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稣非常忧愁。从山上下来后，他派出过七十个弟子①外出传道。但是他们全部铩羽而归，弥赛亚的福音无人理会。
耶稣感到了困惑。这个世界已经走到了悬崖的尽头，为什么还不肯服从他，不肯服从上帝的儿子？难道他们宁肯接受上帝的火焰？他手中缺少了什么？
太多的爱和太少的火？太绚烂的鲜花和太脆弱的剑？
权力！--他伸出了手。在眼光照耀下，它几乎是透明的。耶稣出神地望着它。一团火焰忽然从手心里喷发出来，火迅速滚动，变成了一把宝剑的形状。一把火剑在他手中燃烧。
耶稣闭上眼。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火剑消失了。
权力！他听到了一阵“嘶嘶”的声音，低微而美妙，就像是从他心里流出来的音乐。
就在这个时候，弟子们闯了进来，他们七嘴八舌地争吵着：
“您不是说我是您最心爱的弟子吗？天国里我应该有仅次于您的权柄！”
“老师，我的母亲撒罗米变卖家产追随您！在天国里，我应该坐在您的左边，我弟弟坐在您的右边！”
“我是您的第一个弟子！您亲口许诺把天国的钥匙给我。他们反对我，就是反对您！”
耶稣惊呆了。他大喊了一声：“住嘴！”
弟子们骤然沉默了。
“你们忘记了我的话。爱你的弟兄，如同爱自己的灵魂；看守他如同保护自己的瞳孔。你们现在只记得权力！你们要从仇恨里得权力吗？你们要从魔鬼那里得权力吗？
“谁是天国里最大的？你们知道，这世上的人有执政者管辖他们，有领导者支配他们。可你们却不是这样。你们谁要居首位，就要先做大家的仆人。谁是天国里最大的？凡真正谦逊像小孩的人，他在天国里会成为最大。这就是我要告诉你们的。
“你们走吧，我要独处一会儿。”弟子们一语不发地退下了。耶稣和犹大的目光偶然相碰，他觉得那里有一股嘲讽。耶稣低下了头。
权力！
弥塞亚驾着云车，来到世界。他带着雷电和火焰，烧尽一切邪恶，把耶路撒冷变成万国的都城，然后他在万民的膜拜中永远享受荣耀。
这就是他的道路吗？
弟子们的争夺，给耶稣的世界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从那里，他看到了前方的深渊。他们争夺权力，如同鬣狗争夺腐尸。那些争夺权力的吵闹，就是结局吗？他一边命令弟子们彼此相爱，一边给他们展示权力的诱惑，那他们还能真心相爱吗？
权力的外面是火焰、是光荣，可为什么里面却有血和腐肉的味道呢？用所有的玫瑰铸就一把火剑，那么灵魂到底是一朵花，还是一块铁？拿着火剑的是弥塞亚，还是兀鹫？或者是高喊着爱的兀鹫？
一阵寒意流过全身。“彼得、约翰、雅各、安德烈……你们真让我难过。可我更难过，是为了我自己。上帝的儿子为了权力而愤怒。”
耶稣忽然意识到，他已经被逼到一个死角。玫瑰和剑或者剑和玫瑰。他喃喃地说：“我需要一个答案。”
他开始了冥思和祈祷。
沙漏里的沙，在一粒粒落下。太阳冲入了地中海，月亮像旋风一样升起，披挂着一万颗星辰。时间在奔腾……
魔鬼与天使
耶稣变成了沙漏里的一粒沙。他在坠落，一直落到黝黑的地方。那里有瀑布的轰鸣，也有鼓槌敲击的声音。他知道那瀑布就是暗红色的血流，那鼓声就是自己的心跳。
他坠落到了心的深处。
--你不是经常到这里来吗？摩西、以利亚、鸽子，他们不都是藏在里面吗？这个角落里藏着弥塞亚的王冠！那个角落有天国的烈火！
--住口！这里是天父和我说话的地方。
--你说得真好听……
窃窃私语消失了，这里一片安静。
光明开始渗透进来，空间在膨胀。瀑布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一些东西的轮廓慢慢显露出来。
那是一片荒野。到处是一团团长不大的野草和横七竖八的荆棘，一支庞大的乌合之众踉踉跄跄地走着。几个人带队走在前面，走在中间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身材高大，长发披肩--是的，耶稣认出来了：那就是他自己。
身边的彼得说：“老师，这四千人跟从我们，已经走了三天。这里的荒野没有吃的，大家都饿得乏力了。再没有食物的话，大家就要坚持不住了。”
耶稣瞪大眼睛看着另一个自己。
荒野里的耶稣，脸上闪着圣洁的白光，长袍一尘不染。他吩咐彼得拿出所有的食物，只有七个饼和一些小鱼。耶稣对着饼和鱼祝福：“拿给他们吃！”
七个饼和几条小鱼从几千人里传过去。每个人都拿了自己的一份，但食物却不见减少，反而增多。大家放开肚子吃，最后还剩下了七筐食物。
顿时四千人在荒野里欢呼：“赞美上帝！赞美弥塞亚！”他们的欢呼声在空中翻腾，最后会聚成一股黑色的飓风，向大地扑来。它就像巨兽般横扫一切，所有形体都被大风撕裂、吞噬，最后无影无踪。
大风刮过荒野，沙土弥漫。等大风落定的时候，荒野已经干枯为一片大沙漠。
沙漠中有两个人面对面站着。
一个是长发的青年，他对面的人则身材高大得不可思议。那人面容秀美，一袭红色长袍，一对儿巨翅从肋下伸出。他露出洁白的尖牙，指着地上的石头说：“你是上帝的爱子，他不是亲口对你说了吗？你可以命令这些石头变成食物。”
那个青年回答说：“魔鬼，你走开！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而是靠上帝口中说出的一切话。”
巨人转过头来，对着正在远处观望的耶稣微微一笑。他把手放在嘴边，像是在跟耶稣说悄悄话：“赞美上帝！赞美弥塞亚！”
耶稣惊讶地发现，地上的石头忽然变成了饼和鱼。长发青年也侧过脸，对他微笑，两颗新长的尖牙露了出来。
耶稣想要喊叫，却发现自己没有一丝力气。
青年和魔鬼都消失了。
沙漠开始颤抖，大地洞开。一个黑暗的口子吞进了所有的流沙，然后吐出一个辉煌的宫殿。
长发青年和魔鬼站在圣殿之上，整个城市栖息在他们脚下。
魔鬼说：“创造奇迹给他们看，他们就会膜拜你！你不是上帝的爱子吗？从这个圣殿上跳下去！你会安然无恙！”
耶稣看着这一幕，汗水涔涔而下。他想大声吼叫：“回答他，回答他！你知道答案的。你回答过他一次，再回答他！‘不可试探你的主！’”但他只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
这个青年骄傲地挺起胸，从圣殿上跃下。
他刚刚落到地面，坚实的大地忽然变得柔软,颜色也慢慢从黄转蓝。这个青年置身于海面之上，就像站在天父的手心里。洁白的光焰从他体内涌出。
不远处，有一只船在风浪里苦苦挣扎。上面的人惊慌失措，大喊大叫。那里有彼得、有约翰，还有犹大和雅各。
这个白袍青年向船只走去，海浪在他脚下自动分开，鞋子和袍角竟然没有浸湿。船上的人一起爆发出了欢呼，他们跪下说：“你真是上帝的儿子，人间的弥塞亚！”
海水开始凝结，一粒粒的水又变成一粒粒的沙。
耶稣和魔鬼面对面地站在沙漠里。
魔鬼张开双翼，里面放射出瑰丽色彩，看上去就像嵌缀着一千只眼睛。每一只眼睛都在注视、窥伺、嘲讽。
魔鬼：“你不记得了吗？你当然记得，你分鱼和饼给四千人吃，又在海上行走。你把它们编造出来，然后藏在心的角落里，当做珍宝。人群需要食物，需要奇迹。而你呢，更需要。还有一样更好的东西。你看看他们是怎么说的。”
魔鬼把手指向远方，那里有一座巍峨的高山。一个人面飞龙和一位白袍青年站在山巅。飞龙把山下的万国指给青年看，说：“去崇拜权力吧！去追求权力吧！我把地球上的万国都赠与你。”
白袍青年手中多出了一把宝剑，上面有火焰缭绕。他举着火焰之剑对着山下喊叫：“我是生命的光！我是弥塞亚！你们当向我下拜！”
飞龙发出狼嗥般的大笑，飞上了天空。在那里，它变成了兀鹫的模样，在青年头上盘旋。
魔鬼挥了挥手，整个画面一下子被抹去了：山峦、兀鹫、青年，都不见了。
现在只有他们两人。外面依旧是瀑布轰鸣、鼓槌敲击。
魔鬼：“你看够了吗？”
耶稣泪流满面：“是的。”
魔鬼：“不，你还有一样东西要看--一个秘密。一个只有你知道的秘密。在山上的时候，摩西和以利亚对你说了什么？”
耶稣摇着脑袋：“我没听清，当时周围都是轰鸣声。他们说话声音太低……”
魔鬼：“不！你听到了，你当然听到了！而且你把它藏到了比这还隐秘的地方。那句话是什么？”
瀑布发出了可怕的吼叫，鼓槌也像疯了一样地敲击。
耶稣闭上眼睛，回想起当时那一幕。
以利亚的泪水在火焰中蒸腾为烟雾，烟雾之中他的低语消散不见。响彻云霄的是天堂传来的话：“你是我的爱子，是我所喜悦的。”这样的轰鸣把以利亚的低语撕成碎片，丢进了风中，让它流荡到心的幽暗角落。
但那些碎片还在这里，就在这个小小的心脏里。
“他担当我们的忧患，背负我们的痛苦，上帝把我们众人的罪都归到他身上。他被欺凌，在受苦的时候却不开口。他像羊羔被牵到宰杀之地，又像羊在剪毛的人手下无声，他也是这样不开口。”
这段话说出口后，耶稣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
“是的，我找到它了。我把它说出了口，我再也不会躲避它了。我手里拿的不是火剑，我只有一腔鲜血，它就是我送给这个世界的玫瑰。
“那才是我要走的路。我一直知道，我一直知道啊。我给它蒙上了三层面纱，又打上了七层封印。但它一直压在我的心里。我用以利亚的形象说出了它，然后又撕碎了它，隐藏了它。如今我找到了它。我再也不会离开它。”
无数个世代在流淌：
千万人的鲜血汇成了海洋，死难者的骷髅堆成了高山。大地吸干了血的海洋，吞没了骷髅的高山。新的肉体又从大地中生长出来，去挣扎、去受苦、去流干自己的血、去耗竭自己的肉。一代又一代的生死，像野草一样平凡无奇，也像鲜花一样绚丽动人。
耶稣向这块大地拜了下去，一个十字的阴影在空中飘荡。
如果我的血能浇灌你，那么你来吧；如果我的肉能喂养你，那么你也来吧。我没有宝剑，我没有奇迹。我有的只是生命和鲜血，它就是我撼动这个世界的武器。--所有无助的人、所有被抛弃的人、所有受苦受难而应获得拯救的人，我愿用我的生命来祭奠你们。
祭奠你们所有的苦，所有的罪。
耶稣泪流满面：“我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了。我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了。”
魔鬼的尖牙缩了进去，皮肤上的鳞甲不见了，眼睛中也不再有骇人的红光，猩红的翅膀变成了金黄色，头上的犄角变成了光环。
他不再是魔鬼，而是天使加百列。加百列垂下了头，谦卑地拜在耶稣面前。
在他们前面，是汹涌的血之海、泪之河。
