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院里的事情,午饭吃得不安生,大家都各自在屋中歇息养伤,无人走动。直到夕阳西下,麦朵朵才被豆娘喊去吃饭。
循例,除了后院这几个杂人之外,晚饭时间,所有乐伶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吃。
绿鹂平时总在前边好像不用休息、不知疲倦似的忙个没完,这会儿因为撞坏了腰,只能在后院房里唉声叹气。
她暂时不想跟麦朵朵打照面,麦朵朵也不待见她,于是豆娘便把绿鹂的那份送去她房里。
这天有素月最喜欢的青椒炒肉,她吧唧吧唧地大口吃着,好像一股脑地要用食物把今天的伤痛填平。
麦朵朵只顾看着她笑,以前她也有极好的食欲,一天四五顿下来才能保持好心情,可是她现在吃什么都没有胃口,好在这具身体也总是不觉得饿。
时间久了,她倒是越来越瘦。以前没有细腰肢,现在有了;以前没有及腰长发,现在也有了;以前没有亲亲爱爱的家人和伙伴,现在也都有了。
看似美好得感人,可麦朵朵不会忘记,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身在沁梨坊。即便如今还能死撑着不去跟那些满身污秽气息的男人接触,但她很清楚,那日子,正怀着邪恶笑脸在朝她挥手。
要是手中有利剑,她一定毫不犹豫地刺过去,将那些可怕的、恶心的、下流的影子都划成袅袅雾气,可是她——手无寸铁。
“姐姐,不喜欢这些菜么?”素月将大块肉片夹给麦朵朵,打断了她的出神思考。
“怎么会呢。”一边答着她,麦朵朵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抬头瞄一眼豆娘。她好像情绪还算稳定,这也让麦朵朵稍稍放了心。
晚饭过后,照例都是豆娘和素月一起洗碗,麦朵朵凑上去问为什么刘浪从来都不用帮忙,素月嗤之以鼻,“让他来帮忙,那沁梨坊都要给他砸光了。”
尽管不喜欢素月这番口气,因为她太把沁梨坊当家了,可是听见胖子发出的“嘿嘿”两声笑,麦朵朵又捂不住自己笑开的嘴。
豆娘疼惜素月,不让她的手沾水,素月便颔首跟豆娘说了声谢谢,然后准备跳出门找麦朵朵说话。
“云央。”夜莺刚从前边走来,看见麦朵朵的背影便一把叫住。
麦朵朵也不回头,就原地站着,等那女人发话。
“明儿一早就来找我吧,也是该好好学学东西了。”估摸着是因为绿鹂如今歇着的缘故,夜莺一人脱不开身,于是便让麦朵朵明日早间找她。
麦朵朵不点头不摇头,连哼声都不抛给她,静静地兀自走上楼去。
天渐黑,屋里很快就得变成伸手不见五指。麦朵朵早有经验,拿起类似火柴的“粹儿”,用力在盒子外边一擦,火花便冒出来,她赶紧点着油灯,微弱而颤抖的光亮悄无声息地赶走了房间一角的黑暗。
对于麦朵朵来说,她最怕的就是夜晚,因为这些古代人睡得太早,可真谓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麦朵朵是熬夜熬惯了的人,她常常深更半夜也睡不着,好在前院的歌舞声彻夜不休,而昨夜又遇上神神叨叨的酒鬼,折腾几番,后来才睡去。
今天后院发生了这番风波,料想晚上是难以入眠的了。
白天受了苦的素月,晚上仍旧不消停,她又秉着新摘下来的幽幽花来找麦朵朵,麦朵朵心里却只关心她身上的伤势。
看素月不像平时那样蹦跳,麦朵朵记起她膝盖的伤。才过了这么几个时辰,她居然已经可以灵活自如地走动了,麦朵朵不禁再次感叹起那丫头满柜子的奇怪药物来。
“我没事的呀,姐姐今日这样折腾,月事可还顺?”倒是素月也人小鬼大,替麦朵朵担心起生理问题。
麦朵朵摇摇头,想起早些时候刘浪说到的瞎婆,心下有疑问,便及时问了,“那瞎婆就是你师傅吧?”
“是呢。”素月目不转睛地望着幽幽花,缓缓道,“听苏月姐姐说,师傅同夜莺姨娘相识多年,但是师傅从不抛头露面,夜莺姨娘也常在外做出假幌子,护着师傅。”
原是这样。
有件事在麦朵朵心中藏了太久,她不得不说。
“素月,有件事我得跟你说说。”麦朵朵一边开口,一边观察着素月的表情。
素月把玩着幽幽花,漫不经心地点头。
“你昨晚睡了后,我好像用幽幽花联系上了师傅。”
“唔?”素月转头挑眉看着麦朵朵,满脸质疑,“姐姐逗素月开心吧?”
麦朵朵郑重摇头,“不骗你。”
如获至宝的素月紧紧捏住麦朵朵的手,“姐姐如何做到的?师傅可有说什么?”
对此,麦朵朵也一无所知,只好老实地耸耸肩,“我也不知道,我拿起幽幽花时,忽然就听到有人叫起你的名字,想来,应该就是你师傅吧。”
在素月的细问下,麦朵朵还将瞎婆那沙哑的声音描述了一遍,素月如今全然信了,但是疑惑和惊讶却镇压不下去。
“姐姐和素月有什么不同么?”素月用手掌托着头,认认真真地想。
正巧,窗外又传来酒鬼的大呼小叫,素月猛然一拍大腿,“莫不是要生气才能连通这花儿?”
麦朵朵皱了皱眉,对素月的猜想不敢苟同。
素月丫头也不顾麦朵朵脸上那些猜疑的神色,兀自跑到床边,对着租了船家在落湖上泛舟的酒鬼大喊,“夜半三更,莫要喧哗!”
“姑娘亦是吵闹得厉害啊!”好事的船家回应着素月,气得素月跺脚,她再次抬手看幽幽花,竖耳倾听,却仍然没有捕捉到任何一丝不同寻常的痕迹。
“哼!定然不是这个原因!”气鼓鼓地素月坐到了麦朵朵的床边,毫不客气地仰起头往后倒,“今日若不寻出个所以然,我就不睡觉!”
麦朵朵走去在她身旁躺下,“那你再仔细想想。”
结果,二人都快速进入了梦乡,连通之谜仍未解决。
次日清晨,麦朵朵被人叫醒,睁眼一看,一个丹凤眼的女子正在摇晃自己的手臂。
“快起来,姨娘催你去学琴。”
“悦晴姐姐……”迷迷糊糊从睡梦中苏醒的素月看见女子时,含糊不清地喊了声。林悦晴本就是话不多的人,对着素月也只是笑笑。
“你赶紧替云央梳妆弄弄。”说完又似想起什么似的,浅浅一笑,“干脆让姨娘重新给苏月找一个丫头啊,你就跟着云央算了。”
素月也不回答,跳下床之后便端着空盆下楼去给麦朵朵打洗脸水。
一番梳洗之后,素月便出门去隔壁敲郁苏月紧闭的房门,麦朵朵则走进郁苏月另一旁的房间。
夜莺正坐在瑶琴前面,看麦朵朵走进来,第一句话就是要她抬手给自己看。
要教我弹琴这会儿才来看我的手指长得合不合适?你特么脑子是给驴踢了吧?
夜莺细细看了会儿,挑眉抬头看向麦朵朵,“你原先就懂抚琴吗?”
麦朵朵真想翻白眼,不知道这女人是管事太多忘性大还是老年痴呆,“我昨天跟你说过了,我不会,一点都不会。”
恶劣的态度并未惹怒夜莺,她笑着摇头,“你定是会的。来,你坐这里罢。”
想到自己已经是人家砧板上的肉了,也没有什么好挣扎的,便乖乖坐在了琴前,她看着木头琴上的那一根根利落的琴弦,完全不知道从哪下手。
旁边站着的夜莺既不发言,也不催促,就那样定定地看着麦朵朵的手,看得她浑身发痒。
想看我丢人显眼?哼,反正我也丢得起这个人!
麦朵朵本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抬起手腕胡乱拨了两下,可是一种神奇的感觉袭击了她的心:我会弹琴!
这种体验远比第一次在村中遇见瞎眼老人时更为强烈,好似她真的熟知于此。
受了惊吓的麦朵朵立马抽回手,夜莺却好似很得意地笑了,“我也已抚琴数年,一看便知你是会的。莫吝琴技,弹一曲吧。”
说人话会不会啊……
麦朵朵就是反感夜莺这吟诗作赋的腔调。
除了满心的不爽,麦朵朵其实也很好奇自己怎么对这琴这么熟悉,尽管认知中是一片空白,可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牵引她,似乎这琴能懂她,更确切地说,琴即是她,她就是琴。
弹什么好呢。
麦朵朵的心里盘旋起一首曾经耳熟能详的曲子,歌词名已然忘却,其中的词也记不起一星半点,但那旋律只顾在她脑海中萦绕不绝。
于是麦朵朵再次抬手,她搁浅一切杂念,似乎要全心全意将那首来自21世纪的旋律注入这古树所造的琴身以及刚韧兼并的七弦之中。
起调轻快明朗,似是山间鸟雀轻吟,流水缓缓。渐渐,那节奏降慢,旋律悠扬,像是抒发略带愁思的胸臆。进而,曲调中好似刮入大风,惊涛骇浪,寒风烈烈。末尾,风卷残云,落英缤纷,细水长流。
“这是……”夜莺欣喜若狂,麦朵朵不常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反应,她方才抚琴太过认真投入,其实自己也没有留意到底弹出了些什么东西。
可是,门口站着的素月却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姐姐,你弹的什么?”
看看素月丫头,明明是笑脸儿,可是眼角却挂着泪光。方才听麦朵朵弹琴时,素月时笑时哭,像是演戏似的,只可惜麦朵朵太专注,什么都不知道。
“怎……怎么了?”麦朵朵迟疑一会儿,表示完全对夜莺和素月的反应理解无能。
“姐姐,你太厉害了!”素月绽放出更灿烂的笑容,像是得见女神一般,双拳捏紧搁在了缩起来的脖间,“好美的曲子!”
“你当真不知此曲为何名?”
反复琢磨着麦朵朵所弹的曲子,的确不同于寻常的节奏和调子,夜莺一番思索之后,耐着心再向麦朵朵确认一次。
“不知道。”
麦朵朵耸肩摊手,展现着自己一无所知的状态。
“叫云曲呗。”
胖子最近的出现都神不知鬼不觉,刚才麦朵朵也没觉得全楼在晃,他居然也闷声不响地来到了门口。
“那便是云曲。”夜莺微笑,然后起身离开了屋子。
谁特么又让你这个死胖子在这边给我乱起名字了?
麦朵朵真想跳起来揪刘浪的耳朵,可是一来她够不着,二来她现在也舍不得看胖子受罪。
“姐姐姐姐,再给我弹一次吧!”素月溜到麦朵朵身旁,苦苦央求着麦朵朵。
可是麦朵朵不愿意再对着琴了,因为刚刚弹完之后就一阵头晕。她想,兴许是因为没有吃早餐血糖低的缘故。
于是麦朵朵点着素月的鼻尖,然后站起来往楼下走。
豆娘做了好些不同花样的早点,麦朵朵很想吃那份鸭油酥烧饼,可是忽然想起了小豆的事情,她心里难受,拿起来又放下了。
注意到这个细节,豆娘坐在麦朵朵旁边的长凳上,悄声问,“脸还疼呢?”
“不是。”麦朵朵对待豆娘的态度比昨天更好些,“觉得太油腻了。”
“那姐姐喝甜粥,香香的呢!”素月嘴里含着一口汤包没吞,说话咕哝咕哝的。
刘浪也不管麦朵朵答不答应,粗腿一抬,屁股一翘,“云央,我去给你盛!”
等麦朵朵想说话时,憨胖子已经拿着她的碗跑了。
吃完早餐,麦朵朵也不知道做点什么好,现在三个小伙伴都负着伤,也不能像平常那样嬉戏打闹了。而自己无意中又发现会抚琴这个技能,也省掉了去夜莺那里挨罚学琴的苦差事,倒显得有些过分清闲。
不过这清闲只是麦朵朵自己以为。
“云央,你进来。”
麦朵朵一扭头,夜莺正站在蓬心阁门口冲她招手。
“蓬心阁不是换衣裳的地方么?”
每次麦朵朵去洗澡都是去那儿找的衣服,现在这会儿夜莺叫自己进去干嘛?
“姐姐,定是你的衣裳做好送来了!”
素月这么一说,麦朵朵才记起自己来的第一天,夜莺就安排了师傅给自己量体裁衣,只是后来事儿多,麦朵朵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想来,麦朵朵是有新衣服穿了啊。她却又让忧虑占了上风:原先夜莺不曾对自己这么好,现在转性,估计跟早上弹琴的事情脱不开干系。
“这身紫衣最是打眼,你换上吧。”夜莺背着麦朵朵,听见她脚步声进屋了便把一袭浅芋色的襦裙轻搭在简陋的木质衣架上。
要那么打眼干嘛……
麦朵朵逐渐意识到夜莺这是要把自己扔到前院去,心里百般不愿意,却又没有退路。
“换上吧。”
夜莺这个人还有点意思,命令别人的时候都是用商量的语气,可是事实上旁人才没有跟她商量的余地,说一不二、心狠手辣是夜莺给麦朵朵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
如今麦朵朵已经很懂怎么摆弄这古代服饰了,她褪去身上从郁苏月那里借来的枚红色裙衫,换了浅芋色的新裳。
“嗯,不错。还有这个。”
夜莺提了提手上的绢丝,然后交给麦朵朵。
“这是用来干嘛的?”
麦朵朵也不怕在夜莺面前暴露自己的粗声粗气,她就是这么野蛮无礼还不懂事,又不是要求着夜莺做什么,根本无需抱她大腿。麦朵朵心底里还恨不得夜莺讨厌死自己,她这么器重的态度,反而让麦朵朵更心烦。
夜莺也不回答麦朵朵的问题,只是迈前一步,将那绢丝蒙在麦朵朵的脸上,随后在后脑勺轻轻系紧。
原来是面纱。呵呵,估计这会儿脸上那丑陋的鞭痕不能见人吧,这真真是要把她往前苑推的节奏啊。
“随我来吧。”
果不其然。
麦朵朵硬着头皮跟着夜莺走出蓬心阁,刘浪和素月都在门口等着,看到换上新衣的麦朵朵都笑得露出了两排白牙。
唉,真不知道你们两个傻孩子在乐什么。
麦朵朵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然后跟上了夜莺的步伐。
穿过红倌们嫉妒的视线,又在清倌们不解的目光中沐浴一道,麦朵朵这才来到了清清静静的三楼。
“空着的屋子还有‘柳兰’、‘浅草’、‘绿萝’、‘铃兰’、‘芸香’、‘朱蕉’、‘油桐’和‘落葵’,哪个合缘?”夜莺看着三楼的几间空房,如数家珍地将房名都报了一遍,麦朵朵怎么听都像以前吃饭那些包厢似的,根本提不起兴趣。
“择一间罢。”
麦朵朵独独记得夜莺最后说的“落葵”,于是便问落葵是哪间。
又在脸上描了一朵新花的尚雀倚靠在自己的房门上,用颀长的手指戳了戳旁边的一块木牌,“这儿不就是了。”
原来麦朵朵挑的房间紧挨着尚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