊。
“你想干什么?”小翠红又狠又怕,手都发起抖来。
“你说我想干什么?”郑青阳一步一步逼上前去。
朝南的阳台门正好敞开着,小翠红顺势退到了阳台上。屋外,夜色已浓,星光黯淡,阵阵凉风吹来,令衣着单薄的小翠红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郑青阳一步三摇地紧随其后。
“站住!”小翠红的声音发自丹田,像戏台上的叫板起唱一样高亢激越。“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吓老子?”郑青阳大吼一声。“今天你他娘的要是不跳,我跟你姓!”
“别逼我!”小翠红浑身打颤,眼里淌下泪来。
“你倒是跳啊!”郑青阳又是一声吼,心想火候差不多了,这小子应该无路可走了。
“畜生!”小翠红泪如雨下。“畜生!”
“骂得好!”郑青阳爽性大声喝彩,摆出流氓腔摇摇晃晃逼向阳台。
就这一瞬间,谁也没有意料到的事情发生了:小翠红突然一个转身,上半身朝阳台的扶栏外一倾——阳台的镂空铁围栏正好又是极低的那种,恰好顶在小翠红的腰际——两脚一蹬,身体一个俯冲,远处看去,活像一张白纸被狂风吹翻了个,整个人霎时就被墨样的夜色吞没了。
郑青阳脑子醒悟过来,刚想伸手去抓,已经扑了个空,眼看着小翠红做完他这辈子最后的一个亮相,耳边紧接着便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巨响。
郑青阳大张着嘴,脑子一下子又糊涂了:这小子,怎么说跳就跳呢?落在地上,怎么会有这么响的声音呢?
“真跳啊?!”陈宝火的嘴也大张着,大到足以塞进一只宁波汤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