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冷砚,两盏清水,稍加研磨,墨汁如晨露一般沁出。
不多时,笔墨化作两行小楷落于纸上,随灰羽的信鸽从江南丘陵之中腾空而起,穿越崇山峻岭,飞往京城。
山岚渐逝,正是日出的时候,一列商队停在三月里,南方暖潮的山岗之上。这梅雨季节的群峦四处蛰伏着飞虫,初生的嫩芽压下旧日里墨绿的叶,生机渐显。
这一年,是大临嘉承四十年春。
“扎营!”
大当家常义一声令下,走在队伍末尾的叶辛未松了口气。
疾行了一夜,终于可以休息。
马夫们有条不紊地将马匹系上木桩,辛未拿出腰间预备的干粮,就着山林里湿润的雾气沉默地咀嚼,没有一点多余的言语。
这列“商队”来自北地,他们扮作收茶的客商,已经日夜兼程了许久。九辆马车上堆着重重的麻布口袋,绝大多数都装着一路收来的茶叶。第七辆马车的车底嵌着一个木箱,没有人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绝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木箱的存在。
但辛未知道,她时不时地瞟去一眼,不为别的,只是好奇。
不久,帐篷和火都支了起来。
辛未静静靠在树下,看着几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女人被推搡着押进了帐里,斗篷下的镣铐打开之后,男人们松了自己的腰带,粗热的喘息声传来,而整个山谷里,只有偶尔山鸟孤鸣,枯枝燃烧,哔剥作响,再听不见其他声音。
叶辛未皱紧了眉。
第一次跟着镖局出门已有一月,她无法适应这种场合。
被买下的女人们在这些镖师的身下承欢——不过是作为比娼妓还要卑贱的“两脚羊”,没有人问过她们的过去,镖局的“羊倌”们从黑市里将他们买来,就是为了连月的走镖生涯里,平添一两抹乐趣。
代价,是这些女人往往无法活到走镖结束。
望着不远处的帐篷,叶辛未悄然搭弓。
她在树后冷眼凝视着不远处固定帐篷的粗绳,短暂的瞄准之后,羽箭射出,不远处的布帐随之塌陷。帐篷里男人的惊叫声传来,他们狼狈地在粗布里找寻着出口,一人刚刚寻着帐门爬了出来,这种事发生已经不止一回,他一起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叶辛未!老子忍你很久了!”
叶辛未抬眼望了他一眼,低声道,“不好意思,手滑。”
“滑你娘娘个蛋!”
那男人衣着散乱,面色通红,带着狂怒抄起脚下的布鞋就向辛未冲了过来,队伍中的另一个少年随即起身,他紧绷着脸,面色铁青地挡在叶辛未身前,厉声道,“你敢动他一下试试?”
这少年约十五六岁的年纪,挺拔俊逸,一双剑眉下双目如鹰,面孔清俊有佳。他生得一副宽肩,四肢匀称,双手指节棱角分明,五指修长有力,十分好看。
此刻,他站在叶辛未的身前,像一个侠客。
“顾青你快滚,再护着你的小白脸儿,老子连你一块儿揍!”
“你嘴里放干净点!”
——未等叶辛未反应过来,顾青就与那人厮打在一块儿。
“阿青,不要打!”叶辛未随即起身,然而她身型单薄,此时又伤了脚,根本无法上前劝解。
一旁的人们看着热闹纷纷叫好,顾青与那人扭打在一起丝毫没有撒手的意思,辛未沉着一张脸,迅速搭弓,趁着二人厮打的当儿,又一箭射出,挣破那人刚刚系好的腰带。
一阵哄笑霎时而起。
“奶奶的……叶辛未!!”那人终于推开顾青,两手死死提着自己的裤子闪去了一边,这骚动很快引来了在前头休息的大当家常义,他骑着高马很快赶来,一鞭子抽开了正在围观的众人。
“都在这儿干什么?”常义的声音极为威严,众人作鸟兽散。直到这一刻,那男人才有些忌讳,却仍是恶狠狠地盯了叶辛未一眼,“给我记着!”
顾青回到辛未身旁,低声道,“你没事?”
“没事。”
叶辛未拍了拍顾青的肩膀,又轻声道,“下次……别再这么冲动了,只要我手上有弓,他们就近不了我的身。”
顾青依然板着点头,叶辛未叹了口气——她知道,顾青多半又没听进去。
“我去后山打水。”顾青轻轻擦了擦额头的伤口,低声道,“你水囊里还有水没有?要不要帮你带?”
“不用,我和你一起去。”
“你的腿不要紧?”
“放心。”辛未浅笑,“断不了。”
一路上,顾青执意让叶辛未卸下肩上的弓箭,自己帮他拿着,辛未并不违拗,将弓取下,递了过去。
叶辛未比顾青小些,大约十三四岁,她要比顾青瘦弱得多,个头还没到顾青的肩膀,只看背影的话则会让人误以为此人是个孩童。
叶辛未在这人群之中毫不起眼,可又太过突兀。出来走镖的人里,很少有像她这样瘦小的存在。身影单薄的辛未,平时也寡言少语。虽然顾青与她跟着同一个师父,但辛未对自己的来历一直讳莫如深,连对顾青都不曾提及。
山路上,辛未跟在顾青身后,两人默默无言,低头走路。顾青仍在想着方才看见的一幕,双拳紧攥,然后转过身,一字一顿地对叶辛未认真说道,“辛未,等到了饶州以后,你和我一道走吧!”
辛未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师父不会同意的,我这一次跟着队伍出来送你,已经是破例了。”
“可一直跟着这群虎狼之辈,以后会是什么日子?你和他们根本就不是一种人,继续待下去根本就没有出路!”
“大概……是这样。”叶辛未淡然笑起来,心是中暖意融融,“不过你不用担心我,等到该离开的时候,我也会离开的,但不是现在。”
辛未抬头,见顾青的眉依然紧紧皱着,她的心情也忽然有些低落。顾青离家两年,而今终于决定要回家看看,她为他的决定高兴,然而,这却也意味着二人分别在即。
所以这一次她求着师父徐有为,让自己跟着镖局南下,来为阿青送别。
两年的镖局生涯,他是辛未最亲密无间的好友。沿途两人都小心翼翼,避开告别的话题,可是如今已置身南方的山岗,如现在这样朝夕相伴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
远天盘旋的孤鸟倏然穿过二人头顶,潺潺水声已充耳可闻,这荒野的山涧兀自郁郁葱葱,春景繁盛,如此动人心魄。
然而叶辛未只是默然地望着顾青清俊的侧脸,心中陡然涌起一阵难言的感伤。
——阿青啊阿青,我要怎么告诉你,我是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